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沉默、坚韧、温柔,连最庞大的悲伤也是沉默的,灰败如枯树一般的皮肤之下,搏动的是鲜红的心脏。
——象群日记
英子中风了。
原本就有高血压病史,那天早晨她还没有来得及吃药,那些人就找上了门,很难说英子的中风是不是因为最后那句话实在太过诛心。
医学上难以给出确定的答案,但所有人心里都有一个答案。
英子脸色灰败地躺在病床上,除了偶尔从眼角滑落的眼泪昭示着她还有意识之外,她看起来甚至——
曾迎春度过最初的崩溃之后,在极快的时间里平静了下来。
英子还活着,英子需要她。
医生说英子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后面的复健会很难,因为中风症状本身比较严重,英子年纪又太大了,寄希望于自身的恢复力几乎是不可能的,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护理和复健对家属来说,都会是非常大的考验。
杨洛和刘昭两人抛下工作在医院守了几天,相比于前些天的生死未卜,如今尘埃落定,这结果已经比她们最坏的设想好过太多。
医生将一群人的表情看在眼里,心里却是有些暗暗称奇,他本来以为曾迎春是英子的女儿,毕竟以她从医多年的经历来看,能这样任劳任怨不嫌脏不嫌累服侍老人的,九成都是女儿,谁知道家属签字的时候才发现,唯一的亲属是杨洛这个都快要出五服的姨外孙女,不由得暗暗称奇。
英子年纪大,又是无儿无女的特殊情况,一直是社区的重点关照对象,这次得了消息,也来医院看望了一下。
然而杨洛她们没想到的是,社区过来的人是个新来的热心小伙子,他并不清楚英子和夫家亲戚之间的矛盾,只是想当然地觉得英子如今情况不好,身边仅剩的亲属还是个远亲,自告奋勇地查了查社区的资料,然后找到了住在隔壁区的宋家人。
宋家老大名叫宋国成,他的妻子就是那日站在门外骂英子长寿是占了丈夫儿子寿命的人,过来占房子这事儿,也是宋国成提起的,宋家老二,和宋小姑家的那夫妻俩,是听闻了消息之后,抱着成了自家沾点光,不成也有大哥冲在前头的想法过来的。
那日英子发病,门内兵荒马乱,门外那群人也被吓住了,他们只想占房子,没那胆量害人,趁着刘昭她们没顾上,几人偷偷溜了。
“要我说,就不该去,你说那老太太真要有个好歹,咱们家还要不要做人了?”
宋国成家里不太平,妻子在厨房摔摔打打,怪丈夫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她那天骂得上了头,事后也是后悔得不行,她半辈子嘴上不饶人,也是没吃过什么亏,这次是真吓着了。
宋国成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听见妻子抱怨,心头更是邪火四起,用力把手里的菜盆往桌子上一摔:“你说你说,我去之前你怎么不说的?去了不是你骂得最狠?!我早就跟你说过,你那张嘴早晚给咱家惹祸事,现在好了,真的惹祸了吧?她要真死了,那就是被你气死的!”
妻子听见这话一下子炸了,把手里洗了一半的空心菜猛地砸在丈夫身上,溅了一头一脸的水:“我气死的?我算个什么东西我气死她?咱俩结婚的时候她都跟你们老宋家断亲了!要不是你这个亲侄子上门,她能被我一个不相干的人气死?!”
宋国成狼狈不堪,身上脸上全是洗菜水,还有菜叶子挂在头上,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门铃的声音。
夫妻俩顿时齐齐噤声,眼神带着惊恐地看着门口,谁也不敢去开门。
门铃响了好一会儿,又有人“砰砰”拍门,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国成?你在家吧?我记得你刚刚才上楼的啊?国成?”
是对门的老太太。
宋国成装死不成,硬着头皮去开门。
“哎来了来了,小伙子,这就是宋国成,我就说他肯定在家的,我刚刚还看见他上楼了呢!哎哟国成,你这怎么弄的一身水——”
宋国成勉强扯出个笑,眼神不安地瞟了两眼老太太旁边的年轻人:“没事,洗菜盆打翻了,有事吗?这位是?”
