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娘，你这是什么态度？我们可是听说你最近身体不好，特地来看看你的。”
为首一名和曾迎春差不多年纪的妇女阴阳怪气地开口，边说还边用眼角夹了皱眉站在英子后面的杨洛一眼。
英子冷哼了一声：“看见我还没死是不是心里挺不舒服的？”
“婶娘，你说的什么话，虽然小叔走得早，堂弟也是个没福气的，但咱们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正经一家人，你还是咱们这一家子仅剩下的长辈了，我们来孝敬孝敬你是应该的。”
她把“正经一家人”咬得一字一顿的，眼睛还一个劲儿地抽筋似的瞥杨洛，傻子都知道她什么意思。
英子不为所动：“狗屁的打断骨头连着筋，你小叔都死了快六十年了，我连他名字都忘了，我儿子活着也没吃过你们家一口饭，没花过你们家一分钱，死了你们也别来沾边。现在就剩下我老命一条，你倒是说说，我跟你们家有什么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缘关系？”
“婶娘你这话就不对，当初要不是我们家仁义，看你们孤儿寡母可怜，把老宅的地皮分了一份儿给你们家，你也不能这么多年在南京安稳过日子对不对？你占着我们老宋家的地皮，说你跟我们老宋家没关系，这就有些忘恩负义了吧？”
刘昭站在门口没有急于出声，而是静观其变，此刻听到了她想要的关键词——地皮。
她扭头低声问秦叔：“秦叔，咱们小区是不是有什么新政策下来了？”
秦叔想了想，还真想到了：“有，但是不确定，不知道哪儿传来的小道消息，说咱们这片儿要拆了建商业中心，我觉得不太可能，这地方是个三不靠，到现在也没听说周围三个区哪个区搞开发把这片儿划进去，谁钱多了烧得慌来这建商业中心啊！”
这片小区连带着周围几个老厂房夹在三个区中间，早年因为投资问题产生过不少矛盾，后来这片地就烂在这儿了，三个区的开发计划里，都把这块儿给略过了，几十年来，这地方跟被遗忘了似的，一街之隔就是高楼大厦，但东边过了那条小巷，西边过了那条河，中间夹着的这个三角形的地块儿，和农村差别不大。
现在突然说要开发了，这消息的可信度也不知道有几分。
曾迎春也回过味儿来：“你的意思是，这些人是来抢房子的？”
刘昭点头：“八成吧！”
英子最近虽然不爱吵架，但不代表着她战斗力真的下降了，刘昭小声说话的功夫，她已经和对方骂了好几个来回了。
从她们的骂战中，刘昭搞清楚了来人的身份。
为首的是王乃英丈夫哥哥家的长子夫妻俩，严格算来，应该算是英子的大侄子和侄媳妇，跟在后面的几位，则分别是英子大伯哥家的老二一家三口，以及小姑子家的儿子和儿媳。
王乃英的丈夫牺牲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他是家中的老二，上头有个长兄，下头有个小妹，如今长兄和小妹夫妻都已经去世，王乃英这一辈儿中，只剩下王乃英一个人。
王乃英的丈夫在家中不受重视，参军也是自己跑去的，家里知道了也没在意，还觉得家里少了个能吃的半大小子是好事。
后来王乃英的丈夫打完结婚报告没两个月就牺牲在了战场上，王乃英家在边境，当时乱作一团，家人也都散了，她发现自己怀了孕，想让丈夫唯一的血脉在和平的内陆长大成人，就孤身带着一纸结婚证明来到了丈夫曾经念叨过的地址。
那年月到处都吃不饱，宋家老的老小的小一大家子人，只有两个正式工，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怎么也不可能再养活一个王乃英。
但王乃英是烈士遗属，又怀着孕，而且她本身也是有工作的，丈夫的老领导可怜她，找关系帮她把工作关系挪到了城市里，在一家医院当护士，因着这个缘由，宋家留下了她。
别看如今的英子是个暴烈老太的德性，其实年轻时候她性子软得跟水似的，大冬天怀着孕，婆婆故意刁难她让她出门用冷水洗全家人的衣服，她一声不吭地也就洗了；自己的定量拿出来供全家人吃，最后自己营养不良晕倒在了医院里；工资被婆婆收走，每个月还要核对工资条，生怕她存下一分钱的私房钱……
如此种种，当年的王乃英比曾迎春还要能忍。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孩子出生。
也许是孕期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的磋磨，孩子生下来就弱得跟猫儿似的，还被确诊了先天性心脏病，医生说得等到十岁之后才能做手术，手术的成功率还只有六成。
那一夜王乃英站在医院的天台上，吹了一夜的冷风，发起了高烧。
产妇发烧是很危险的事情，医院里都是她的同事，个个急得要命，可关键时刻，王家人拒绝出一分钱，而王乃英所有的钱，都在王家人的手里。
