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有奔头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上一秒还在新年开工大吉呢,下一秒刘昭和杨洛已经站在装修一新的宽敞办公楼里怔怔看着楼下的万千灯火。
杨洛对自己人生的可能性不是没有过幻想,当她还年轻的时候,她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声名远播的设计师,在CBD里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工作室,设计稿一张难求,预约排到几个月后。
她陷入恋爱的时候,她想过自己未来会拥有一个模板一样的幸福家庭,优秀体贴的丈夫,聪明懂事的孩子,而她则是一个温和优雅的母亲,闲暇时还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天分,成为一个自由职业者。
最近英子和曾迎春迷上了打牌,时常拉着赵姨和秦叔俩人一起打掼蛋,杨洛偶尔会围观,有时候看着看着,会觉得或许人生也如这牌局。
起初,每个人都自信满满地抓牌,抓到再大的牌也只会挑挑眉,每个人都觉得,下一张牌会更好,能够拼出更厉害的组合技,就如她年轻时候那般,在事业发展的关键期毅然投入婚姻,坚信自己未来还会有更好的机遇,对设计公司抛来的橄榄枝都敢不屑一顾。
可是在某一个时刻,当你再次伸手试图抓牌的时候,你才发现,桌上已经没有牌了,之后,你发现大家开始出牌了。
而你,并没有抓到你期望的那张牌。
她的事业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一路开挂,站到行业的巅峰,她的爱情也没有她认为的那样纯洁无瑕一帆风顺,她的家庭生活并不幸福,她的丈夫并不忠贞,甚至她的孩子也并不可爱,养育孩子的过程更是让她无暇兼顾事业,只有满满的疲惫。
她被裹挟着出牌,一张一张,踌躇不前,找不到大展身手的机会,就好像她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生活的泥泞一点点吞没,无法呼吸。
这个时候,她才终于惊慌地回头看向自己手中的牌面,奋力地想要用那些曾经自己看不上的牌,组合出一个奇迹。
奇迹是什么呢?
杨洛席地而坐,任由暖融融的阳光透过玻璃幕墙照在自己的身上。
奇迹是有另一个同样狼狈的人,蛮横地闯进她的生活,一把掀掉了牌桌,将她从那方狭小的天地里拉了出来。
生活毕竟不是牌桌,有没有下一张好牌,不是牌桌说了算的。
桌上没有了,那就去别的地方去找,去争,去抢。
生活惯会恃强凌弱,不争不抢,天上又怎么会掉馅儿饼。
如今,她拥有了一家属于自己和刘昭的设计公司,公司规模不大,各方面都刚刚起步,为了维持运转,她早早放下了属于设计师的架子,去做那些最基础的室内设计。
她放下了自己曾经引以为豪的审美,正视每一个客户的需求,这世上不是只有设计师的审美才叫正统,她不会再傲慢到因为客户的审美和自己有偏差,就对对方的选择嗤之以鼻,甚至拒不接单。
空荡荡的办公室被人推开大门,杨洛回头一看,骤然怔住。
门外,曾迎春推着一个小推车,上面放着一个双层蛋糕,苏皓穿着小西装,系着领结,手里抱着一束花,英子和赵姨抱着孩子含笑站在后面,程永铮和苏哲轩两个人沉默地站在英子两侧,充当背景板。
苏皓脆生生开口:“妈妈生日快乐!”
杨洛的眼泪一下子就决堤了。
她太忙了,已然忘了过生日这回事。
而今天,是她的三十岁生日。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前些天刘昭忙得脚不沾地也要赶时间把办公楼的装修完工,原来就是为了今天。
刘昭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她的身侧走到了她的对面,伸手帮她擦了眼泪,顺手在她头上套了个生日帽。
更多的人从门外涌进来,是大象软装的装修工们。
先过生日,再揭牌剪彩。
苏哲轩站在人群之外,看着杨洛被一群人围在中间。
她们有人叫她小杨老板,也有人叫她杨设计师。
苏哲轩忽然就想到了从前,他和杨洛感情最好的时候,他喜欢叫她什么呢?
