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有独特的智慧和记忆力,它们或许没有那么容易去适应环境的剧烈变化,不过,它们有能力迁徙。
也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前路未知的凶险。
——象群日记
有一说一,刘昭这一副对亲爹的过世都无动于衷的铁石心肠,也不是一日练成的。
刘昭亲爹,刘德海,老刘,擅使一根皮带,主要作用对象,就是让他“绝了后”的曾迎春和刘昭母女。
刘德海年轻时候颇有些雄心壮志,在大锅饭的年代,他骑一辆二八大杠,去江南拉货运回江北倒卖。
从花生米卖到弹力裤,来回一趟三四天,风餐露宿,很是赚了不少。
曾迎春看上了他的吃苦耐劳,满怀期待地嫁了过来。
婚后一年,刘德海花光积蓄喜迎麟儿,建了村里第一栋二层小楼,竣工那一日,曾迎春生下了刘昭。
房子有了,麟儿没了。
刘德海大失所望,痛定思痛,决定给女儿取名刘招娣,曾迎春拖着产后三天不到的身体凌晨三点偷摸带着材料守在派出所,她也没什么文化,就如实说了,让民警给改个像样点的名字。
民警也犯了难,不敢大改,就只好去掉那个“娣”,把“招”改成了“昭”,曾迎春千恩万谢。
代价是被憋了好几天气的刘德海用皮带头抽裂了手臂桡骨。
曾迎春后来再没怀过孕,刘德海就认为是被民警把“弟”去掉的缘故,想起来就要骂天骂地一番,这是后话。
按照老家风俗,新房要办“上梁酒”,这也是仅次于红白喜事的大事件,刘德海对小楼倾注的感情可比刘昭这个便宜女儿多多了,遂大办特办。
于是那一夜,在没能一举得男的忧伤加持下,刘德海喝高了,脑子一热,揣着收来的几百块礼钱就跟几个狐朋狗友去了洗头房。
结果狐朋狗友做了局,把礼钱骗光了,他回来的路上,还把腿给摔断了。
一同摔断的,还有他的心气儿。
从那之后,他不再做小买卖,也不再找工作,甚至都不再着家。
他迷上了洗头房的那个女人,但可惜的是,对方看不上他。
刘德海靠着打零工攒点钱,攒够了就去找对方,花完了再去找零工,实在没饭吃了就回家,心气儿不顺了就抽出皮带打曾迎春。
就这样过了好些年,一直到两年前,刘德海确诊了肝癌,终于歇了心思,回家安然享受曾迎春的照顾。
“你爸就是没福气,得了这个要命的病。”曾迎春长吁短叹。
灵堂闹哄哄地搭起来,和尚也叮呤咣啷地带着各式法器过来了,丧事的总管是村里的老人,各路办事有老刘家的兄弟侄子。
对,刘昭因为是女人,被老刘家排除在外。
当然,女人是排除了,女人的钱可没有排除,买包烟都得找刘昭要两张毛爷爷。
刘昭花钱买清净,被曾迎春带到二楼休息,但曾迎春憋了一肚子话想跟女儿说。
“你虽然是个姑娘,可也不比谁家小子差,你爸要是没得这个病——”
曾迎春人生第一大成就——我生的女儿不比别人家的儿子差。
刘昭打断她:“他要是没生病,现在还在洗头房鬼混。”
刘德海当年迷上的那姑娘,如今已经是洗头房的老板了。
曾迎春嗔怪着睇她一眼:“说什么怪话呢,你爸年轻时候再胡来,年纪大了,还不是要回家的。”
曾迎春人生第二大成就——你爸在外面再胡来,老了还不是乖乖回家了。
刘昭点头:“嗯,回来有人伺候,洗头房的老板可没工夫伺候他吃喝拉撒。”
曾迎春又拍了女儿一把。
“你睡吧,看你这黑眼圈重的,真是的,什么工作值得这样拼命啊!今天要不是我脑子快,你罪过可就大了。”
刘昭不解:“不就是没赶上他闭眼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懂什么,那老刘家的人嘴巴有多厉害你不知道啊?连亲爹最后一面都不见,这一人一口唾沫都够淹死你。”
刘昭心想淹倒是淹不死,就是会恶心死。
她躺下,背过身去,打算睡一觉,又想起还没给曾迎春转办丧事的钱,挣扎着又去摸手机。
曾迎春拦住她:“行了行了,你每个月给我转那么多钱,老刘再死三回都够用。”
刘昭:……
行。
·
一觉睡醒,已经是夜里。
楼下灯火通明,院子里已经搭起了雨棚。
停灵三日是习俗,这三日,要有人守灵。
一般都是村里的男性,凑两桌人打打牌吹吹牛逼,也就过去了。
这会儿楼下已经聚集了三桌牌局,呼喝有声,个个满面油光,手中扑克甩得飞起。
“对二!来来来给钱!”
