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衍,对象群而言,是仅次于生存的大事。
——象群日记
偌大的别墅里落针可闻,连短视频都被英子一个哆嗦暂停住了。
一直到一阵杯盘叮铃哐啷的声音打破寂静。
“你说什么?!”
刘昭给自己倒了一杯椰汁饮料,淡淡地掀起眼皮,看向曾迎春,淡淡重复:“没什么,我说我怀孕了。”
哐啷——
曾迎春猛地扫开自己眼前的碗碟,眼泪又一次奔涌而出,如果说上一次因为刘昭离婚的事情情绪崩溃时她还杂糅着愤怒和不解,现在就只剩下纯纯的愤怒了。
她红着眼睛,嘴唇颤抖得说不出第二句话来,片刻后,她猛地夺过那杯椰汁,泼在了刘昭的脸上。
刘昭闭着眼睛,任由粘稠的椰汁从自己的脸上滴落到衣襟上。
王乃英这会儿反应了过来,忙过去拉住曾迎春:“别激动别激动,冷静点,咱们、咱们从长计议。”
曾迎春并没有听进去,她的情绪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冲击,在她半个世纪的人生中,从未思考过这种可能。
离婚是耻辱,未婚先孕那就是自甘下贱。
她引以为豪的女儿,她从未想过会和自甘下贱这种词联系到一起。
但现在刘昭告诉她,自己怀孕了。
王乃英小心翼翼地开口:“是、是离婚的时候不知道?那孩子爸爸——”
她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倒是不介意离婚这种事,但离婚就意味着刘昭和对方是真的过不下去,但这种情况下,如果为了孩子强行劝复合,那也好像不太行。
曾迎春似乎被提示了这个还算能接受的可能性,她几乎求救一般盯着刘昭,指望她承认这一点。
好像只要她承认了,她就还是她心目中那个恪守妇道的好女儿。
但刘昭否认了:“没有,是离婚后怀上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盯着曾迎春,眼看着曾迎春的脸从愤怒的涨红一点点褪去血色,变成某种绝望的惨白。
她甚至跌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你怎么这么下贱!”良久,她终于不堪忍受胸中积累的情绪,起身尖声怒骂,口不择言。
王乃英用力掐了一把她的手臂:“你冷静点,张嘴前也过过脑子,别说这种伤人心的话。”
刘昭笑了一下,拿了一张湿巾,慢条斯理地擦干净脸上的椰汁,又把身上沾上的果肉清理了一下。
这才慢吞吞道:“急什么,我就是这么一说,留不留的,这不是还没决定呢!”
曾迎春像被关键词触动了什么开关,一下子跳了起来:“你敢打胎我就死给你看!”
在她朴素而有限的人生观里,打胎,是约等于出轨的一种罪恶行为。
因为打胎和出轨都有一个同样的前提,那就是发生了某种不合法的性关系。
她不允许打胎,倒不是说她对于一个未出生的生命有多么看重,她只是觉得,打胎还有另一种补救的办法,那就是让这件事变得合法。
刘昭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嗯,也可以留下。”
曾迎春见她终于说了一句自己愿意听的,也总算是缓过神来:“孩子爸爸是谁?什么时候结婚?”
刘昭冲王乃英示意了一下:“我好饿,要不然先吃?”
英子尴尬地一会儿看看刘昭一会儿看看曾迎春,倒是杨洛挑了挑眉,“嘣”一声把手里的酒开了,给自己倒了一杯,招呼道:“先吃,吃,曾姨我给你重拿个碗。”
王乃英也总算找到了事情做,短腿倒腾得飞快,去拿了笤帚簸箕,过来扫掉曾迎春脚下的碎瓷片。
无论如何跌宕,今天这席,总算是开了。
吃了几口,曾迎春实在没胃口,忍不住道:“你倒是说说啊!不管怎么样,孩子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刘昭吃了一块牛肉:“是我前夫。”
“那你还等什么啊?你们既然还有感情,那就复婚啊!这孩子不就是个机会——”
刘昭打断她:“谁说我们还有感情?”
