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昭安静地吃着自己的简餐,也不急着开口。
张燃还是沉不住气:“刘主管,不知道你约我出来,是想聊什么?”
刘昭擦了擦嘴:“根据公司流程,你要离职,我作为主管,总要跟你沟通一下。”
张燃几乎气笑,她出来时,甚至心里还抱了一丝希望,她以为刘昭会放下身段挽留她,毕竟她自己的能力自己清楚,商务部可以没有陈元谦,但是不能没有她。
她甚至在脑子里预演了一番自己和刘昭接下来的对手戏,刘昭挽留,她拒绝,刘昭为之前的事情向她道歉,她大度地表示不在意,刘昭再挽留,她或许会再考虑考虑。
她不是年轻人了,翻过年来就三十六了,这个年纪辞职出去,想要再找工作并不容易。
尤其是作为女性。
她想要离职是真的,因为在这里,她失去了自己曾经引以为豪的地位,那种落差感令她感到痛苦,但生活的现实又让她明白,离职并不是理智的决定。
但刘昭的态度很明确,这一刻张燃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刘昭的狠心。
“我们之间,还有沟通的必要吗?”张燃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了一丝凄然,成王败寇,她输得彻底。
“对我来说没有,对你来说,我觉得还是有的。”
“刘昭,你不要欺人太甚。”张燃怒目而视。
“那就欺人太甚吧!”刘昭眯了眯眼,唇角微勾,是她从来不会在公司里露出的模样。
“我是怎么到商务部的,你应该知道,就算不知道,你心里应该也是有猜测的,所以,我不是故意要来挡你的路的,这一点你应该清楚。”
“同样,陈元谦是怎么走的,你心里也应该清楚,就算不清楚,你也应该能猜到大半真相。”
“以上两个前提,你全部选择了自欺欺人,把你的怨气只对准了我一个人,是因为我是个女人,所以显得比较好欺负一些是吗?你造我黄谣,拿我名声说事,张燃,你如今的处境,全部源自于你的愚蠢。”
“你现在觉得落差太大,内心接受不了,就拿辞职来说事,你凭什么会觉得我会被你拿捏呢?”
“你心里觉得商务部是好大一片江山,离了你张燃就要民不聊生,但事实上商务部在我眼里和流水线生产车间也没有太大的不同,少一个拧螺丝的,能有多大的影响呢?”
刘昭语气平静,神色也没有什么波动,说出的话却冷厉得堪比刀锋,刮得张燃脸颊生疼,连眼底都带上了血色。
“张燃,我不会留你的,我不会因为你的处境不容易就原谅你做的一切,周静怡差点被你害死,换作任何一个上司,都不会再考虑继续用你。”
张燃被刘昭一番话说得脸色青白一片,眼前阵阵发黑,刘昭是真的不留情面,撕开了她所有的不堪。
张燃抖着嘴唇:“你找我,就是为了羞辱我的吗?”
“不,我只是不喜欢被人用辞职来威胁,所以想让你看清楚一些事实。我不希望你还抱着某种自欺欺人的想法离开扬帆,比如说,你会在心里把自己美化成一个为了报答对你有知遇之恩的领导,而选择螳臂当车,最终虽败犹荣什么的。”
砰——
随着刘昭最后一句话落下,张燃终于不堪忍受,挥手把刘昭吃了一半的简餐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刘昭!你欺人太甚。”
刘昭点点头:“对,我一开始就说了,我今天就是来欺人太甚的。”
她笑了一下:“毕竟我怀孕了,不能把气憋着,所以只能委屈你了。”
张燃难以置信地看着刘昭,她和刘昭从前交集不多,但她一直把刘昭视作竞争对手,甚至可以说是视作自己追赶的目标。
她知道刘昭强大、心狠、理智,但她没有想过,刘昭也会这样——这样的——
很难形容。
非要说,那就是她以为她和刘昭的敌对关系,是以那种暗流汹涌你来我往见招拆招,但表面上两人依旧端着各自体面的方式。
但刘昭今日却仿佛一个粗鲁无礼的莽夫,掀了桌子撸起袖子,喷着唾沫给了她一顿劈头盖脸的低级输出。
直接给她干懵了。
张燃思及此,也顾不得形象了,怒声道:“你以为你就不蠢?你以为你又高尚到哪里去了?”
“你自己犯蠢,为了一个野男人在这个节骨眼要孩子,被周君生坑到商务部,就是你自己自甘堕落,你有本事骂我,你怎么不去骂周君生?你不还是不敢吗?”
