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昭昭,是我们。”
农村里一般没谁家白日里锁门,声音传到,人也就进了院子。
不一会儿,四人浩浩荡荡进了堂屋。
二叔二婶,爷爷奶奶。
刘昭挑挑眉,这么大阵仗,不知道曾迎春的五万块钱能不能打发得走。
先是聊家常,一通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无效社交。
刘昭对这些塑料家人向来是没什么表情的,她自然也知道这些人背后把她说成了什么不堪的模样,说她冷血、忘本,说她女生外向,看不起农村人,总之村里关于刘昭的谣言,从老刘家散播出去的占了八成。
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刘宗平的身上,曾迎春假装不知:“宗平最近怎么样?结婚的事情商定了吗?”
这句话一出,像突然开启了某个静默开关,现场六个人,四个人瞬间安静了下来。
曾迎春心里暗叫一声不好,但稳稳神,把疑惑的目光移到了二婶的脸上。
孰料就这一眼,就见二婶猛地站了起来,而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曾迎春脑子里“嗡”地一声,意识到事情好像不是她想的那么简单。
刘昭也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想起曾迎春口中那个用碗盛着一块肉骨头,喂狗一样丢给她,还讽刺她嘴馋没教养的二婶,心里蓦地扯开了一丝冷笑。
她甚至饶有兴味地想:哦豁,下这么大的血本,看来不是曾迎春息事宁人的五万块能解决得了的。
好一通兵荒马乱,主要分为以下几派:
曾迎春的慌慌张张派:“哎哟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的呀,咱们都是一家人。”
爷爷和叔叔的叹气背身不插手派:“唉!唉!唉唉!”
奶奶的先占制高点派:“阿芬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都是一家人,你把难处说出来,阿春还能不帮你不成?昭昭也是个好的,你好好说,昭昭肯定会帮你的!”
婶婶的一秒入戏嚎啕大哭派:“嫂子!我的命真苦啊!我的儿他还年轻啊!”
刘昭把每个人的表演尽收眼底,确定了一件事——
这事儿不是冲曾迎春来的,是冲她来的。
这也就意味着,对方想要的,是曾迎春给不出来的。
这就有意思了。
曾迎春是个感情充沛、非常有共情能力的人,她和妯娌虽然这么些年矛盾不断,但刻在骨子里的规训还是让她认为,眼前的这些人,是她一辈子的家人。
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家人。
要不然也不会一开口预期就是十万块,在刘昭的眼神警告下才改口成五万块。
刘昭心里有数,曾迎春手上撑死也就十万块出头,她这是打算把自己整个献祭出去。
但问题是,现在的情况,对方明显是有些看不上她的献祭了。
曾迎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她真情实感地为二婶的哭泣而动了感情,也红了眼睛。
见铺垫得差不多了,刘昭把手机轻轻放在桌上,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咔哒”声,然后道:“二婶有困难就说说,我们能帮的肯定会帮。”
曾迎春觉得女儿难得这么懂事,欣慰地看了她一眼,终于把二婶从地上拉了起来,苦口婆心道:“就是啊,昭昭说得对,我们都是一家人,哪有过不去的坎儿。”
刘昭心里觉得有些好笑,有句话叫远香近臭,从前曾迎春天天在家,跟这个妯娌三天两头扯头花,现在曾迎春离家过了几个月的太平日子,再见到眼前的人,倒是一家亲上了。
二婶抹了抹眼泪,定了定心神才开始说话:“昭昭,让你笑话了。”
先来一句拉近关系,刘昭没作声。
曾迎春上赶着:“哎哟说的什么话,昭昭又不是那不懂事的。”
二婶感激地看了曾迎春一眼,曾迎春觉得非常受用。
“你弟弟他身体从小就不太好,他又不像你那么优秀,能考上大学,坐办公室都能挣大钱,毕业之后只能进工厂,工作又苦又累,环境还差,把身子都熬垮了。”
刘昭心想,这二婶怪会说话的,这么一来,就好像我是得了便宜的那个,后面提什么要求我不答应就是我的不对了。
“前两年还好些,今年突然就开始恶化了,”说到这里,她又开始抹眼泪,用力深呼吸了几口,这才继续。
“他现在每个月都要去做透析,花钱就不提了,关键是人遭罪啊!几个月的时间,瘦成了一把骨头。医生还说,要控制体重,不能补,要不然身子更加扛不住。”
刘昭不语,已经隐约猜到了她们来这趟的目的。
曾迎春还没想到,一个劲儿地脑补侄子的惨状,也不由得潸然泪下,甚至还主动递出了一个台阶:“去大医院看看,看有没有什么好法子,要不然让昭昭帮忙问问,南京有没有这方面特别厉害的医院和专家?”
