刘昭离开大象公寓的时间是凌晨四点钟。
南方的夏天,这个时间天空已经蒙蒙亮了,外面凉意沁人,倒是舒服得很。
昨夜一瓶Moscato开了个不错的头,两个酒量不分伯仲的女人喝得微醺,车轱辘话来回说,但还保持着基本的理智。
问题出在后半场。
杨洛觉得甜酒不如啤酒喝起来畅快,于是重新拎出了一扎老雪,也不知道她一个减肥人士,是怎么在阁楼藏那么多酒的。
两瓶老雪下肚,杨洛这位神奇的女士再一次颠覆了刘昭对她的印象。
她开始哭,抱着刘昭嗷嗷哭。
一边哭一边痛诉前夫的渣男行径。
刘昭眼神麻木,任由杨洛抱着自己的手臂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蹭。
她还有空想:还好我酒量比她好一点,要不然我也这样哭着骂程永铮的话,事后万一回忆起来,这张脸是要还是不要呢?
杨洛那边已经详细讲到了第一次离婚的经过了。
刘昭在想:自己和程永铮提离婚的时候,程永铮是怎么说来着?
哦对,他说:“我不觉得我们有离婚的必要,我们……很合拍,不是吗?”
他这个停顿是有缘由的,因为当时两人还处于某种负距离接触的状态。
精力永远无限旺盛的程永铮在床上也是同样地不知疲倦,刘昭觉得这世上若真有永动机,那他程永铮肯定是其中之一。
而刘昭当时是怎么回的来着。
她累得连嘴皮子都不想动,又被程永铮的索求无度弄得有些烦躁,脑子一热,给了一个最简单粗暴的理由——
她说:“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程永铮只沉吟了一秒,就从她身上爬了起来,还体贴地给她盖上了薄被。
“抱歉,你今天其实可以拒绝我的。”
刘昭没说话,心里想的话也的确是有点不适合说出来,因为她想的是,活儿这么好,她怎么舍得拒绝。
程永铮冲完澡出来,规规矩矩穿上了衣服,他身材健硕,肌肉明显,穿上衬衫打上领带的时候尤其地有种禁欲的帅气。
他们婚后一年,只要两人同在一个城市,那每周五是固定的约会时间,地点是距离刘昭住处不远的一处房子。
那里是程永铮的房产,只做了简单装修,两人领证之后,他直接给了刘昭一张银行卡 ,让她按照自己的喜好买家具。
那里,倒也勉强像个家的样子。
他们每周五见面,吃饭,做爱,是最常规的例行活动,偶尔他们会一起看场电影,或是坐在一起聊两句工作。
见程永铮打算离开,刘昭心里恼怒,有些后悔刚刚的口不择言。
她不知道该怎么补救,最后她心一横,赤身裸体地翻身下床,一把揪住程永铮的领带,带着他往后一倒。
程永铮猝不及防,两人交叠在一起重新倒在了床上。
“再来一次。”刘昭自暴自弃地闭上眼,吻在了程永铮的唇上。
程永铮只犹豫了片刻,便笑着配合了她。
刘昭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但第二天,程永铮就告诉她,他已经预约好了,他们可以去民政局办手续。
从前,刘昭欣赏程永铮超强的执行力,但如今,她只恨程永铮为什么不是个拖延症、健忘症。
刘昭的回忆被杨洛的哭诉再一次打断,刘昭凝神一听,噢讲到生孩子了。
杨洛说她在产房疼得要死要活,想让苏哲轩陪产,但苏哲轩的爸妈坚决不同意,说男人进产房会影响运势。
杨洛大骂,虽然苏哲轩是外科医生,但他也经历过全科轮岗的,那时候产房也没少进,怎么不见他爸妈去骂医院的。
但总之最后就是没进,孩子落地先抱出去给家属看了一眼,杨洛还需要在产房观察两个小时。
确认孩子各项指标都好的之后,苏哲轩全家都走了。
包括苏哲轩,说是科里来电话了,先去了隔壁楼,产房外只留下一个月嫂等着杨洛和孩子出来。
……
杨洛讲完这段就睡着了,睡得很沉,还打起了呼噜。
刘昭冷静地把人放平,挣脱自己被抱到发麻的手臂,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而后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院子里门锁着,钥匙不知道在哪儿,刘昭不愿意惊动别人,寻了个院墙的豁口处就翻了过去。
恋爱脑杀伤力过于强大,刘昭不得不连夜翻墙逃跑。
并且发誓再也不跟这位恋爱脑一起喝酒诉衷肠了。
太吓人了。
刘昭一连几天都没再来大象公寓,曾迎春赌气没联系过她,她也不太在意,给曾迎春预约的体检在下周,刘昭掐指一算,自己还能再清净五天。
挺好。
刘昭全心工作的时候,大脑高速运转,她总能从这种有序的忙碌中获得一种心灵上的平静和满足。
不得不说,这一点,其实她和程永铮是有相似之处的。
但不一样之处在于,这是她人生的辅线,但却是程永铮永恒不变的主线。
程永铮不懂这一点,他总以为刘昭与自己是一样的人,并且屡屡会因为这种同类的气息碰撞而感到高兴,甚至于不吝赞美。
但他的赞美听在刘昭的耳朵里,就好像一头野猪对着一个仓皇逃跑的人大叫:你的四肢真是有力!你的叫声真是洪亮!
