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洛把自己埋在刘昭的颈窝里,拼命压抑着抽泣声,刘昭跟她说的那些什么房子啊地的,她根本什么都没听进去,她满脑子都是对失去英子的恐惧。
“英子会死,对吗?”杨洛终于止住了哭泣,但显然,她依然没有走出情绪的低谷。
“不会的,她已经脱离危险了。”刘昭低声安慰。
“她还能活多久呢?一年?两年?她活不了多久了。”杨洛根本克制不住自己的悲伤,“她已经倒下了,我甚至觉得对她而言,她在倒下的那一刻,就已经宣告死亡,如今剩下的,是一个苟延残喘的躯壳而已,那不是她,那也不是她想要的。”
“杨洛,你冷静点。”
“我冷静不了,”杨洛狼狈地捂着脸,“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虚弱过,她应该中气十足地骂我,应该拿拐棍打我,应该追着我骂我是个扶不上墙的恋爱脑……”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刘昭:“我接受不了,你能明白吗?她在我心里太强大了,我接受不了她的衰弱,更接受不了她的死亡。”
刘昭帮她掖了掖眼泪:“不会的,她会好起来的,你看我在ICU里待了那么久,不也没事了吗?”
杨洛摇摇头:“不是,你们不一样,我那时候虽然也很害怕,但我心里一直坚信你会没事,你那么年轻,身体那么好,你只是遇到了一点点意外而已,不管医生说得多凶险,只要你还活着,我都觉得你不会有事,并且,你一定会恢复成原来的健康状态。”
“可是英子不一样,我就是突然发现,英子已经老了,很老很老了,她倒下去了,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她的生命就此开始了倒计时,我必须眼睁睁地,一天一天地,看着她,走向死亡,而我,我们,哪怕是这世上最好的医生,都做不了什么。”
刘昭明白她的意思,事实上每个人都会有这种体验,只是杨洛相比于普通人而言,更加地感性、细腻,所以她才会如此地悲伤。
别人看到的,是英子死里逃生,可她看到的,是英子已经踏上了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可是,这就是现实。”刘昭垂着眼,最终也只能叹息着说了一句。
“我知道,我知道的。”杨洛的眼泪又淌了出来,她什么都知道,所以才格外难过。
她哭够了,去洗了把冷水脸,勉强收拾了一下自己,才重新踏入病房。
英子躺在病床上,紧闭着双眸,原本还算润泽的皮肤,如今一片灰暗,泛出死气。
杨洛呆呆地看着,伸手握住她枯树皮一般的手,拼命忍着泪意。
英子睡得很轻,被触碰到,眼皮一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向来明亮的眼睛也黯淡了,像蒙上了一层什么东西,变得浑浊不堪。
生老病死,生命里的极致苦楚,不外如是。
半边身子瘫痪也影响了英子的语言功能,说话不再流利清晰,尤其是头几天,只能发出些“呜呜呜”的不明音调,谁也听不懂,但谁都能从中感受到那股来自苍老和死亡的悲凉无助。
英子认出了杨洛,她似乎想要笑一笑,但她没能做到,只是动了动干瘪的嘴唇。
杨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勉强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医生说你好多了,过些天,咱们就回家。”
英子轻轻点了点头,眼皮下垂,再度昏昏欲睡。
蓦地,她突然又睁开了眼睛,这一次和之前不一样,她明显有些急躁,眼神一个劲儿地往下瞟,急得发出了“呼哧呼哧”的沉重喘息声。
“英子?英子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杨洛猛地站起来,手足无措地问着,可英子回答不了她,英子含糊不清的字句她根本没法理解。
忽然,一股恶臭传来,杨洛忽然知道了英子是怎么了。
爱干净了一辈子的英子,大便失禁了。
老病之苦,不只是在于身体上的痛楚,更在于精神上的。
王乃英年轻时候是护士,一辈子体体面面,即便老了,也不允许自己身上有老人味,可是如今,她却不得不面对自己拉在床上这样耻辱的现实。
杨洛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这一刻,她觉得痛彻心扉。
英子仰躺在床上,连翻个身都做不到,可她下半身还是有感觉的,她能感觉,那些温热的、恶臭的排泄物,正在把她染脏。
她太脏了。
她浑浊的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她痛苦地闭上眼睛,而后喉间发出了难听的嘶吼声。
曾迎春终于跑了回来,她刚刚见杨洛和刘昭都在,英子没胃口,她便想着去门口给英子买碗她爱吃的小馄饨。
曾迎春一进来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把手里的小馄饨放在窗台上,把试图掀开被子给英子收拾的杨洛三两下赶走,虽然病房里并没有其他人,但曾迎春依然把帘子严严实实地拉好。
杨洛茫然地站在帘子外,听着里面曾迎春柔着声音,跟哄小孩一样哄着英子。
“哎呀英子,医生说你肠胃好,还真是说得不错,你别不好意思,我跟你说这是好事儿,能吃能拉,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咱们的身体在工作,能工作,就能恢复,对不对?”