最后是医院里的同事们你一块我五毛地凑钱，也是她命不该绝，靠着有限的药物，竟也熬了过来。
醒过来后，看着虽然依旧瘦弱，但却努力大口喝奶粉的儿子，王乃英大哭了一场。
哭完之后，王乃英就变成了英子。
英子借钱，雇了几个街上的闲汉，趁夜把宋家砸了个稀巴烂，把自己的工资一笔一笔算得清清楚楚，从婆母房间的柜子里掏了出来。
墙角的盆里放着没人洗的脏衣服，英子连盆丢进了公厕，既然没人洗衣服，那就干脆都别穿了。
厨房柜子的锁被砸开，里头藏着的麦乳精是用英子的工资买的，英子一口都没喝过，她当着所有人的面，给自己冲了一碗，说了一句“剩下的你们自己分”，便悠悠然坐在桌边，一边喝一边看闲汉们把家里的好东西瓜分了个干净。
天亮之后，宋家人报警，说王乃英带人砸了家里，还偷了钱抢了东西，王乃英在病房里见到了派出所所长——丈夫的老战友，她笑了笑，说自己刚生完孩子，还在住院，没出去过，整个医院的医生护士都能给她作证。
派出所所长心知肚明，反而把宋家人骂了一顿，王乃英趁机提出分家，在所长的帮助下，王乃英拿到了林中街道这块的地皮，这地方是宋家的老宅，那会儿只有一个破茅屋，周围全是农田，要不是分家，宋家人差点想不起这里还有块地。
王乃英不嫌弃，她只要一个栖身之所而已。
此后十年，她工作，养孩子，带孩子看病，攒钱给孩子做手术。
可命运并没有眷顾于她，她的孩子在手术之后依然只活了八年，死在了成年前夜。
那孩子从出生就很安静，就连打针吃药都安静得很，王乃英心疼他，哭得停不住，他还会用小手给她擦擦眼泪。
孩子出生那一天，王乃英是想死的，她觉得生活没了盼头。
后来一年，两年，十年。
孩子安静地长大，温和又善良，像极了她早死的丈夫。
她一边眷恋地活着，一边不断地告诉自己，这孩子活不长久，他终究是要离开的。
等到他终于离开的那一天，英子看着在心里预演千万遍的场景，心里却是一片平静。
十八年里哭得太多，等孩子真走了，她反而一滴泪都没有。
只是觉得替孩子轻松，也替自己轻松。
那孩子安安静静地来，安安静静地走，用短短十八年的生命渡了她一程。
他教会了她怎么保护自己，他给了她在丧夫丧子之后，还能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她活下来了，活得很好，活得生机盎然的。
她还攒钱建了房子，在院子里种上花花草草，日子好起来之后，她还出了一趟远门，带着儿子的骨灰，去了遥远的边境，那里有一片烈士陵园，里面埋着她的丈夫。
她把儿子送到了丈夫身边。
她始终记得丈夫离开的那一夜，炮火隆隆，她于硝烟弥漫的原始丛林深处，看见了一头脸上有一道狰狞刀疤的母象，她粗粝的皮肤像大地一般厚重而坚韧，她悲悯的眼睛里，满含着泪水。
她从丛林深处踏着烟雾走出来，背着丈夫的遗体，她跪在她的身前，把男人的遗体小心地放在她的怀里，而后发出长长的悲鸣，缓缓地转身离去。
尽管后来战友们告诉她，那一切只是她的幻想，是她听闻了丈夫失踪的消息，失去理智独自一人冲进了丛林里，之后被人发现的时候，她抱着丈夫的遗体，昏死了不知道多久，周围只有死人和弹坑，没有什么大象，连大象的脚印都没有。
但英子始终相信，是丛林深处仁慈又强大的母象，听到了她悲怆的呼号，所以才将丈夫的遗体送还给了她。
大环境好起来之后，她在自己的房子里供奉了佛龛，凭着记忆找人铸了母象的雕塑放在家里、院子里，还在家里弄上了各种各样的大象元素的装饰。
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头沉默而坚韧的母象。
母象失去了她的孩子，发出了凄厉的悲鸣声。
但她尚且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需要守护，所以她依然会活下去。
眼看着院子里的硝烟味儿越来越重，刘昭上前，制止了来人的大吼大叫。
刘昭气势迫人，但对方人多势众，仅仅被震住了片刻，又有人开口叫嚣道：“你算什么东西？跑到别人家里来管事情？”
开口的是个男人，看年纪，应该是英子的孙子辈儿，年纪比杨洛要大一些，中年发福，一脸横肉，脖子上带着一根金链子，皮带扣上露出夸张的logo。
刘昭见多了混不吝，对这种男人只有厌恶没有惧怕，开门见山道：“有事说事，别在这吵吵嚷嚷的，不知道的，以为你们是来抢房子的呢！”
对方齐齐被刘昭这话给噎住了。
这让他们怎么答？他们就是来抢房子的啊！
对方被噎了半晌，也只色厉内荏地憋出了一句：“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刘昭摇摇头：“怎么没有呢？就算你们是来抢房子的，法律还规定买卖不破租赁呢，这房子目前我租着呢，你们在这闹，就是在我家闹，如果你们不能好好说话，那我现在就可以报警。”