叫宝宝,叫亲爱的,叫苏太太。
离婚前的那两年,杨洛偶尔跟着他出门社交,别人叫她什么呢?
叫苏太太,叫皓皓妈妈。
任何人都可以是宝宝,亲爱的,苏太太,XX妈妈。
但小杨老板、杨设计师,只有一个。
苏哲轩忽然就明白了几个月前三亚那场可笑的求婚现场,杨洛为什么会那样说。
原来他真的没有尊重过杨洛。
没有把她当做一个独立的、优秀的、完整的人,来尊重。
他看到的,想要的,一直都是杨洛能够给他的那些附加价值。
体面的妻子,温柔的母亲,贤惠的儿媳。
他所期待的一切,是以他自己为本位的。
而杨洛如今的身份,早就已经以她自己为本位了。
苏哲轩黯然退到门外,把空间留给欢笑的女人们。
程永铮也没进去,看见苏哲轩那副落寞的样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却没说什么。
苏哲轩心里有些烦躁,他和杨洛的关系从年后就降到了冰点,杨洛对他视若无睹,陌生人一般,他不知道该怎么弥补,如果不借着苏皓,他甚至见不到杨洛。
“有烟吗?”他问。
程永铮兜里掏了掏,掏出来两根棒棒糖。
苏哲轩:“……你有病吧?你兜里揣两根棒棒糖?”
程永铮淡定地剥了糖纸,叼在自己嘴里,含糊道:“你儿子送我的。”
苏哲轩:……?
我就多余问。
更烦躁了。
“分我一根。”
“喏。”
“……!为什么是芥末味的?!”
“嗯,没注意,就剩这个了,你将就一下。”
“……程永铮你真的狗。”
程永铮不为所动,叼着棒棒糖看着室内面露笑意。
室内,刘昭正含笑看着杨洛,在这个重要的时刻,她把自己放在了辅助的位置上,让杨洛站在了人群的中心,接受所有人的祝福。
苏哲轩恶劣道:“不知道,以为刘昭才是杨洛她老公呢!”
程永铮点点头:“她确实比你做得好。”
苏哲轩:“……你有病吧?”
程永铮看他一眼:“你学历不是挺高的?怎么表达能力这么差?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
苏哲轩:……
·
公司步入正轨,生活忙碌有序,大象公寓像特定时期的避风港,她们在生活陷入低谷的时候聚集在这里,又在生活重新焕发出生机的时候不得不离开。
新的办公楼距离大象公寓有些远,距离刘昭之前买的房子倒是近,刘昭把一部分东西搬到那边,也省得每天奔波。
曾迎春依然带着赵姨和一笑住在大象公寓,英子年初那场病后身体就肉眼可见地衰弱了下来,一笑大了,赵姨一个人看着就足够,曾迎春几乎把全部的精力都用来陪伴和照顾英子。
苏哲轩买下了隔壁的房子,但他自己也不常住,经常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倒是论文一篇又一篇地发,颇有种勘破世俗专修无情道的意思。
刘昭把公司带入正轨之后,杨洛反而闲了下来,有更多的时间可以专心做设计,托程永铮的福,新的一年刘昭拿到了一些明星的私人住宅设计单子,杨洛给出的答卷让对方很满意,一来二去,也混了点娱乐圈的资源。
年中的时候,竟然还意外接到了一个名叫“改造空间”的综艺邀请,从名字就可以看出来,这是一档主打室内设计的综艺。
杨洛外形出色,设计风格也有鲜明的个人特色,加上人缘好,节目刚开播,就小小地火了一把,连带着大象软装这个名字也进入了更多人的视野。
出于隐私保护以及为了给她营造更好的创作环境,刘昭给她在某个江景楼盘租了一套风景绝佳的小公寓,用作她的个人工作室,工作时间都住在那边。
刘昭给杨洛的定位又往上走了走,只接高级私人订制设计,于是乎,刘昭更忙了,杨洛更闲了。
对此杨洛表示有些过意不去,但刘昭只简简单单地摸出计算器给她算了算:“你一个人创造的利润快抵得上半个公司了,你要是觉得有些闲不住,你就去旅旅游,采采风。”
说完还从公司经费里给她拨了不小的一笔采风基金。
一言不合就打钱的风格,显然是颇得了程永铮的真传。
