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喜欢把大象称作温柔的巨人,灵性、慈和、智慧、包容……它们值得一切美好的词汇。但只有大象知道,它们也有自己的坏脾气。
——象群日记
刘昭搬进大象公寓的第二天,是周日,她决定要狠狠睡个懒觉。
怀孕时日还早,没什么反应,但是隐隐有些困倦,自打得知怀孕之后,她也不敢喝咖啡和茶叶了,只能硬熬,上班的时候实在困得不行就用冷水洗个脸。
刘昭睡前还是挺高兴的,虽然曾迎春时时语出惊人,但看着杨洛试图为她捍卫正常吃饭权利的模样还挺逗的。
原本,决定独自一个人怀孕生子这件事,总让刘昭有种单刀赴会的悲怆感,但在大象公寓里四个人这么一闹腾,竟也有了些迎接新生命的喜悦。
刘昭抱着这种美好的愿景睡去,然后做了个梦。
大概是去年的时候,她被精力旺盛如野猪的程永铮拉去滑雪,她不会,程永铮教她。
但她平衡力从小就不太好,骑自行车都老摔跤,在雪上整个就一秤砣。
程永铮没什么耐心,她看出来了,便说自己找个角落先练习一下,让程永铮自己去放开玩。
程永铮非常满意她的知情识趣,踩着滑雪板扬起一路雪沫子跑了个没影儿。
后面的走向就开始离谱了,记忆里是刘昭自己练习了许久,终于能慢慢地滑几步,选了个最缓的雪道慢吞吞往下蹭,程永铮撒欢撒够了来找她,看她滑得像模像样,狠狠夸了她半程,并热情邀请她一起去滑一个更刺激的陡坡。
但其实当时刘昭已经累得只想就地躺倒,衣服里也灌了不少雪,后背的汗水和雪水混在一起,保暖内衣黏在身上,难受得抓心挠肝的。
还要听程永铮不知所谓的废话,但凡不是暗恋这头野猪这么多年,她高低得给他一个大逼兜让他闭嘴。
真的烦死了。
但在梦里不是这样的,梦里刘昭没能学会滑雪,怎么也滑不起来,程永铮也没有来找她。
她在原地一直摔跤,一直等,摔进雪堆里爬起来继续等。
等到天都黑了,人都走光了,也没有人来找她。
山风很冷,她被冻得瑟瑟发抖。
然后她就被冻醒了。
“妈!你干什么?!”刘昭一睁开眼睛,就惊叫了一声。
无他,自己三十岁的人了,一大早穿着清凉款睡衣被人掀了被子,搁谁都淡定不了。
早秋,今天外面还在下雨,淅淅沥沥的,屋子里挺凉的,薄毯子被掀掉之后,凉意激起她一身的鸡皮疙瘩。
曾迎春已经大刀阔斧地开始收拾房间。
窗帘“歘”一下拉开,窗户“呼”一下推开,纱窗“嚓”一下关上。
随意扔在椅子上的衣服叠起来,椅子“气力哐啷”一阵搬,腾出地方来,“刷刷刷”开始扫地。
嘴上也没闲着:“起床呀!早睡早起对孩子好,我知道你爱睡懒觉,但听话,现在你不是一个人了,总要顾着肚子里的孩子,早饭是一天三顿中顶顶重要的,晚饭不吃早饭都得吃,你快点起来,去吃早饭,我都弄好了在餐桌上。”
刘昭:……
说实话,以前曾迎春没这么疯吧?至少自己一觉睡到中午的权利还是有的吧?
刘昭开始怀疑自己入住大象公寓的正确性。
“还愣着?也不看看几点了?专家说了,早饭一定要在八点前吃才对身体好。”
哦对,几点了这是,自己怎么就这么十恶不赦了?
刘昭摸出手机,摁亮——
很好,上午六点半。
刘昭闭了闭眼睛,还有疑问:“为什么,要一大早来扫地?”
曾迎春理直气壮:“那还用说?现在空气污染严重,屋子里肯定都有灰,你把这些灰尘啊细菌的,都吸进去,对孩子多不好!”
刘昭:……
行。
她认命起床,洗漱,打着哈欠下楼吃饭,王乃英也在吃,她叫了一声:“英子早。”
王乃英精神矍铄:“起这么早做什么?小杨都要睡到十点钟的,有时候 能睡到下午一点。”
刘昭拿了一截玉米啃,郑重其事道:“其实,我也能。”
王乃英笑了起来,神秘兮兮地伸手指了指楼上:“你就听你妈的,她也是为了你好。”
刘昭不置可否,闷头啃玉米。
起太早了,没什么食欲,打算糊弄着啃完了事,刚准备走,曾迎春风风火火地下来了。
“把牛奶喝了,乖,吃这点怎么能有营养呢?”
