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每一次微笑都会在脸上留下印记一样,每一次旅程都会在大象的内心留下烙印,它们会记住新的风景 ,和新的生存威胁。
——象群日记
刘昭和程永铮到达三亚的时候,杨洛正带着几人在海边赶海。
带着老人孩子,安全起见只在热门的海滩区域随意玩了玩,说是赶海,其实也就是陪小孩挖沙子。
最后一行人拎着半桶贝壳心满意足地往回走,刚好遇见了门口的刘昭和程永铮。
如此,过年小分队就算是集结完毕了。
曾迎春高高兴兴地迎上去准备帮女儿拿行李,却看见女儿身后还跟了个人。
个子很高,偏偏低着头,似乎是打算把自己藏在女儿身后,但显然收效甚微。
曾迎春看清的一瞬间立刻怒目圆睁:“你来做什么?!”
秦叔见被发现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抬起头,就是目光有点儿飘:“我在机场迷了路,刚好遇到了昭昭。”
刘昭也有些尴尬,也不知怎么就那么巧,她和程永铮刚登机,就看见杵在里头一脸茫然的秦叔,秦叔没坐过飞机,又不好意思问空乘,这会儿大家都刚登机,忙着整理行李找座位,空乘一时也没顾上他。
刘昭帮他找到了座位,也巧,就在他们前面一排。
秦叔又是高兴又是局促,抢着帮刘昭抬行李箱,见程永铮要和她抢活儿干,他还不乐意,一瞪眼:“这点儿力气我还是有的!”
程永铮摸了摸鼻子,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这么的,三人一路同行,落地后,刘昭问他酒店在哪里,他们可以送他去,结果秦叔说没定,打算到了地方再定。
从这一路上的表现,刘昭已经能够确认,秦叔压根没出过远门,连手机打车都不会。
虽然秦叔没承认,但刘昭大概猜得到,秦叔是追着曾迎春过来的。
虽然对他这近乎死缠烂打的行为有些不认同,但刘昭到底还是不放心把秦叔一个人留在机场,索性便带着过来了。
曾迎春气得行李也不拿了,怒气冲冲地就回了屋子里面,坐在客厅沙发上生闷气。
平日里曾迎春是个老好人,英子是虎着脸吓唬人的那个,这会儿倒是反了过来,英子笑盈盈地把人迎进了屋,又张罗着准备晚饭。
曾迎春实在看不得英子拄着拐杖往厨房跑的样子,泄气道:“行了行了,我来做饭。”
英子笑眯眯的看着她,曾迎春被英子看得有些恼:“这人怎么、怎么没脸没皮的?!”
英子假装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道:“可能因为吃了发面皮儿的蟹黄包子吧,把脸皮也给发起来了。”
曾迎春气得把英子也轰出了厨房。
她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想法,应该是不愿意再和男人组建家庭的,但是对老秦这人又忍不住多些好奇和在意。
一把年纪了,没心眼,直愣愣的,跟个小伙儿似的。
她年轻时候应该是喜欢这样的小伙儿的。
可她已经老了。
可她又想起英子说的,不走出来,怎么知道大海还有蓝色的?
她叹了口气,想不明白,就不想了,还是做饭吧。
多了三个人,她得好好做上一桌子菜,来三亚一周了,别的没学会,当地的特色菜,她和英子赵姨三个人摸索着自学了不少。
这主要归功于赵姨,她是系统学过的,当地的特色饭馆,她吃两口就能摸索出做法来。
椰子鸡汤、葱姜炒花蟹、五重香草鸭、藤桥排骨……
一桌子菜在两个小时后陆陆续续上了桌,英子一嗓子把带娃的睡觉的打游戏全喊下来了。
刘昭几天没见闺女,难得燃起了一丝母爱,跟程永铮两人把孩子带到楼上想着享受一会儿亲子时光的,半个小时后她就被拉了一身的小强同志强势劝退了,好不容易收拾干净,小强又开始哼唧扭动,给奶也不喝,刘昭急得额头都冒汗了,最后才知道,是她最近养成了半下午吃辅食的习惯,得先炫半碗南瓜山药泥才肯乖乖喝奶。
于是,最后变成程永铮带娃享受亲子时光,刘昭关起门来补觉。
这会儿听见开饭的信号,刘昭倒是跑得飞快,一马当先冲下了楼,刚好看见秦叔端着一个砂锅煲往餐厅走,身后跟着喋喋不休的曾迎春。
“你慢点走,让你垫个抹布你不听,你别烫着了再!哎呦小心小心前面有凳子你别绊着,我好不容易才煮这么一锅椰子鸡汤!”