年轻人热情道:“你好宋先生,我是林中街道那边的社区工作者,冒昧打扰实在不好意思。”
宋国成心里“咯噔”一声,不自然地瞥了一眼身后厨房方向,看见妻子也一脸紧张地站在半掩的厨房门后假装择菜。
“有事吗?”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是这样的,王乃英女士您认识吗?我查到早年的资料,她应该是您小叔的妻子,这些年一直独居。”
“嗯。”宋国成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心里却想,看这年轻人的意思,应该是不知道自己去闹的那一场。
“王乃英女士是烈属,所以一直是我们社区工作者的重点关照对象,但是现在呢很不幸的是,王乃英女士因为脑出血导致了半边身子瘫痪,考虑到她年纪很大了,身边又没有亲近的亲属,所以我们思来想去,想来找一下您,希望得到您的帮助。”
宋国成这时心已经放下了大半,原本趾高气昂的态度又回来了,对着年轻人摆出了长辈的架子来:“论辈分,我是该叫她一声小婶,但是你也知道,我们两家已经多年不来往了。”
年轻人心里叹气,但嘴上还是试图继续劝说:“王女士无儿无女,一个人实在孤苦可怜,我说句实在的,她都八十多岁了,又得了这样严重的病,怕是——唉,毕竟您是她的侄子,从法律上来说,还是她的遗产继承人,我们也是想老人临了能够享受天伦之乐,而不是孤孤单单地一个人苦熬剩下的日子。”
宋国成没仔细听对方的话,他只觉得心烦,当即就要挥手赶人,却见妻子飞快从厨房走出来,手上择菜的泥水都没来得及擦,一把抓在他手臂上,他刚要发火,妻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把他往后拽了半步,自己则上前一步,赔了个笑脸:
“年轻人,你说得对,打断骨头连着筋呢,我不怕你笑话,早年呢,我这个小婶,跟我家婆母还有老太太合不来,闹得最凶的时候,我听说她还雇了一帮二流子来家里打砸抢。”
年轻人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啊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些……”
“没事没事,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她大度地摆摆手,“再说了,那都是我们家老太太的错,婆媳嘛你懂的,我小婶也就是性格霸道了一些,这些我们都能理解的。”
宋国成脸色不好,当年王乃英从他们家里搬出去的时候,宋国成已经十岁左右,早就记了事,当时他是家中唯一的大孙子,千娇百宠的,可以说,家里从王乃英手里抠出来的好东西,一大半都给了他,后来王乃英带人砸了家里,抢走了工资,也抢走了宋国成的好日子。
麦乳精没了,肉也不再出现在餐桌,零花钱没了,连水煮蛋都几天才能吃上一个,他闹着要吃要喝,奶奶就在院子里摔东西骂人。
那时候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就不幸福了,奶奶骂小婶,他也就跟着骂,半辈子下来,他对王乃英的恨意早已深入骨髓,他甚至都忘了当年事情的始末,只剩下了满腔的恶意。
年轻人见对方好说话,便劝道:“是的,您能理解就好,现在王乃英女士毕竟已经上了年纪,她的丈夫是为国捐躯的,所以我还是希望能尽我所能,让王乃英女士的晚年过得稍微……嗯……幸福一些。”
“这是应该的,我们这么多年不来往,其实也是抹不开面子,再说了,你看我们这住的距离也蛮远的,平日里都遇不到,既然现在知道她过得不太好,那我们做晚辈的,肯定是要表示一下的,对了,她在哪个医院,我们提点东西去看看她。”
年轻人心里想着人间有真情,感动不已,把医院地址说了,便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关上门,宋国成黑着脸:“你疯了?你要去上赶着伺候她不成?”
妻子狠狠在他手臂上拧了一把:“你是聋的吗?你没听人说什么,咱们才是她的遗产继承人,她能活几天还不一定呢,咱们现在捏着鼻子去做做样子,把那房子弄到手不好吗?”
宋国成不以为然:“你懂个屁,咱们什么都不做,她那个遗产,照样也是咱们的,我干嘛要去伺候她个老不死的,你还上赶着要去端屎端尿。”
“你才懂个屁,那老太婆的侄子难道就你一个?你们老宋家难道没人了?”