热闹得很,一幅草台班子的盛景。
刘昭揉了把脸,从一堆噪音里,辨别出了曾迎春的声音。
在哭。
不是那种真情实感撕心裂肺的哭,是拉长了声音的“哭唱”。
这也是老家习俗,甚至调调都是代代相传,好像每一个女性长辈都会,刘昭一度怀疑她们有什么神秘的传承仪式。
曾迎春的“哭唱”音调标准,吐词清晰,还能从刘德海不到六十年的糟烂人生里,扒拉出足足八百字的亮点唱词。
百万文案,不外如此。
刘昭肚子饿得咕咕叫,一扭头,就看到曾迎春贴心放在床头的几样点心。
她都不用猜,就知道这是买回来放刘德海供桌上、被曾迎春偷偷顺过来的。
扫了一眼,还全是贵的。
刘昭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有时候真的很难理解曾迎春。
这个女人,丈夫出轨、家暴,几十年不往家里拿一分钱,她都忍着。
女儿劝她离婚,她不,离婚证就是她的生死簿。
证在人在,证亡人死。
刘昭一度以为曾迎春是个晚期恋爱脑,可如今刘德海一死,曾迎春的种种行为,又让她有些哭笑不得。
对此曾迎春也不是没有自己的道理。
她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好女人哪有离婚的。”
·
葬礼前后花了四天,虽然出现了诸多意外,但也总算闹哄哄的结束了。
这个意外包括:
老刘家侄子们撺掇抬棺人坐地起价;
老刘家全体反对刘昭母女进火葬场;
老刘家非要在火葬场定那个一千八的礼炮却无一人肯出钱,最后无奈从火葬场外把刘昭拽进去付款……
等。
刘昭心态平稳。
一切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曾迎春数次红了脸想要开撕,都被刘昭按下了。
倒不是刘昭包子,实在是刘昭怕吵。
刘昭是这么想的,她好不容易休个年假,就当是丧葬主题的,虽然小众了些,但问题不大。
休假嘛,花钱当冤大头是常态,但是吵架撕头花就不必了,太影响休假体验。
最后尘埃落定,棺木入土,众人送完最后一程,快步回到院子里,吃一片曾迎春提前准备好的“步步糕升”。
这段丧葬主题的休假就算是结束了。
紧接着,下一个主题就无缝衔接上了。
“嫂子,如今我大哥也走了,你们家房子这么大,空落落的,你一个人住也有些瘆得慌吧?”
刘二婶首先开麦。
关键词,房子。
刘昭闻弦歌而知雅意:“婶儿你的意思是想跟我家换房子?”
二叔家新建了二层小楼,虽然占地面积不大,却收拾得很精致,里头家具电器一应俱全,可比刘老大家这个空壳子楼房好太多了。
刘二婶脸一黑:“胡说什么呢?招娣你也是大学生,怎么说这么没脑子的话呢?”
刘昭一脸平静:“不是二婶你先说的吗?”
刘二叔坐不住了,训斥道:“招娣你翅膀硬了,跟长辈说话越发没规矩了。”
众人此刻坐在堂屋八仙桌旁,靠里的柜子上放着刘德海的遗照,遗照前还放了一盘子红烧肉和一碗米饭。
曾迎春蓦地站起来,端起红烧肉就往地上一砸,发出“砰”的一声。
油花四溅,还有一块肥肉蹦到了刘二叔的衣襟上。
曾迎春一嗓子哭开:“老刘啊,你还有心思吃啊!你死了你女儿就没人疼了呀,谁都能骂她两句呜呜呜呜……”
刘昭:……
老刘要是没死,这会儿骂自己的就是老刘本人了。
但,还是那句话,死者为大。
曾迎春拿捏了精髓。
爷爷发了话:“行了,老大家的,别哭了,老二也是好心,你这像什么样子。”
曾迎春放大音量:“原来骂人就是好心啊,那我也要好心替老爷子您教育一下老二,老二你个没规矩的,你就知道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我说差不多行了!”老爷子猛地站起来,气得发抖。
刘二叔脸上挂不住,腮帮子抖了两抖:“叔说话不过脑子,你别跟叔计较。”
曾迎春一秒收声,抹了抹眼泪,没事人似的坐了下来。
“其实是这样的,”老太太清了清嗓子看着刘昭发了话,“你弟弟年纪不小了,去年谈了个对象,打算今年年底结婚,小年轻,不喜欢跟我们老的住一起,你也能理解的对吧?”
刘昭沉吟了一下,没接话。
老太太继续:“所以你叔他们就想着,把二楼全部让出来给他们小两口住,他们住到楼下来,我和你爷爷呢,就和你妈住一起,反正你看这房子这么大这么空,我们住过来,还能多点人气儿不是?”