值得一提的是程永铮,他终于不再是酒店包年会员了,而是在刘昭房子附近租了一套差不多的,两人想住一起的时候就住一起,需要个人空间的时候就各回各家。
忙起来的时候,两人一周见不上一面,经常只有周末才能一起住,倒是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见面少了,新鲜感反而更多了一些,干柴烈火没羞没臊的日子过多了,两人越发对当下这种相处模式感到满意。
两人还抽空带孩子去见了一回公婆,公婆各自带了伴侣,席间刘昭和婆婆聊企业管理心得,婆婆的男朋友和公公聊艺术收藏,公公的女朋友则沉迷投喂刘一笑,程永铮无人搭理,手机还一个劲儿地响,一顿饭时间,他至少出门打了一个小时的电话。
还被婆婆当反例:“抓大放小,越是高位者,越是不可贪权,什么都要管,那最后的结果就是什么都管不好,你看看他就是这样,一天到晚打不完的电话开不完的会出不完的差,累死都活该。”
程永铮很无奈,他好歹是走技术路线的,跟纯管理路线还是差蛮多的啊,这怎么能够一概而论?
亲妈赐给他一个嫌弃的眼神:“所以你到现在还只能是个中层小领导。”
程永铮无言以对。
日子像流水一样往前淌,身处其中的人每天忙忙碌碌,远远看着的人却是波澜不惊。
忙忙碌碌的是离开大象公寓打拼生活的年轻人们,波澜不惊的是留在大象公寓里的年长者。
英子越发不爱动了,连吵架的兴致都没了,只有周末杨洛和刘昭她们回来的时候,才能见着点笑脸。
曾迎春有点发愁,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的,刘昭看出来了,次日一早,她早起了一个小时,下楼的时候,曾迎春正拎着买菜的帆布包打算出门,见刘昭下来,招呼道:“怎么起这么早的?我去买菜,顺便买点你们爱吃的早饭。”
“我跟你一起去吧!”刘昭也拎了个帆布包,熟门熟路地换上轻便的洞洞鞋。
“不用,你秦叔在门口等我呢!”曾迎春下意识拒绝道,说完意识到了什么,抿了抿唇,小心地看了刘昭一眼。
刘昭佯作不知:“怎么?就多我一个?我给你们当搬运工都不配?”
曾迎春听出了她话里的揶揄,伸手在她手臂上轻轻掐了一把:“你这死孩子。”
“走呗,秦叔又不是外人。”
秦叔的确不算外人,苏皓落水事件之后,大象公寓全体对他的态度都上了一个台阶,完全是对待救命恩人一般,给秦叔吓得好几天没敢来大象公寓蹭饭。
后来大家收敛了一些,秦叔果断又开始天天过来。
种菜、除草、养花、修枝……
总之院子里所有的活儿他一个人都包了,来了跟到自己家的,拿起家伙什儿就干,院墙底下两块砖头碎了许多年,都被他找出来换掉了。
曾迎春买菜他就跟着当搬运工,曾迎春做饭他就打下手,实在没事可做,他就抱着一本旧书坐在客厅里看,一看看半天。
刘昭也提过两人要不要把事情定下来,但曾迎春含糊过去了,大概是觉得也不用那么着急,刘昭便也由着她。
秦叔见着刘昭,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二话不说上来就接过刘昭的帆布包,刘昭看他大步走在前头,身上挂着两个包,莫名有些想笑。
这样倒是真有几分被父亲宠爱着的感觉了。
刘昭从未体会过父爱的滋味,如今已经过了渴求父爱的年纪,但这样的体验仍旧让她感到新奇。
母女两人并不经常聊天,刘昭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体贴小棉袄,很多时候,曾迎春宁愿跟杨洛聊些体己话,也不乐意去刘昭那自讨没趣,在刘昭的聊天逻辑里,只有两个重点,发现问题,解决问题。
至于什么情绪,什么情感,刘昭实在是不擅长。
走了一会儿,曾迎春才开口:“前天,英子又晕倒了,虽然只晕了不到两分钟,但还是把我们吓得够呛。”
“去医院了吗?”
