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那天，杨洛带着大象公寓众人落地三亚凤凰国际机场，一下飞机扑面而来的湿热气息让还穿着羽绒服的几个人都变了脸色。
英子是云南人，对这种气候倒是不陌生，怔忡片刻，眼里流露出怀念的神色来。
曾迎春却从来没出过远门，更难以想象大冬天的还能热成这样，出门的时候杨洛让大家里面穿夏天的衣服，外面裹个羽绒服，曾迎春当时还觉得不行，非要穿一身秋衣秋裤，这会儿才落地没几分钟，额头上汗都出来了。
苏皓新奇了一路，下机前就换上了短袖短裤，这会儿拉着曾迎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曾迎春一边抹汗一边找厕所想要换衣服。
赵姨孤家寡人一个，同样也在这次出行的名单之中，她半辈子走南闯北，虽然没来过三亚，但是也在广东待过好几年，倒是没什么不适应的，刘一笑在她怀里睡了一路，这会儿还没醒。
换好衣服，一身清凉的众人走出机场，阳光明亮却不灼热，与南京灰暗潮湿的冬季截然不同，程永铮事先安排的商务车已经到了，几人鱼贯上车，前往别墅。
曾迎春对于从未见过的热带景观感到非常地新奇，一路上和苏皓两个人对着路边高大的椰子树和五颜六色的热带花卉大呼小叫，下机前还念叨着要给刘昭报平安的，这会儿已经忘到了脑后，还是英子摸出自己的老人机，熟练地给刘昭发了个报平安的语音消息。
虽然这一行老的老小的小，一看就不是什么轻松的旅行，但曾迎春和赵姨管了两个小的，英子又生龙活虎的，行程有司机，杨洛这个带队的反倒闲了下来。
透过车窗，杨洛的目光落在那些沿途的建筑之上，这里的建筑也充满了浓郁的热带风情，屋顶的琉璃瓦反着金色的光，墙壁上有大片大片的民族特色手绘图案，工作原因，她接触过各种风格的建筑和绘画，但当置身其中，仍然会被这种独特的民族风情所震撼到。
去别墅的一路上会经过海边，当那片浩瀚无垠的湛蓝海水闯入视野的时候，众人都下意识地止住了对话，空气中一时只余下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
良久，曾迎春才道：“我小的时候，在我的外婆家住过几年，他们家也在海边，不过那边的大海是黄泥汤子海，我印象中就是一大片的浑黄，滩涂也不好看，烂泥塘子似的。”
“我一直以为，大海就是那个样子的。”
“没有想到大海还有这样的。”
她声音低低的，不像是在说大海。
英子笑了一下，一语双关道：“不走出来看看，怎么能看到不一样的大海？”
曾迎春垂眸：“对。”
又舍不得眼前的美景，于是飞快地重新抬起头，面带笑意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讷讷地重复：“你说得对，不走出来，怎么能看到不一样的大海。”
她这半生，原本以为，生活就是那样的，昏暗、无望，充斥着无聊的人情世故和尖酸的算计，后来刘昭带她离开了那个地方，她知道了日子还可以换一种过法。
从前她以为，婚姻就是她和刘德海的那个样子，两个人过日子，不合适也得忍着，像穿了一双不合脚的鞋子，又像是看到了一片茫茫无边浑黄难看的大海。
但换一个地方，大海变得湛蓝清透，蓝天白云、水天相接，天地之间明亮得好似童话故事。
那婚姻呢？
曾迎春想着想着入了神。
……
有的是时间游玩，几人也不急在一时，别墅里什么都有，站在露台上就能看见漂亮的海湾，杨洛问了几人，都对景点没有太大的兴趣，想先体验几天热带城市的生活再说。
于是一连几天，杨洛自己带着相机出门采风，英子和曾迎春赵姨三人则带着两个孩子把别墅周围的环境摸了个清楚，第二天的餐桌上已经开始出现当地的食材和经典菜色。
杨洛惊叹于这三位的适应性，心里更是涌现了无限的设计灵感。
一晃眼就到了小年那日，刘昭换了一身礼服，难得去做了个造型，跟着程永铮参加了一场星光璀璨的大型行业峰会。
因为是半官方的活动，所以并没有想象中那种到处充斥着长枪短炮的刺激场景，就连明星的打扮也相对保守一些。
刘昭第一次来这种场合，但却没有任何的不适应，甚至还见到了好几个熟人，有其他企业的高管，也有从前从她手中招聘或是离职的人。
只能说因缘际会，谁也不会想到未来会以怎样的身份再次重逢。
往往这种时候，一个人的过往人品才是决定性的因素。
当又一个高管主动过来跟刘昭打招呼，而刘昭却并没能一眼认出对方的时候，程永铮终于忍不住诧异地看了刘昭一眼。
“昭昭姐，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是余柔。”
刘昭面露迷茫，对方却捋了一下自己干练的短发，俏皮地眨了眨眼：“我以前是粉头发的。”
这么一说刘昭就瞬间想了起来。
一个身份神秘的刺头实习生。
不知道从什么渠道进了扬帆科技，干的是行政岗，却屡屡被别的部门的一个小领导投诉，说粉头发影响公司形象。
刘昭当时只是个普通的人事，而那小领导已经三四十岁，平日里在公司走的是老好人的爹系路子，支持他的人还挺多的。
投诉到刘昭手上的她一概没理，但是后来却有更难听的谣言传出来，说余柔粉色头发不正经，背景指不定不干净云云。