每每这种时候,刘昭总会选择最简单的方式来阻止这种让人烦躁的赞美。
比如说,堵住他的嘴。
用什么都行。
这几日周君生没有作妖,刘昭都快忘了这个人了,中午的时候,突然又接到了他的电话。
“刘主管,下午有个客户要过来,可能需要你一起参加会议,不知道有没有时间?”
刘昭没什么情绪地拒绝:“为什么要我参与?我这种职能部门难道还要帮你们业务线去谈判不成?”
周君生好脾气地笑笑:“当然不是,不过这家比较特殊,他们也是我们公司的持股方之一,加上最近有个项目在接触,他们也是我们的业主,所以借此机会,他们想对我们的技术和人才储备做个了解,这方面刘主管最清楚嘛!”
“行,人到了你叫我。”
刘昭干净利落地挂断电话,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是忘了问客户身份了,自己也好多做准备看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
不过转瞬她又觉得这不重要,类似的会议她也参与过不少,直白点来说,她只需要在周君生他们吹自己团队技术 有多厉害的时候,在旁边佐证一下团队人员的相关履历就差不多了。
而这些,都是她烂熟于心的东西。
下午两点钟,周君生的信息到了,二十一楼大会议室,没有任何多余的话。
刘昭觉得周君生这人其实还不错,至少,在自己拒绝他之后,并没有死缠烂打,也没有把情绪带到工作上来。
这个念头在她踏入二十一楼会议室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她看着坐在首位的程永铮,脑子里只剩下另一个念头——
周君生到底还是那个擅长使软刀子的贱人!
刘昭的片刻失神落在周君生的眼里,让他的脸上划过一个不明显的戏谑笑意。
而坐在首位的程永铮看见刘昭,微微的诧异之后,眼里也隐约有一丝笑意。
在场的人很多,这种微小的情绪乱流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刘昭平静地和上首几个人打了招呼,便打算在会议长桌的末尾坐了下来。
毕竟这会议她只是一个打辅助的,坐末尾随便听听得了。
周君生却拉开自己旁边的座位:“刘主管,坐这里吧。”
众目睽睽之下,刘昭不好拒绝,神色淡淡地坐了过去,余光里看见程永铮的目光在她和周君生身上扫了一个来回。
刘昭心里烦躁的同时,却突然咂摸出了另一种情绪——
假如程永铮误会了自己和周君生的关系,那是不是也算是一种试探?