“去了,还是那些老毛病,医生说上了年纪,身体机能下降,没办法的事情,让平常尽量保持好心情,健康饮食什么的。”
曾迎春叹气:“健康饮食有我和你赵姨在,倒是不担心什么,但心情这个事儿,我们说了也不算。”
“你在怪我们搬出去吗?”刘昭低声道。
“怎么会?不是这个原因。”曾迎春赶紧否认,“你们忙自己的事业挺好的,再说了,这里我们还有四个人,加你秦叔五个人呢,英子不是因为孤单,我看她吧……”
曾迎春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她是想家人了。”
“她——”刘昭怔了一下,“她不是——”
“嗯,她没有家人了。”曾迎春叹气,“她二十几岁丈夫就去世了,儿子又是先天性心脏病,只活了十来岁,她一个人活了半辈子,人年轻的时候,精气神足,哪怕是一个人也能过得底气十足,能大步往前走,往前看,不去回想过去的那些人和事情。可是等老了,过去那些事情,那些你以为都忘干净了的事情,自然而然地又清晰起来,并且不受控制地出现在脑子里,跟放电影似的。”
刘昭古怪地看了曾迎春一眼,又看了看走在前面故意给她们母女俩留足空间的秦叔,低声道:“妈,你都有秦叔了,就别惦记我爸了吧?”
曾迎春一肚子愁肠百结瞬间被打破,气得在刘昭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压着声音咬牙切齿:“你胡说什么呢!”
刘昭灵活地躲开,笑了一下,没再说话。
曾迎春被这么一闹,难过的情绪倒是少了一些,但想起英子,还是忍不住皱眉:“昨天早上,三四点钟的时候,我起来上厕所,英子站在佛龛前,点了根香,把我吓得魂儿都要飞了,后来我开了灯,问她在做什么,她跟我说,她梦见儿子了,儿子跟她说,他一直在等妈妈去陪他,可是妈妈总也不去,他要等不下去了。”
她激动地抓住了刘昭的衣袖:“你说说这话多可怕,她这不就是、这不就是——不想活了的意思?”
最后几个字,曾迎春是咬着牙用气声说的。
刘昭也深深地拧起了眉头。
“人在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心态就会发生变化,如果心态不好,又会反过来影响身体健康,陷入一个恶性循环。”刘昭摇头,对此她也没什么好办法,“我觉得英子还是身体不舒服的原因,等下周我再去约个专家号,看看有没有什么调理身体的办法,她凌晨三四点起来点香,那说明她睡眠也不好,还是得看看医生。”
曾迎春点头:“也只能这样了,笑笑最近会走路了,我总借着笑笑的面子想让英子多走走,英子也乐意跟着走,但体力和一年前真的是不能比了。”
两人又聊了些寻常事,买了菜,付账的却是秦叔,刘昭有些不习惯别人帮她付账,秦叔却板着脸道:“你难得回来一趟,这点东西怎么还要你付呢?”
刘昭便没再争,只是想着,假如她小的时候,有秦叔这样一个父亲该多好。
三人买完菜回到公寓的时候才刚刚八点钟,却听得公寓门口有一阵陌生的吵闹声。
三人加快脚步走近,发现果然是大象公寓传来的,原本冷冷清清的院子里,这会儿站了有七八个人,男女老少都有,全是陌生面孔,他们指指点点,用口音很重的南京话在说什么,英子拄着拐杖,堵在大门口,饱经沧桑的面容上满是怒气,一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来人。
来者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