“没有感情你们还——”
“没有感情不能上床吗?”刘昭平静地反问。
活生生给一桌人都问住了。
曾迎春封建保守了半辈子,都没听过这样粗糙的发言,打死她也不会想到这话会是从自己女儿嘴里说出来的。
她捂着嘴控制不住地哽咽出声。
刘昭还在无情地加码:“而且,孩子爸爸在一天之前出国了,至少半年回不来,所以复婚是不可能的。”
“打掉!必须打掉!”曾迎春一下子改变了心意。
刘昭无辜:“你不是说我打胎你就去死的?”
曾迎春怒视着她,简直像看一个仇人。
因为她发现,她没有办法让女儿这件不合法的丑事,变成合法的了。
既然复婚无望,那孩子留着就是一种耻辱。
一种女性不贞的耻辱。
王乃英这会儿听不下去了,开口:“哎我说小曾,你别激动,好歹一条命呢,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下决定。”
她又扭脸看向刘昭:“你别怕,怀孕嘛,也不是什么大事,咱们商量着来,你别跟你妈计较,她就是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
这不也怪你,连个缓冲都没有,就这么说出来了,也太吓人了,得亏老太太我没有心脏病。”
刘昭抿唇一笑:“嗯,怪我。”
王乃英见她情绪还挺稳定,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半开玩笑道:“可不就怪你呢!说说呢,我都八十了,见过的事儿到底比你妈多些,这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儿,但是也需要好好考虑不是?”
“嗯。”
“那你先告诉我,你怎么想的。”
一句话落下,刘昭眼睛瞬间红了一圈。
王乃英“哎”了一声,却没再说下去。
刘昭忍住了,没哭,她只是忍过那一阵情绪,扭头看曾迎春,噙着一丝笑道:“妈,从我说怀孕到现在,你连一句都没问过,我是怎么想的。”
曾迎春哭得更厉害,她听出了刘昭话语里的怨怼,但她心里似乎更加的委屈。
“我还不是为了你,这种事情传出去,坏的都是你的名声,人家都会骂我这个当妈的没教好——”
她呜咽着哭诉,但刘昭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不发一言。
杨洛叹了口气,从上次的事情她就看出来了刘昭和曾迎春母女之间的矛盾,但她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她并没有母女相处的经验可以借鉴,她甚至没见过几回亲妈。
于是她默默给曾迎春倒了一杯酒。
曾迎春也是急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杨洛暗赞一声阿姨好酒量,默默又给她满了一杯。
刘昭没搭理,似乎是组织了一下语言,才道:“孩子爸爸不知道这件事,他应该也不会在乎,毕竟,我们结婚,只是因为他给了我一百万,离婚也只是恰好到期了,所以,没有什么感情需要考虑。”
“其次,我想留下这个孩子。”
曾迎春刚要开口,被王乃英狠狠瞪了一眼,她扭头,又一口闷了一杯酒,杨洛再次满上,手里那瓶已经就剩下个瓶底儿了,她心痛地看了一眼,直接对着瓶子自己吹完了。
砸吧砸吧嘴,没忍住:“这酒真不错,可惜你不能喝。”
说完好像才意识到这话有多不合时宜,她吐了吐舌头,假装无事发生。
刘昭忍笑看了她一眼。
曾迎春这会儿还清醒着,又道:“你留下它是要告诉所有人你未婚先孕吗?你还想不想嫁人了!你以后拖着个孩子谁还敢要你!”