试探程永铮对她到底有没有一丝不舍。
但很快她就深深地为这个念头感到了羞耻。
会议节奏非常地快,很多看着高大上但其实很常规的东西程永铮都直接要求略过,他对着业务线准备的资料,目标迅捷而清晰,一个又一个问题直击重点,半点拖泥带水都没有。
即便是老辣如周君生,也被程永铮的快节奏高质量提问给逼得脑门上隐有汗意。
刘昭的目光不自觉地跟着程永铮,她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第一次被程永铮吸引的时候。
那时候她体育课没抢到热门的,最后随机选了个她在此之前完全没听说过的项目,叫做定向越野。
上了半学期之后她觉得还不错,恰好听说她们那个体育老师是学校定向越野协会的创始人,她便随大流加入了。
协会会有大一些的活动,那年元旦,他们的活动定在了紫金山。
一张地图,一个指北针,一个打卡器,便是全部的装备。
刘昭不太擅长这个,好几次走错方向之后,终于迷了路。
紫金山作为一个5A级景点,其实也没什么危险可言,她倒是不慌,就是觉得有点丢人,捏着个指北针对着太阳在地图上比划半天,还是一头雾水。
程永铮就是此刻出现的。
他是定向越野协会的副会长,也是这次活动的组织者。
已经是冬天,但他依然只穿着一件冲锋衣,在山林里敏捷得像一头猎豹。
活动中意外总是难免的,有人崴脚,有人摔跤,刘昭这种迷失方向的,也不在少数。
程永铮背着一个崴脚的女孩下山,恰好经过刘昭坐着歇息的山路。
刘昭跟他不熟,并没有向他求助。
程永铮路过刘昭身旁的时候看了一眼她的地图,道:“左前方那棵枫树底下是六号打卡点,你到那里去重新定位,另外,你找不到方向是因为你地图拿反了。”
刘昭:……
她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愚蠢而感到羞耻,程永铮就已经离开了。
刘昭循着他的背影,第一次对异性投以了关注。
再之后,他们熟悉起来,程永铮组织活动总不忘叫上她这个菜鸟选手,他们一起爬过了许多山。
在某一天的凌晨,他们一行人在某座无名山的山顶上看了一场日出。
金色的晨光落在程永铮脸上的时候,刘昭听见了自己怦然心动的声音。
她把这种心动归结为对基因深处的本能渴望,因为那样敏锐又矫健的一个人,在她的眼里,有着一种野生动物一样澎湃的生命力。
而她是一个低活跃度的人。
她好像一潭死水,而程永铮是一团火。
没人能拒绝一个总在试图点燃自己的人,没人能拒绝那样澎湃的生命力。
“最后一个问题,我想问一下刘主管。”
刘昭的回忆被打断,目光重新聚焦,看见的就是程永铮英俊悍利的一张脸。
“您说。”刘昭面无表情地回答,仿佛刚刚走神的不是她。
程永铮眼里隐隐现出一丝笑意:“是我刚刚的讲述太无聊了吗?刘主管好像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以至于走神了很久。”
周君生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并没有说话。
按理说,作为在场乙方职位最高的负责人,面对甲方高管的刁难,他应该站出来解围的,但他的沉默,让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刘昭身上。
周君生的目光也看向了刘昭,他甚至有几分期待看到刘昭窘迫的模样,但想到刘昭和程永铮的关系,他又觉得,这大约不过是他们夫妻间玩的情趣罢了。
刘昭表情淡淡:“您凭什么说我刚刚走神了?”
程永铮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刘昭继续道:“我只是作为职能支持部门坐在这里,您有需求,可以跟我提,没有必要说无关的话。”
程永铮旁边的一个年轻干练的女性当即皱起了眉头,开口道:“这就是你们扬帆科技的合作态度吗?”
刘昭看她一眼,眼神莫名怜悯。
她太容易看出这位年轻女性对程永铮的态度了。
从她专注而崇拜的眼神里,从她每一个细微的肢体动作里。
不等刘昭开口,程永铮已经不悦地看向了对方:“杨秘书,不要这么紧张,注意一下态度。”
杨秘书的脸瞬间涨红,默默咬牙低下了头,没有再说话。
程永铮目光扫视全场,笑着道:“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总的来说,你们准备得很充分,也很专业,我非常认可你们的实力,期待我们的后续合作。”
“至于刘主管,”他含笑看了刘昭一眼,解释道,“刘主管是我的校友,我刚刚只是跟她开个玩笑罢了,大家不用在意。”
周君生这才开口道:“那看来我今日特地叫上刘主管倒是叫对了,没想到还有这种缘分。”
程永铮微微挑眉,不置可否。
周君生继续道:“这个时间点,不如我请程总下楼喝杯咖啡吧!刘主管也一起,聊完公事,咱们也稍微放松一下,程总和刘主管既然是校友,也应该坐下来叙叙旧,不然倒显得我这个东道主招待不周了。”
方才会议全程都被程永铮把控着节奏,周君生多少有些憋屈,甚至连最后的散会,都是由程永铮宣布的,他这会儿特地强调东道主三个字,多少带些个人情绪。
但程永铮并不在意:“行。”
周君生不忘邀请程永铮身旁的杨秘书:“杨秘书也一起。”
杨秘书看了一眼刘昭,才道:“当然,我是程总的秘书,当然他在哪儿 我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