刘昭:……
原来是打这个主意。
不等刘昭开口,曾迎春急了:“那怎么能行?当初咱们说好的,我们一个月出两千块的养老钱——”
刘昭打断她:“妈,你别急。”
曾迎春闭了嘴,眼睛却往刘德海遗照上瞟,心想等会儿得给他们老刘家整个大的。
刘昭不急不缓地调整了一下坐姿。
倘若有熟悉的工作伙伴在,就知道,刘主管这是要开始下套了。
“爷爷奶奶住过来,也不是不行。”
对面几人满面赞许:“就知道你是个好的,不枉费你爹把你培养成了大学生。”
“不过呢,我妈说得也没错。”
刘昭淡淡道:“前年您二老满了七十五周岁,咱们当时当着族老和村干部都说好了,你们的养老,由我爸和二叔两人承担,我爸出钱,二叔一家出力,这没有问题吧?”
“我们家可没亏着他们啊,你爸给的那两千块钱,够干什么的呀,连给你爷买高血压的药都不够的。”二婶急吼吼地澄清。
“嗯对,所以以后就不出了。”
全场沉默了几秒,二叔才疑惑开口:“你说什么?”
刘昭温和地看着他:“我爸死了呀,这钱他没法出了。”
对面爷奶脸色明显变了,好一会儿,爷爷愤怒地站起来,用力地拍桌子:“你自己听听你在说什么屁话!”
他气得都语无伦次了。
刘昭淡淡道:“您别急,要急出点什么毛病来,这医疗费也只能二叔出了。”
她平静地再次强调:“毕竟,我爸已经死了。”
奶奶尖叫道:“你爸死了,那就应该你出钱!”
刘昭点点头:“嗯,倒是也有一定的道理。”
她看向二叔:“那这样吧,以前爷奶住你家,我们一个月出两千块钱,往后爷奶住我家,你们一个月给我妈两千块钱怎么样?”
二叔二婶叽叽呱呱拍着桌子就站了起来。
刘昭不为所动,等几人都冷静下来,她才继续道:“所以,你们的意思是,你们要住到我家,让我妈伺候你们,与此同时,我还得一个月给你们两千块钱?”
话说到这里,几个人都不吭声了。
前面还能遮遮掩掩,被刘昭这么一步一坑地挑破,谁也没脸承认了。
虽然他们就是这么想的。
但也没法否认,因为前面每一步他们都已经承认了。
要钱,要房,要曾迎春伺候。
一条也否认不掉。
刘昭突然露出一丝笑:
“我知道你们不会这样无耻的,是吧?
这传出去,我爸前脚死,你们后脚不仅惦记上了我家的房子,还惦记我的钱,
甚至还想赖上我妈一个寡妇给你们养老,这也不大好听吧!”
几人脸色就跟面前那八仙桌一样,为了维持住体面搁那各显神通。
有咬牙的,有掐大腿的,有翻白眼的……
刘昭又换了个姿势:“开玩笑的。”
几人默默松了口气,只觉得这个招娣说话一惊一乍的,让人心脏不舒服。
刘昭继续道:“我爸死了,我妈这还没走出来,她身体也不太好,我想带她去南京散散心,检查检查身体,住一段时间再说。”
二婶嘴快:“不就是不想让——”
刘昭打断她:
“爷奶要是没地方住,大可以住过来,不过我妈不在,老房子也年久失修,这家里的安全性实在没什么保障。
万一遭了贼,少了什么东西倒没事,但爷奶的安全可就……”
不等众人说话,她又道:“再一个,爷奶这么大年纪了,万一夜里犯个病什么的,我们家这房子周围也没几户人家……”
说着说着收了声,目光从爷奶脸上扫过去,轻轻叹了口气。
刘昭的描述太过写实,且易于脑补,老头老太一把年纪,看不淡生死,相反,还相当怕死。
当场对视一眼,犹豫了。
还是跟着老二住有保障啊,就算老大媳妇在家,她一个妇道人家,万一半夜有什么事,她也帮不上什么忙。
曾迎春适时幽幽道:“住过来也好,指不定老大还在家里呢,我不在也没关系,有他保佑你们长命百岁。”
二老一个哆嗦,看向遗像的眼神都露了怯,嘴硬道:“老大家的你说的什么浑话!”
刘昭贴心地把话题从阴间扯回来:“不过我说话直,生活费和房子,我们家只出其一,二叔比我爹孝顺,总要给他一点机会。”
二老和二叔一家面面相觑,陷入沉默。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那每个月两千块钱到底是谁出的,他们心里门儿清。
非要住老大家,估计刘昭就真不愿意出这个钱了,到时候老两口守着这么个空壳子老楼房,又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