秦叔一脸笑意,走得稳稳当当,不时点头应和。
曾迎春眉头紧紧皱着,心里对秦叔是一万个不满意,只觉得这人干点事儿哪儿哪儿都不合她心意,尽给她添乱。
冷不丁一抬头,看见女儿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俩,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就干看着啊?还不去厨房帮忙拿碗拿筷子!”
刘昭便忍住笑,乖乖进了厨房,数着人头拿碗和筷子,心里却有些轻飘飘的。
曾迎春如今也是硬气起来了,尤其是心虚的时候,说话格外硬气。
怪有意思的。
等吃完饭,曾迎春就更加气不顺了,原因是,这别墅原定计划是有苏哲轩和他父母的,现如今苏家父母不来了,苏哲轩也要过完初一才过来,所以就空出了两个房间。
而秦叔……说他还没地方住。
英子顺水推舟,邀请人住下,秦叔不等曾迎春开口反对,立刻千恩万谢,等曾迎春反应过来,秦叔已经利索地拎着自己瘪瘪的旅行包冲上了三楼的空房间。
接下来几日的鸡飞狗跳暂且不提,转眼到了年三十这天。
在外过年的感觉和在家过年完全不一样,在外过年,感觉这一天和寻常的任何一天没什么不同,没有年味儿,让人总有些不踏实,但是窗外天气正好,阳光正破开云层洒落万千华彩,把远处的海面、近处的建筑,一点点镀上鲜活的颜色,整个世界都活了过来,站在窗边目睹这一切,又觉得人生难得轻松,也不必执着于老家的那些“年味儿”。
老家的年味儿是什么呢?
是厨房里忙忙碌碌的准备工作,炸丸子、包饺子、内脏白水一炖一天,到处弥漫着煤球炉子燃烧的淡淡硫磺味儿。
曾迎春从前不喜欢过年,因为年底是要账的时候,刘德海总能在外面欠下出其不意的账单,曾迎春只要在腊月底发现刘德海连续几日不再归家,她就清楚,今年这个年,又不好过了。
刘昭工作之后,她又开始盼着过年,因为刘昭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会在家里多待几天。
曾迎春想到这里,又高兴起来。
有刘昭的地方才叫家,在哪里过年不是过,在这里过,还更快活一些。
她又浑身充满了干劲儿,决定赶早去刚刚摸熟的菜市场,如今人手足够,姓秦的虽然烦人,但是有一把子力气,打个下手绰绰有余,今晚的年夜饭,她势必要大展身手,简简单单做上十八个菜!
曾迎春高高兴兴地起床洗漱准备出门,刚好碰上在院子里打太极的秦叔,秦叔张嘴想问她去哪儿,曾迎春却率先开了口:“走,陪我去买菜,我一个人拿不动。”
秦叔高兴地收了架势:“你等我换身衣服。”
两人寻常地出门,一前一后走着,秦叔背着手,慢悠悠地跟在曾迎春身后,曾迎春不说话,他也不说话,站在楼上露台喝咖啡的刘昭刚巧看见了这一幕,忍不住会心一笑。
刘昭和杨洛商量好了,除夕总要有些仪式感,前些天两人就买了不少东西回来布置露台,打算把年夜饭的场地放在这里,还准备了投影仪,杨洛还神秘兮兮地准备了一个新年视频。
一群人各司其职,忙碌的一天很快过去,等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露台上的彩色装饰小灯次第亮起,属于所有人的第一个与众不同的守岁之夜开始了。
年夜饭始终是头等大事,曾迎春、赵姨、英子、秦叔,四个人忙了一天,平均一人热得换了三套衣服,终于折腾出来十八道大菜,巨大的澳龙摆在餐桌正中间,霸气又醒目。
几人鼓着掌欢迎主厨曾迎春入座,杨洛“嘭”地一声开了一瓶香槟,给大人一人一杯,苏皓得了一杯可乐,宝宝椅上的小强得了一杯奶,总之人人有份,先干一杯再说。
杨洛是最兴奋的,喝完酒就离开了座位,兴冲冲地打开了投影仪。
幕布上的视频是她自己剪辑,也不知道都是什么时候拍的。
最开始的画面,是一个由远及近的长镜头,阴暗的小巷,天光乍现,豁然开朗,坑坑洼洼的小路,画面停留在一栋房子前,镜头特写,是门牌号——
林中街道399号,大象公寓。
一行文字缓缓浮现:就是这里啦!