宋国成终于反应过来了,他和兄弟关系还行,原先倒是没有这个念头,只想着人多力量大,好逼迫王乃英把房子和地皮还给老宋家,现在这么一琢磨,倒是起了心思。
只要他们去伺候老太太,最好能哄着老太太立个遗嘱,那房子岂不是可以他们一家独占?
夫妻俩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决定。
“你去换身衣服,我去楼下超市买点营养品,咱们赶紧的,别被抢了先。”
宋国成脸色还是不好,但是一句话没说,进屋换衣服。
在面子和现实的利益面前,他还是知道孰轻孰重的。
夫妻俩拎着一箱牛奶一兜水果去了医院,但社区的小伙子忘了说病房号,只说了医院,两人到了医院大厅,还得找工作人员打听。
刘昭正在窗口缴费,刚巧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你去问啊!那小伙子也真是的,话都不说清楚,就说个医院,鬼知道她住哪间病房。”抱怨的是宋国成妻子。
宋国成不耐烦道:“我怎么问,我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她不是叫王乃英吗?那小伙子来的时候也说了的,就叫王乃英。”
“我哪知道是哪个乃哪个英?”宋国成烦躁地摸鼻子挠手臂,他烟瘾有点犯了。
在他的记忆里,用来指代这个受全家唾弃的小婶儿的称号,都是些恶意满满的脏话,没有人提过她叫什么,也没有人在乎,即便知道了她的名字叫王乃英,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字。
旁边突然传来幽幽一句:“康乃馨的乃,英雄的英。”
宋国成夫妻一顿,刚要点头,忽然意识到什么,猛一抬头,看见了刘昭似笑非笑的那张脸。
“你——”
刘昭随手挥开对方快要戳到她鼻子的手指,抱着手臂冷笑道:“怎么?抢房子抢到医院来了?”
“你胡说什么?小婶病了,我们作为她最亲的晚辈,过来照顾她不是应该的?”
刘昭点点头:“嗯,几十年没见,见了面把人气进医院的最亲的晚辈。”
宋国成气急败坏地怒视着刘昭,周围已经有目光若有若无地瞟过来,不少排着队的人已经竖起耳朵准备听八卦了。
宋国成的妻子比丈夫冷静得多,去大象公寓闹事,就属她被刘昭打得最惨,那一膝盖顶得她五脏六腑都疼,她恨死了这个女人,这会儿她眼珠子一转,放大音量:“我认识你,你是我小婶家的租客,你不就是看在我小婶无儿无女的份儿上,过来做做样子,想等我小婶儿死了,白捡个房子吗?”
众人一愣,原本以为是不肖子孙上门抢房子,没想到这还有租客的事儿。
虽然如今社会开放,但房子留给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这种事依然是罕见的,宋国成妻子这么一喊,大家把质疑的目光都投向了刘昭。
是啊,无亲无故的,你一个租客,干嘛对房东这么好?还伺候到医院来,那不就是图房东的房子吗?
一片静默中,缴费窗口的工作人员忽然笑了一声,一边整理手边的文件一边自言自语道:“哎对对对租客为了占房子不惜下血本,一口气存了十万块到医院卡里给老太太治病,医保报不了的进口药用了一大堆,八十来岁的老太太在icu躺了好几天也没见着别的孝子贤孙来缴费呀。”
有人默默倒吸一口冷气,别说是为不相干的房东治病了,就算是给自家老人治病,十万块也得犹豫犹豫呢吧?
说得现实一点,八十几岁的老人,就算救活,也没几年好活了,与其人财两空,总有人更愿意让老人痛痛快快地走。
有人开始轻声质疑,宋国成在短暂地震惊之后,又叫嚣道:“十万块算什么?我婶那房子怎么也值上个两百来万,她这是放长线钓大鱼!”