杨洛不屑地撇了撇嘴,出于礼貌没有出声。
王乃英眉头紧皱,她觉得这个小曾年纪不大,怎么思想这么封建的。
刘昭脸色不变:“嗯,这就是问题所在。”
她看向曾迎春,眼神平静,但却透着无比的坚定:“我不会结婚,不出意外,这就是我这一辈子唯一的孩子。”
曾迎春眼睛蓦地睁大,瞳孔一瞬间失去了焦距。
她觉得好像有无形的耳光打在了自己的脸上,面颊上火辣辣的,从开始到现在,刘昭的每一句话,对她而言都是从未经历的挑战,每一句话,似乎都在嘲讽着她教育的失败。
她的女儿,彻彻底底,完完全全,背离了自己的期望。
她期望她早日寻觅一个依靠,琴瑟和鸣,在祝福声中走向一段美满的婚姻,在家人的期待中生一个或者两个孩子,若她的身体还撑得住,她愿意用她的余生去替她养育孩子,再苦再累也在所不惜。
那是她狭隘的世界观里,所能想到的人生最圆满的模样。
但如今,刘昭彻底打破了她的期望。
她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的,有烈火烧过,像农村里烧完麦秆的土地,一片焦黑,寸草不生。
她白眼一翻,失去了意识。
饶是刘昭也吃了一惊,今天的事情,她的确是抱着长痛不如短痛的想法过来的,她就打算用最寻常、也最坚定的态度告诉曾迎春,自己这辈子不打算结婚了,别费劲儿催婚了,自己不是那个她期望中的乖乖女,最好早日接受现实。
曾迎春还算健康的体检报告给了她这个勇气。
但她也是没想到这点事情对曾迎春的冲击竟然有这么大。
杨洛离得最近,检查一番之后松了口气:“没事,她是睡着了。”
刘昭:?
王乃英:“胡说什么呢?”
杨洛晃了晃自己空荡荡的酒瓶子:“喝多了,情绪一激动,酒劲儿上头了,正常的。”
另两人:……
刘昭无奈,过去把曾迎春扶起来,想送到她房间里去,杨洛一个灵活的跃起,从刘昭怀里把人抢走:“你别动你别动。”
刘昭无奈:“我只是怀孕了,又不是残废了。”
“你懂什么,前三个月最是危险,有那倒霉的,走两步都能给孩子走掉了。”
刘昭:“这么容易掉,哪来那么多未成年宿舍产子的。”
杨洛振振有词:“你别不相信,你也就是现在还没反应,我那会儿前三个月,走两步都觉得小腹隐隐作痛,还出了几回血,给我吓够呛,天天除了去医院就是躺床上抹眼泪。”
王乃英冷哼一声:“那你倒还不如当时多走两步,你看看后头因为这孩子带来的破事儿。”
杨洛:“那倒也不能这么说,我当时觉得生一个孩子还是很幸福的事情。”
说话间,杨洛已经把人扶到了沙发上,曾迎春的房间在二楼,她现在彻底醉倒了,连迈步都不知道,要扛上去还是颇有难度的。
给曾迎春盖上毛巾毯,三人重新坐下。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刘昭慢条斯理地吃着饭菜,似乎一点儿都没有被刚才的事件影响食欲,看得王乃英心中默默称奇。
吃着吃着王乃英又忍不住看了沙发上睡得安稳的曾迎春一眼,嗔怪地看向杨洛:“你说你怎么想的呢?怎么悄默声的把人灌醉了呢……”
杨洛一摊手,好无辜:“我也不知道曾姨酒量这么差啊,她喝起来那么猛,我寻思着她也是个女中豪杰呢!”
王乃英没忍住,伸手在她头上敲了一把。
杨洛环视一周,给王乃英夹了一筷子老鸭汤里的笋干:“您多吃点!”
王乃英一口牙掉得七七八八,全靠假牙代工,哪里嚼得动这玩意儿,没好气地骂了两句。
王乃英又把目光投向刘昭:“丫头,咱们也不是外人,要是不介意,就跟我们聊聊呗,你看你妈这也醉了,没她捣乱,指不定咱们商量得更清楚些。”
刘昭笑着点头:“嗯,我也觉得。”
“你说你不结婚,是赌气,还是有什么原因呢?”王乃英一针见血,“你要只是因为离婚而一时冲动,不相信爱情,那我觉得大可不必这么武断,我活了八十年,虽然一直给我那死鬼老公守着,但我也不是没遇到过喜欢的人。”
杨洛眼睛“嗖”一下锃亮:“英子,展开说说!”
不负众望收获了一枚来自英子的白眼:“下次再展开。”
刘昭笑出声来,她真喜欢这个脾气暴烈的小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