余柔当然不是什么软柿子，直接找上了传谣的人，一个一个扇过去，最后和那小领导打了起来。
余柔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女孩当然打不过三四十岁的男性，一开始吃了不少亏，谁也不敢上去帮忙，刘昭赶到的时候，对方的巴掌已经快落到余柔的脸上，刘昭想都没想一脚过去把对方踹翻，将余柔从压制中拖了出来。
最后的结果以余柔离职，小领导道歉，刘昭写检讨结束。
余柔简单说了一下当初的事，刘昭这才知道，余柔是典型的富三代，因为喜欢二次元，被家里长辈认为长歪了，于是把她丢到朋友的公司里历练历练，结果没想到才两个月就惹出了麻烦，还差点连累刘昭。
如今余柔已经进了自家公司，年纪轻轻已经在公司里站稳了脚跟，几乎是板上钉钉的第三代继承人了。
“昭昭姐，一直没机会和你说谢谢。”
刘昭抿了抿唇，有些不自然，因为那些事情于她而言实在太过不值一提，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却没想到还被对方记了那么久。
“我也没做什么，可惜我当时人微言轻，也没能帮到你多少。”
后来再遇到类似的事情，她就直接把始作俑者打包开除了。
“不，你是当时唯一一个帮我的人。”
余柔看着刘昭，目光执拗，明明已经身居高位，但此刻的眼神，却和当初那个倔强挥着拳头干架的小女孩没什么区别。
刘昭不知道该说什么，恰好有人喊余柔，她收敛了情绪，给了刘昭一张名片，又再三叮嘱一定要加她联系方式，这才离开。
一直沉默当背景板的程永铮忽然道：“你到底帮过多少人？”
刘昭被他问懵了。
帮？
算不上吧。
她只是在有限的范围内，做了一些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仅此而已。
她是一个没身份没背景的普通人，一路走来兢兢业业，没有奇遇，也没有主角光环。
她微末时，带她的女领导提携她，她有了些许能量，便也去给更弱小的人搭把手。
说是帮，其实更多的，不过是满足普通人都有的那点恻隐之心，倘若真的视若无睹，那往后的日子里想起那一幕，心里多多少少会有些不痛快。
插手的那一刻，做下的不是利益最大化的决定，而是最符合自己本心的决定。
刘昭摇摇头没说话，又一个上了年纪的女性端着一杯红酒迎了上来。
刘昭很确定自己不认识眼前的人，但是看五官长相莫名有些眼熟，对方对待她倒是有种熟稔，以刚刚离开的余柔为话题聊了一些现况，刘昭有些茫然地应和了几声。
话题不知不觉转到了刘昭的工作上，对方有种高位者自带的信服力，让一贯自信强势的刘昭也不自觉地跟着对方的话题走，最后迷迷糊糊地交换了名片，还加了联系方式。
临分别，对方忽然笑了一下，对刘昭眨眨眼：“有空的话，可以多给我发一些笑笑的照片吗？我这个做奶奶的，想看看自己的孙女，你应该也能够理解吧？”
刘昭被这话砸得懵了几秒，茫然到有些失礼地直视着对方的脸，这才意识到，自己觉得对方面熟，不过是因为儿子肖母，程永铮的五官都能在她的脸上找到影子。
她侧过头去看程永铮，程永铮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不满道：“妈，你不是说你不来峰会的？”
对方一挑眉，没搭理他，又对刘昭道：“对了，给你和笑笑的见面礼，我早就给程永铮了，但我估计你应该没收到，因为他不敢拿出来。”
说完她潇洒一笑，挑衅地看了儿子一眼，翩然离开了。
刘昭站在原地，目送她洒脱的背影，看她熟稔地与一众业界大佬谈笑风生，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程永铮在旁边有些窝囊地解释：“不是不敢拿出来，就是……”
刘昭静静地等他编。
程永铮破罐破摔：“就是担心你有压力，再来个去父留女……”
刘昭：……
刘昭沉吟了好一会儿，忽然道：“你说……”
程永铮：“什么？”
“你说我现在要是过去，黏在阿姨身边，逢人就自我介绍我是她的儿媳，我是不是能拉到更多的人脉资源？”
程永铮：……
他很想反驳，但是不得不承认，比起他这种只在自己行业内有名气的，他亲妈才是真正数得上名号的那一个。
靠男人，不如靠婆婆。
刘昭抿唇笑了笑：“算了，下次吧，头一次见面，不能给阿姨丢人。”
程永铮愣了片刻，直到刘昭都已经端着酒杯和下一个目标人物攀谈起来了，才若有所悟，继而笑了起来。
刘昭说下次。
意思是，她并不排斥接触他的家人。
尽管他的家庭和常规意义上的家庭很不一样，父母各有各的生活，亲戚也都分布在世界各地，但不管如何，他们依旧是他不可替代的家人。
不论从血缘还是法律，他们之间都有着无可否认的紧密联系。
刘昭愿意接触，意味着她的确在考虑和程永铮组建家庭的可能。
程永铮低着头，有些压不住嘴角，又觉得胸腔里吵闹得厉害，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冰酒，目光灼热地落在刘昭的背后，惹得刘昭嫌弃地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