下一个镜头是在温暖的室内,英子坐在沙发上小寐,曾迎春在厨房里忙忙碌碌,镜头似乎随意地扫过一圈,屋内地毯漂亮的纹路,墙角佛龛上燃着的三支细香,屋外整整齐齐的菜畦,还有安然伫立在大门一侧的大象雕塑。
背景音乐带着一点西南风情的纯音乐,葫芦丝的声音若隐若现,一切都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之后一个个场景插入,有的是照片,有的是视频,不知道杨洛是在什么时候拍下的。
一个个人物闯进视野里,刘昭带着某种挑衅的疯劲儿来和曾迎春对峙,乖戾叛逆的苏皓在门口撒泼打滚,苏哲轩穿着不合身的睡衣气急败坏,程永铮皱着眉跟个黑面神一样杵在门口……
黑历史扑面而来,苏哲轩不在暂且逃过一劫,刘昭和程永铮这两位默默往阴影里又躲了躲。
曾迎春看着一年前的刘昭,明明模样没怎么变,但气质却大不相同。
一年前的刘昭,尖锐得像一株竹子,伶仃一株立在风里,靠近她的人,总会冷不丁被竹枝扫到,她独自拼了命地往上拔节,想要求得一方自由的天地,可总有不期然的大雪,将竹枝重重压下。
而一年后的刘昭,却如一棵苍翠温润的青松,她平静地立在那里,不惧风雪严寒,甚至还拥有了层层叠叠的树冠,顶天立地,庇护起一方天地。
不知为何,曾迎春想起了自己当初的那一巴掌。
她没多少文化,想不出那许多的东西,但如今再去想,却似乎明白了当时刘昭的心境。
那是她渴望新生又渴望毁灭的一段时间。
她那些出格的行为,是在向半生荒唐的命运要一个答案。
是接受她,还是摧毁她。
她都不介意,她什么结果都愿意接受。
曾迎春无声地抹了一把眼泪,她想,她最终给刘昭的答案是什么呢?
没有第二种结果,也不应该有。
她唯一能给出的答案,只有爱她。
旁边蓦地伸过来一张纸巾,曾迎春接过,抿了抿眼角,余光看见了递纸巾的人——
秦叔正一脸羡慕地看着大屏幕。
曾迎春心里那点对女儿的柔情瞬间被冲淡,她想,这小棉袄在她相亲的这个事儿上这么卖力,是不是把小棉袄裹到别人身上去了?
但转念一想,又有种明悟,刘昭是不是因为从小没有得到过父爱,所以对于父亲存在着某种期待?
曾迎春又偷偷睨了秦叔一眼。
唉,其实确实还可以。
曾迎春这边胡思乱想着,那边视频已经放到了年中那段时间。
那几乎是大象公寓最难的一段时间,刘昭在生死线上徘徊,曾迎春以泪洗面,英子习惯了热热闹闹的大象公寓,却只剩下了孩子令人心烦意乱的哭闹声。
程永铮每天来去匆匆,肉眼可见地消瘦,杨洛白天夜里连轴转,要赶设计稿要盯工程进度还要去医院陪床,每天别说化妆了,连衣服都没时间好好搭。
这一段的素材主要来源于门口的监控视频,走马灯一般的剪辑,每个人都是神情凝重行色匆匆,连苏皓都少了笑脸。
一场暴雨之后,迎来了刘昭出院的日子。
整个视频的色调仿佛一下子明媚起来,红毯、花炮、打扮得喜庆如福娃的小强……
紧接着,在一场简单又隆重的揭牌仪式之后,大象软装正式成立。
视频的后半段几乎全是大象软装的日常。
堆叠如山的设计稿,刘昭一场又一场的商务会谈,烟尘遍布的工地,身穿工装的刘昭和杨洛混迹在装修工人中间忙忙碌碌毫无违和感……
工地灰太大,苏皓给两人送了面具,一个狐狸一个猫,两人戴着面具凑在一起拍照,周围是清一色的女性装修工人,个个笑容灿烂。
视频的最后,就是一张又一张精美的室内装修实拍图了。
重新踏入社会的杨洛没有了从前的毛病,不再局限于自己的设计理念,走向了更加大众化、商业化的设计道路,她设计风格多变,审美好,包容性极强,每一个客户的喜好都能兼顾到。
众口难调,那就一人一口好了。
杨洛甚至把一副满屋子花开富贵家和万事兴的成品图放了进去——
抛开审美不谈,这个项目的净利润率断层第一。
放到最后这一段的时候,刘昭应杨洛的话,直接走到了屏幕前,挨个儿讲了讲这些项目。
她挑着重点讲,设计和施工一笔带过,只简单总结每个项目的亮点和得失,不知怎的,好好一场跨年守岁就成了年末创业总结。
英子不满地敲敲桌子:“喂喂喂,你们两个怎么回事?过年呢,讲讲孩子们喜欢听的,我们又不是你的员工的咯。”
刘昭笑:“虽然不是员工但是也是我们的合作对象啊!”