刘昭哼笑出声:“巧了,我昨晚还真骂了周君生。”
张燃一肚子话被刘昭打断,又生气又憋屈,一下子竟然流下泪来。
“刘昭你怎么那么贱啊!我恨死你了你知不知道?你明明可以往上走,却非要来和我作对!非要来抢我的一切!我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才走到现在,可你一来,就把我的一切都抢走,踩碎!你把我的人格都踩在了地上!”
她呜呜哭着,嘴里说着恨,可语气里却全是委屈。
换个人来,或许能品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来。
张燃对刘昭的关注,对刘昭的期待,都远远超过了她们之间的关系本身。
她对刘昭的恨,源自于期待的破灭。
但她媚眼注定抛给了瞎子看,刘昭什么也感觉不出来,只觉得她很吵闹。
还不讲理。
张燃哭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在刘昭不解且淡漠的目光下停止了哭泣。
刘昭甚至还把面巾纸往她面前推了推。
张燃惨然一笑:“是我自找的。”
她正色看向刘昭:“刘主管,我正式向你道歉,也正式提出离职。”
“好。”
张燃站起身,准备离开。
刘昭拦住她,指了指被她摔碎的沙拉碗:“赔偿一下再走。”
张燃紧绷着咬肌,定定地看向刘昭,好一会儿,忽然道:“刘主管,你真的就觉得自己一点错没有吗?”
“那天你说,结婚生育,是一个女性最基本的诉求,理应得到应有的尊重,可你从前在人事部招人的时候,你敢说你招来的男女比例是多少吗?远的不提,年中裁员,你敢不敢说,最终裁掉的员工里,男女比例又是多少?”
刘昭回答:“从我手里发到各部门负责人手里的简历,我可以保证男女比例平衡,但事实上我并没有决定权,我不可能无视部门负责人的意愿。年中裁员的名单则相反,是由部门负责人给到我,我再去逐一核实谈判的,我知道现实很残忍,但我敢说,我已经尽了一个人事能做的最大努力。”
她说完 ,瞥了张燃一眼:“你知道陈元谦最开始给我的名单里有你吗?”
张燃瞳孔有一瞬间的失焦,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刘昭平静地看着她:“陈元谦事发之前,已经打算把你裁掉,因为他认为你的年龄和家庭已经严重影响了你的工作。”
“为、为什么?”张燃胸口不受控制地涌起一阵刺痛,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也会成为陈元谦的弃子。
为什么啊?那可是陈元谦啊!她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她视他如兄如父,感恩戴德,逢年过节都会专门邮寄礼物。
可刘昭却说,陈元谦把她列在了裁撤名单里……
“很难理解吗?商务部的工作表面看来没有什么技术性,老员工能做的实习生也能做,对陈元谦来说,裁掉你一个,再用你一半的工资来招两个应届生,是划算的买卖。”
“而且,”刘昭看了她一眼,说了句更残忍的事实,“商务部的人员构成你真的不清楚吗?多多少少都是关系户,进商务部就是混日子养老来的,只有你没背景,陈元谦马上就要退休,但公司这次年中优化给了硬性指标,只有裁掉你,陈元谦才不会得罪任何人。”
张燃脚下一软,一只手死命扶着卡座的椅背,才没有失态到摔倒。
良久,她才冷静下来:“这才是你今天约我出来,真正想跟我说的话?”
刘昭不置可否,低头喝了口温热的大麦茶。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
张燃步履沉重地离开了,倒是没忘记赔偿,刘昭坐在原地没动,觉得没吃饱,又扫码菜单点了份甜品。
直到浓郁的糖分涌入她的味蕾,才觉得心里那股烦恶的感觉下去了一些。
是的,她约张燃下来,其实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告诉她,从头到尾,她都被人耍了。
陈元谦和周君生都是冷心薄情的老狗逼,她张燃自诩重情重义,却是个被人利用的蠢货。
她留不了张燃,也不想留她,但她还是想告诉她,不要再天真地相信那些老狗逼了,张燃对老狗逼们的轻信,对她而言,是足以致命的。
可是张燃的话也在她心里留了疙瘩。
张燃说得没错,招聘的男女比例,裁员的男女比例,她心里清楚,那是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
诚然,她认为自己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事实就是,她的努力杯水车薪。
对一家掌权者几乎全部是男性的公司、公司业务也是理工科为主的公司来说,谈什么男女平等,是非常可笑的。
她从前那么努力地往上爬,是为了掌握更大的权柄,当她拥有制定规则的权利时,她才能做她想要做的事情。
但如今是她自己放弃了往上爬的通道,被排挤到了边缘地带,张燃的指责,也不无道理。
刘昭闭了闭眼,蓦地从心底里生出了一股倦意。
很多事,无论她怎么努力,都很难改变。
在哪些被裁掉的人心里,她是公司的伥鬼,在公司的眼里,她是一把不太好用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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