“你别使劲儿呀,交给我就好了,你放心,保管给你弄得干干净净的,一点儿味儿都没有。”
“很快就好啊,乖一点……”
曾迎春像给一笑换尿布那样,动作又轻又快,不一会儿便把脏的隔尿垫和成人纸尿裤换了下来,病床上重新恢复了干爽,她还从床头抽屉拿了一支六神花露水喷了喷。
几分钟时间,一切都恢复了清爽干净,曾迎春跟英子半蒙半猜地聊了会儿天,扭头出去,看见刘昭杵在门口,忽然道:“你是不是有那个什么东西,就是头发油但是没空洗头的时候用的,那个喷的。”
刘昭反应了一下,想起来是什么东西:“我回去拿。”
“行,我给英子喷一喷,头发油着不舒服。”
曾迎春说着去端来小馄饨,刚好晾到温热,她像哄小孩吃饭一样温声细语地哄英子吃饭。
等英子吃完,曾迎春又给她倒了清水漱口,给她用湿巾擦了脸和手,还把头发梳了梳,擦身子的时候,见英子出了点汗,又给她把衣服给换了。
床头的声音机打开,调到了音乐频道,英子爱听流行歌曲。
曾迎春有条不紊地忙完这一波,见英子又阖上了眼皮打起了瞌睡,她轻轻把收音机声音调小,把换下来的衣服拿走,准备趁着英子睡着的时间,把衣服洗干净晾起来。
门外,杨洛情绪低落到谷底,她怔怔地看着窗外,忽然道:“你说,在英子心里,会不会觉得,与其这样痛苦地活着,还不如——”
啪——
谁也没想到,端着脏衣盆的曾迎春会突然暴怒,扬手打了杨洛一巴掌。
杨洛震惊地看着曾迎春,甚至连脸颊上火辣辣的感觉都忽视了。
刘昭也懵了,曾迎春脾气向来好,最坏也不过是面对自己这个亲生女儿挑衅的时候说些重话,对待外人,她向来客气到过分,因为住在大象公寓,曾迎春对杨洛更是多有包容,有时候杨洛一些行事风格她哪怕看不惯,也不会多言一句不是。
这样暴怒的曾迎春,是杨洛第一次看见。
“曾姨……”被打了一巴掌,杨洛心里却没有一丝怨愤,她清楚曾迎春为什么打她。相反,她甚至觉得心里有一种可以放松、可以依赖的痛快感。
曾迎春喘了口粗气,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有些慌乱地别开了眼。
但她犹豫了几秒,抿了抿唇,没有道歉,更没有说软话,反而抬起头,直视着杨洛道:“杨洛,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想法不一样,我也知道,你是文化人,搞艺术的,跟我们大老粗不一样,但我想说的是,英子她活得好好的,她能吃,能拉,那就说明她的身体还没有放弃。”
“你知道真正快死的人身体是什么样子的吗?”
“你没见过,我见过。”曾迎春深吸了一口气,“其实快死的人反而是很干净的,刘昭他爸最后那几天,不吃,不喝,不拉,不尿,他的身体成了一块死肉,手、脚冰凉,发白,看起来比活着还要干净。”
“脏和臭算什么?只有活着,才会脏和臭,脏和臭是多大的事儿?根本就不是事儿。哪个人生下来就会自己上厕所啊?人老了,不过就是回到小时候罢了。”
“你不要跟我讲什么自尊什么东西的,我不懂那些,我就知道,英子还能活,我会好好照顾她,过几个月,我还要给她报复健课程,就算站不起来,也能坐着轮椅到处走走。”
“英子不会死的,她还能活很久。”
曾迎春说着说着,自己的眼泪也滚了下来,她抬起肩膀胡乱擦了一把,眼神却无与伦比地坚定。
她端起脏衣服盆,最后对着杨洛说了一句:“你回去吧,这里有我就行。”
她转身离开,身后,杨洛忽然道:“曾姨。”
曾迎春顿住。
杨洛哽咽着深深鞠躬:“谢谢你。”
曾迎春没回头,昂首挺胸地离开了。
像一个一往无前的战士。
在生命的这个战场上,她从来没有认过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