但此刻还会被他们鼓动的人已经很少了,光是那句“医保报不了的进口药用了一大堆”就值得人仔细琢磨琢磨的。
刘昭见时机差不多了,打开天窗说亮话,晃了晃手里的缴费单子:“我知道你们什么目的,说来说去,还是为了遗产,这样吧,医药费咱们一人一半,等老太太好点,我带老太太去找律师立遗嘱,到时候她指不定愿意把房子分你一半。”
宋国成一听还要出钱就炸了,他脑子倒是转得快:“你看看你看看,不打自招了吧?分我一半?那还有一半呢?就是你的了呗?你还说你照顾老太太不是为了图房子!”
刘昭叹口气:“你搞清楚,我确实只是个租客,但老太太不是真没亲属在了,杨洛是老太太亲姐妹的外孙女,跟老太太一起住了好些年,老太太日常生活开销都是她负责的,以及,我要纠正一下,虽然是我来缴费,但是出钱的同样是杨洛,我就是跑个腿。”
今年公司赚了不少钱,刘昭和杨洛两人手头还算宽裕,尤其是杨洛,除了公司的部分,还有参加综艺的收入,这点医药费对两人来说都不算什么,谁出都一样,杨洛自认自己做不到曾迎春那样细致的照顾,便主动承担了所有的医药费,刘昭也没反对。
宋国成不服气:“她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乡下亲戚算什么亲属,她不就是奔着老太太的遗产来的吗?!”
刘昭懒得再跟这种浑人理论:“奔不奔的,也跟你关系不大,总之一句话,你要么出钱出力照顾老太太,老太太愿意立遗嘱给你,我们没意见,如果你只想捡现成的,那你现在走,再闹的话,咱们可以法庭上见。”
两人还想吵,保安已经走了过来,客气却强势地把两人请了出去。
医院里这种事并不罕见,保安也都个个心头有杆秤,知道这种人过来是为了啥,真让他们闹到病人面前,把病人气出个好歹来,到时候医院也得惹一身骚。
宋国成两人在医院门口徘徊许久,最后还是一跺脚道:“要我说,她们舍得用那么些好药,指不定老太太还真能吊个几年的命,咱们现在去,不划算。”
宋国成有些不满:“你不就是不想伺候她吗?”
“废话,端屎端尿的你乐意做你去做。”
“那我们啥也不干,到时候她那遗产能有我们的份儿?”
“这么的,等她出院,咱们就三天两头,拎点什么吃的喝的,去她那房子,去的时候动静大点,让左邻右舍都知道,等老太太没了,咱们就去争,他们不给,咱们就法庭见,左邻右舍都能作证,咱们一来是老太太最亲的亲属,二来,咱们又不是没管过老太太,只要咬死了这两点,那丫头就别想独吞遗产。”
“可是那房子可能要拆迁了,咱们现在捞不到手,多亏啊!”
“那拆迁消息到现在都没准呢,我问了好几个人,都没听说,之前那消息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总之咱们再看看。”
“对,再看看。”
两人多少有点心照不宣,简单来说,就是有点怕刘昭,他们十拿九稳地在医院大厅那么一闹,都没占着便宜,谁知道再闹下去还会吃什么亏。
医院里,刘昭找了个机会,把这件事告诉了杨洛,杨洛没什么反应,她和英子两人都是亲缘单薄的命,好不容易凑成祖孙一起过,吵吵闹闹好些年,都不是会说软话的人,但感情却不少于这世上任何一对亲祖孙。
英子中风的事对杨洛打击太大,这几天她总是忍不住哭,从她第一次踏进林中街道,英子就是满头白发虎虎生威的模样,一叉腰,一甩拐棍,顶天立地的,谁也打不倒她。
她就像一头苍老的母象,屹立在丛林深处,肩负着象群的命运,风吹不倒,雨打不倒。
可她现在倒下了。
她雪白的头发平常总是梳理得整整齐齐,可是如今只能凌乱地散落在枕头上;她总是洗澡洗得很勤快,还喜欢喷黄角兰香味的香水,因为她说不想自己身上有老人味,可是如今她躺在那里,数日无法动弹,纵使天天擦洗身子,还是不可避免地散发出了一些气味。
杨洛每每一闭上眼睛,这些画面就在她的脑子里不停地闪啊闪,她抑制不了自己满心的怆然,除了毫无用处的哭泣,她什么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