刘昭咬死了“抢房子”三个字，那边英子和杨洛也终于反应过来了，就说来者不善，原来是来抢房子的。
一个女的上前，拉住满脸横肉的男人，一双精明的眼睛在刘昭身上打量了几个来回，刻意放缓语气：“你别冲动，我儿子他就是喜欢赶潮流，其实他不打人的。我们来呢，也不是为了这房子，刚才我们就说了，我们是来看望婶娘的，婶娘没有孩子，这么大年纪了一个人住我们不放心。”
杨洛讥讽道：“是看着英子的房子给别人住你们不放心吧？”
那女人看向杨洛，压下眼里的复杂情绪，继续道：“这你说的哪里话，你也是租客吧，年纪轻轻的，家里人没教过你怎么礼貌待人吗？”
英子怒道：“她是我孙女儿！”
“婶娘，你当年孤身来南京，这大家都知道的，你为我们小叔守了一辈子，我们老宋家承你这个情，你现在可不能为了跟我们赌气就乱认孙女呀！这对你的名声多不好。”
她说得苦口婆心，短短几句背后的恶毒算计却是昭然若揭。
她在警告英子，这块地皮是老宋家的，如果英子和别人有了后代，那就不要怪她对她的名声下手。
曾迎春在农村混迹了半辈子，怎么可能不懂这些弯弯绕，毕竟农村人，一个村里的都认识，最看重的就是脸面，尤其是对女人而言，男女关系方面的名声尤为重要，往前倒个几十年，这名声都能逼死人。
这话属实是戳到了曾迎春的逆鳞，她一个箭步上前，抡圆了手臂，干净利落地给了那女人一个耳光，力道之大，直接把人甩出去踉跄了两步，差点没摔倒在地上。
双方都懵了，谁也没想到，是看起来最不起眼的曾迎春先动手。
英子急了，她怕曾迎春吃亏，急急忙忙往外走。
场面短暂地凝滞了一秒，随后那金链子男抬手就要打曾迎春。
秦叔早就紧随曾迎春其后赶了过来，见状把人往后一拉，伸手拦住了金链子男落下的巴掌，他看着瘦，力气却很大，不轻不重地一推，就把金链子男推得后退了好几步。
曾迎春打完，噼里啪啦就是一阵输出：“编排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你还是个人啊！几十年不来往的亲戚，你现在腆着个脸上门为了什么你们自己心里清楚，你XXX个XXX的，我活了半辈子没见过你们这种贱人！就你长了个大嘴会喷粪是吧？我让你编排，我让你放屁！你看我抽不抽得烂你这张臭嘴！”
全场静默。
曾迎春高亢的咒骂声响彻一条街，引来了不少围观的人。
曾迎春不仅骂得难听，她还见缝插针地把事情给讲明白了，刻薄亲戚几十年不来往过来抢房子还要编排老太太的名声。
好家伙，这一番王炸操作可以说是直接把桌子给掀了，什么遮羞布都不要了。
来人气得红了眼，他们原本还想着宁要人知，莫让人说，反正咬死了就是来孝敬婶娘的，谁想到刘昭冲锋在前，曾迎春大招在后，直接把场子给炸了。
好了，这下说什么都没用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来抢房子的了。
撕破了脸，也就没了什么好说的，秦叔拿起扫帚开始赶人。
对方叫骂不停，杨洛原本没想动手，对于编排名声什么的，她也不像上一代人那样敏感，被曾迎春挑破之后她才意识到问题所在，当即捋起袖子就上了，专挑那嘴脏的，一巴掌一个，扇得颇有曾迎春的风范。
刘昭则不一样，她觉得空手太吃亏了，拎起了墙角的锄头，和秦叔两人一左一右，谁敢动手就往前挥两下，没一会儿就把人赶出了大门外，“砰”一声把门给关上了。
几人被赶出门也没消停，依然骂骂咧咧的，突然有个声音扬声道：“王乃英活该你断子绝孙，你丈夫早死你儿子活不到成年都是你自己造的孽！你就是个扫把星！你怎么还不死呢你！你活这么久就是借的你丈夫儿子的寿数吧哈哈哈——”
刘昭一把拉开门，一秒锁定说话的人，冲上前一把揪住衣领，抬腿一顶膝盖，直接把人腿动消音了，曾迎春已经红了眼，紧随其后，又是“啪啪”几巴掌扇过去。
几人正要还手，人群外又有车子的声音，紧接着就看到程永铮和苏哲轩都到了。
这下刘昭这边人手足了，对面那几人更加投鼠忌器，不甘不愿地骂了几声，阴着脸往外走。
程永铮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刚打算开口问，就听见里头杨洛一声惊呼：“英子！”
众人冲进院子里，就看到英子软软地瘫倒在地，双目紧闭，脸色发青。
“快让开，先别动她！”苏哲轩一马当先，拨开其他人，自己上前，小心翼翼地把英子放平，检查了一下基本情况，松开衣领和腰带……
他心里已经有了判断，但 却不敢说出口，只道：“走，快去医院。”
他和程永铮两人配合着，将英子送上车，曾迎春和杨洛已经吓得忍不住哭了起来，刘昭还保持着镇静，她已经从苏哲轩的神色中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跟着一起上了程永铮的车，先一步去往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