她指了指英子:“英子,我们最和善的房东,感谢你为我们提供了住宿和办公是场地,我们的成功离不开你的支持。”
说完“唰”一下变魔术般从背后掏出了一个大红包,双手捧给了英子。
英子愣了好几秒钟,才伸手接过,脸颊抖动了几下,最后来了句:“你们两个……”
杨洛一马当先,疯狂鼓掌。
刘昭继续,指了指曾迎春:“曾迎春女士,我们勤劳敬业的后勤部长,感谢你的付出,让我们一日三餐不用费心,甚至还依靠你绝佳的厨艺表现,为我们争取到了好几个客户的青睐。”
她说着又掏出了一个大红包,曾迎春眼睛亮晶晶,没顾得上接红包,急急问道:“真的吗?你们有客户喜欢我做的饭?”
“对啊,你还记得之前有个年轻姑娘,一个人干掉一盘子糖醋里脊那个。”回答的人是杨洛。
“记得,那小姑娘大冷天还露着肚皮,一桌子菜只盯着糖醋里脊吃。”
“她是个缺爱的富二代,糖醋里脊是她东北的外婆给她做过的菜,外婆去世了,没人关心她,你那天嘘寒问暖夹菜盛汤,还给她拿暖宝宝贴,她可感动坏了,不仅自己签了合同,还给拉来了好几个单子。”
曾迎春接过红包,整个人都被巨大的成就感所包围,她终于发现,原来自己也能帮到刘昭。
下一个红包,赵姨。
赵姨有些尴尬,摆了摆手不想要:“我什么忙也没帮上。”
刘昭一本正经:“不,你负责管培生呢!任重道远。”
管培生小强同志已经在她怀里睡着了,众人哄笑不已,把红包塞给了赵姨。
两个小孩有压岁钱,被杨洛戏称为“管培生的年终奖”。
到最后,没拿到红包的,除了临时加入的秦叔之外,就只剩下程永铮了。
程永铮没指望着有自己的,倒是他自己给小孩和老人都准备了红包,打算晚点给,却不料听见刘昭继续道:“最后,我们要感谢我们的大客户经理,程永铮。”
程永铮:……
大客户经理……
的确,不少大客户是他拉来的。
等了半天,程永铮没见着红包,忍不住道:“所以,口头感谢?”
刘昭忍笑:“对。”
程永铮:……
最终大客户经理还是拿到了属于他的奖励,一碗刘总手剥的蟹肉。
年夜饭吃成了庆功宴,但没有人有意见,反而觉得更加充实有成就感。
吃到一半,不远处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爆鸣声,继而烟花绽放在夜空中,华丽地遮住了半边天。
“这里竟然不禁燃?”杨洛奇怪道。
刘昭也觉得有点怪:“禁燃的,我特地查过,只不过可能管得没那么严,但这个阵仗,也有点过于大了,而且——”
她皱了皱眉,这个烟花的燃放地点,距离他们住的地方,也太近了。
“走,下去看看,别点着个什么。”曾迎春总是很警惕,这来源于农村的生活经验,曾经有一年,她攒了半间屋子的柴火堆在后墙外,过年被几个放烟花的熊孩子给点着了,不仅烧个精光,还差点蔓延到房子。
院门打开,一人站在不远处的灯光下,手里抱着一大捧鲜艳的红玫瑰。
在他的身后,烟花盛放,他在烟花的万千华光里,深情而温柔地看着杨洛。
这一片别墅区虽然清净,但是过年期间,有不少过来度假的人,这会儿三三两两听见动静围了过来,看见这求婚的架势就更加来劲儿,人群里还有人不时起哄,苏哲轩心里的情绪在这种状况下愈发膨胀,连脸色都微微发红。
他沉浸于自己所营造的浪漫氛围里,见门打开了,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步:“杨洛,我们复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