王乃英看了看自己杯子里的牛奶,给了刘昭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刘昭一咬牙一闭眼,拿起杯子一口闷。
牛奶的腥味激得她有些犯恶心,捂着嘴缓了几秒钟,好歹是没有吐出来。
曾迎春不满:“喝个奶而已,不为自己也要为孩子,算了算了,你这孩子,让你一时改掉坏习惯不容易,你再去睡会儿吧?吃饱了睡总比饿着肚子睡好。”
刘昭:……
我真谢谢你了,已经彻底被牛奶恶心精神了,这怎么还睡得着?
上午九点半,来了个远程会议,刘昭看着参会人员皱了皱眉,还是关于年中优化的事儿。
英子在客厅看电视,曾迎春出门买菜还没回来,刘昭上楼,想了想,又对英子道:“我要开个会,我妈回来跟她说一下,让她不要打扰我。”
英子笑着点头应了。
会议开到半程,刘昭正在被总经理骂。
“这次优化的事情推进得太慢了,刘主管解释一下。”
刘昭冷着脸:“我个人认为,周副总给我的优化名单并不合适,所以我做了一些调整,但这中间出了一些问题,原先的名单不知道从什么渠道泄露了一部分出去,所以导致了一些人的不满,生出了许多事端,这才导致了推进缓慢。”
周君生语气平静:“优化名单是我和各部门的负责人经过商议之后综合决定的,我觉得在业务上,刘主管应该不会比我们更熟悉这些人员的能力,刘主管是在质疑我们吗?”
刘昭道:“你们确实更熟悉,但是别忘了员工的业绩考评都是我们做的,比如说售前的陈安安,她入职两年来,没有请过一天假,绩效每月都是A等,经常主动加班,承担过重要项目的跟进,她一直都做得很好,这样的人,我不理解为什么要裁掉她。”
她顿了顿,继续道:“而与之相对的,同部门的江兴,入职五年,得罪过四回客户,在他手里黄掉的项目不知有多少个,最荒唐的是还在出差期间网络软件上找人约,这样一个人,我为什么要留着他?”
周君生慢条斯理道:“陈安安今年有结婚的计划,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就要怀孕生孩子,公司现在已经很艰难了,这种不必要的成本没有必要承担,我们不差一个敬业的陈安安,更何况她才入职两年。江兴虽然能力一般,但他也没有犯过什么大错,这两年也很老实,我听说他今年结婚买房了,所以工作认真了许多,他是五年的老员工了,我们没有必要抓着过去的事情苛责他。”
一番话把刘昭硬控足足十秒。
她很想说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女人结婚了就得开了以防止她结婚生子休产假,男人结婚了就是顾家了稳定了上进了?
参会人员一共五人,都是公司高层,只有她一个女性,此刻麦克风里安静一片,显然,除了他之外,没有人对周君生的发言有异议。
刘昭忍了又忍,没忍住,一抬手撕了那层遮羞布:“噢,所以你的意思是,从赔偿角度来说,我们赔偿陈安安的费用要远比江兴低,是吗?”
话筒里一通尴尬的干咳声。
周君生声音带着笑意:“从公司的利益角度考虑,我觉得这个理由也很充分,不是吗?”
刘昭怒从心起,压着怒火道:“是,开掉一个陈安安的确赔偿很少,但你知道我重新招聘一个同等能力的,要花费多少时间和薪资的代价吗?而一个可有可无的江兴,我如果把他开了,只需要用他三分之一的薪资,就能招一个应届本科生,能力上也不会比他差多少,甚至更年轻,更愿意加班。”
沉默半晌,话筒里有人应声:“刘主管说得这么直白,倒也有道理,但目前公司业务紧缩,市场大环境不太好,我觉得,不如把江兴和陈安安都优化掉,等明年春招的时候,再多招两个应届生。”
刘昭:……
有种巴掌扇不进屏幕的无力感。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响起,随后有人轻手轻脚地打开了门。
曾迎春端着一盘子洗好的水果放在了桌子上,她压着声音小声道:“吃点水果,新鲜的。”
刘昭猛地关掉麦,无奈地看向曾迎春:“英子没跟你说吗?我要开会,你不要来打扰我。”
曾迎春脸色顿时变了:“我哪里打扰你啦?给你送点新鲜水果,多吃水果对孩子好!”
她说完气冲冲地走了,走的时候还把房门关上,用了几分力道,听得刘昭一阵心烦。
刘昭看着面前切好的苹果,死死皱着眉头。
就在此时,耳机里又传来周君生带笑的声音:“刘主管最近和家里人住在一起吗?”
刘昭没应声,周君生也不尴尬,继续道:“正如我所说,女生嘛,家庭观念总是会强一点,所以相对的,到了一定的年龄之后,尤其是结婚之后,放在工作上的精力就少了,这是很无奈的事实,不是我对女生有偏见。”
他把“结婚”两个字咬得有点重,而后点名:“刘主管,你说对吗?”
刘昭咬着牙没吭声,但另一个法务部的经理开了口:“我听周总的意思,刘主管也好事将近?”
另一个人接口道:“那还真是意外,刘主管可是咱们公司出了名的铁娘子,前两年我还想给她牵线的,结果发现刘主管这个人啊,她对工作的兴趣要远远大过对男人的兴趣。”
不知道谁低沉着声音道:“性趣?”
剩余几人听出他话里的猥琐,心照不宣地发出了男人的笑声。
刘昭脸色绷得紧紧的,手指悬在麦克风的上方,迟迟没有点下去。
曾几何时,她也会在男人对她开黄腔的时候怼回去,但很快,职级比她高的男性领导出来打圆场:“哎呀人家跟你开玩笑是看得起你。”
年轻的刘昭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但三十岁的刘昭知道。
她闭了闭眼睛,压下情绪,点开麦克风。
“是啊,中国男性的平均尺寸只有7.1厘米,很难有性趣吧?”
麦克风里瞬间上坟一样肃静。
刘昭云淡风轻:“几位觉得呢?”
众人 :……
我他妈能觉得什么?
说不对,我不止这个尺寸,不信我量给你看?
都是体面人,要脸的。
这就是三十岁的刘昭总结出来的一个破局之道——
当你觉得一群男人打算开始“看得起你”的时候,你只需要开口说脏话,把一些器官摆到明面上来说,那么,他们就不会“看得起你”了。
相反,他们会学会尊重你。
此刻的线上会议室里,就连周君生都绷不住了,干咳一声打破这该死的沉默:“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所以我支持把陈安安和江兴都优化掉,各位有什么不同意见吗?”
——看吧,他们学会了在正确的场合说正确的话,把你当成一个普通与会人员来尊重了。
“有。”刘昭淡淡开口,仿佛刚才语出惊人的不是她一样,“我不建议优化掉陈安安,目前她手头有三个项目,一个已经在合同阶段可以收尾,另外两个都是正在进行中,目前进展良好,即便不算收尾那个,另外两个的体量加起来也超过了五百万。”
周君生道:“我知道,但这些项目又不是她一个人做的,她只是个售前而已,我认为更重要的是销售和技术支持的工作,缺她一个不会影响什么。”
刘昭:“不,你错了,其中一个项目,她之前搭档的销售正是温华,而温华之前是怎么工作的你们都清楚,在整个项目的前期过程中,可以说,陈安安一个人承担了销售和售前的工作,她没叫过一声苦,一个月前,为了盯着测试板及时做出来,她甚至在我们的代工厂那边打了三天地铺。”
“试问,这样一个员工,你们真的认为应该优化掉吗?”
刘昭想了想又道:“当然,你们执意要优化她我也可以执行,只不过,往后想要再找一个愿意在代工厂打地铺盯板子的,我可不敢承诺能招到了。”
安静了一会儿,总经理发话:“那就把她从名单中去掉吧!呵呵,这两年大环境不好,女生找工作总是会难一些。”
另一人附和道:“对对,咱们这也算承担社会责任,回报社会了。”
刘昭用力翻了个白眼。
后面又陆续讨论了几个人的去留和赔偿方案,这场莫名其妙的线上会议总算是结束了。
刘昭觉得跟这帮贱人开个会简直比跟着程野猪滑雪还要累,退出会议室坐在窗前默默回血了好一会儿。
缓过神来,刘昭又打开了笔记本电脑,打算把刚刚的一些赔偿方案变动记录下来,把原来的方案重新调整一下。
刚敲了没两个字,门又被开了。
甚至都没敲门。
曾迎春板着脸走进来,把一杯热水放在了桌子上,一句话没说,又板着脸出去了。
刘昭被打断思路,盯着没关好的门心里再次涌起烦躁。
她不想吃水果,也不想喝水,她只想要一份清净。
半个小时后,曾迎春推开没关严实的房门,给她带了一盘子刚烤好的华夫饼。
一个小时后,曾迎春对着大敞的房门大步踏入,手里端着一碗刚刚煨好的排骨。
她仿佛忘了一个多小时前刚刚跟刘昭生过气,脸上泛着高兴的神色道:“今天的排骨都是仔排,有很多软骨,煨汤最是鲜嫩,你尝尝煨烂了没?”
刘昭把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过来,无奈地看着曾迎春:“我下午就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