二婶哀怨地看她一眼:“看了不少医院了,还去上海看过,不是实在没办法了,我们也不会来求昭昭。”
曾迎春这会儿终于觉察出一些不对了:“可、可昭昭也不是医生啊,她也不认识更厉害的医学专家,找她能有什么办法呢?”
“是这样的,医生说,目前宗平这个病呢,就只能做透析维持着,勉强像个正常人一样,也能干些轻省的工作,重体力活肯定是不能干了,所以他之前那个厂里的工作是没办法了。”
曾迎春若有所悟:“所以你们是想让昭昭帮宗平找个轻省的工作?这倒也不是不可以,大城市毕竟机会多,让昭昭带他去试试,不过我听说大城市里没学历不好找工作,宗平只是个中专生。”
她没注意二婶眼里一闪而过的恼怒,自顾自地想了下去:“昭昭啊,你有什么办法吗?现在有没有什么电脑培训班之类的,能让宗平去学学,出来好歹能找个坐办公室的工作。”
刘昭不认为对方过来是为了让她帮忙找工作的,便道:“妈,你先别急,听二婶说完。”
二婶“哎”了一声,继续道:“这工作不工作的,我们也不强求了,我和他爸还能干,再苦再累,也总能养活他。”
她又抹了把泪,继续道:“就是看他遭这个罪,我们心里难受,我跟你说句实在话,我们手里也攒了些,我娘家条件也不错,也应准了我们说能借我们钱治病,可医生说了,他这个病,只能熬着等肾源。”
曾迎春有些呆呆地看着她,没说话。
二婶一咬牙,继续道:“医生说,只要能换一个肾,他就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能娶妻生子,宗平可是我们老刘家唯一的根了,他要是一直这样,老刘家也就绝了后了。”
曾迎春张嘴想要说什么,二婶已经不管她了,一下子又跪了下来,跪在了刘昭面前,伸手抓住刘昭的手,哀求道:“医生说亲属之间匹配的概率大,我和他爸都去做过了,我们匹配不上,现在老刘家就属你跟宗平血缘最近了,婶儿求求你,求求你去做个检查,看能不能,能不能——”
砰——
一声巨响。
刚刚摆了一桌子的碗筷,还有给对方四人倒的茶水,被曾迎春统统推到了地上。
那四个人都吓呆了,碎瓷片溅到二婶身上,她一下子从地上站了起来,蹿到了一旁。
这时候刚刚一直装聋作哑的爷爷终于开口了:“老大家的,你发什么疯!都是一家人,这点要求怎么了?”
曾迎春眼睛都红了,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一样,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伸手点着二婶,又点着老爷子,良久才发出一声不像人声的咆哮:“都给我滚!滚!”
她发疯一样从地上捡起摔烂的馄饨和盘子碎片,劈头盖脸地往几人身上砸过去,一边砸一边往外走,她的手被碎瓷片划破了,但她却浑然不觉,依然一遍又一遍地捡拾起手边能捡拾的任何东西,往那几人身上砸,把他们赶出去。
她嘴里呜咽怒吼着不成字句的话,狰狞的样子和她平日里的模样判若两人,四人都被吓住了,二婶尤甚,嘴里讷讷不敢言,只一个劲儿往二叔身后躲。
二叔骂骂咧咧,也不知道在骂谁,反正不是什么好话。
爷奶两人倒是中气十足,骂曾迎春不是东西,不顾自家人死活,还叫嚣着“就让她去检查检查而已,又没说要她捐,就是个抱了个希望,你们连这都不肯,也太不把我们当一家人了!”
“滚!都给我滚!”
曾迎春发着疯,嘴里和脑子里都只剩下了这一句话。
她“砰”地一声关上院落的大铁门,用力把锁扣上,这才似乎松了一口气,脱力一般瘫坐下来,就坐在冰凉的红砖铺就的地面上嚎啕大哭。
隔壁麻婶儿听见了动静,但她也没立即过来,而是等外头几人骂骂咧咧地离开了之后,这才小心翼翼地摸索了过来。
“春儿,咋回事儿啊?咋吵起来了?你别哭,你跟我说说呢?”
曾迎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麻婶儿看见她鲜血淋漓的手掌:“哎哟,你怎么还受伤了,这多疼啊这怎么弄的,我家里有碘伏和白药,我回去给你拿,哎你等着我啊,千万别动。”
刘昭已经在家里找了一圈了,没找到纱布碘伏之类的东西,这会儿走出来刚好听见,便松了口气,上前想把院子门打开方便麻婶儿一会儿进来。
“别打开!”曾迎春从喉咙里嘶吼出这一声,整个人不顾形象地又往大门口爬了一步,“谁都别想打开这个门!有我在,谁都别想进来伤害你!”
她张着双臂,完全失去了理智。
这一刻的她,像一只绝望的母鸡,用自己鲜血淋漓的翅膀试图护住自己的孩子。
刘昭笑了起来,但她没发现自己的眼泪也流了出来。
她俯下身,抱住了曾迎春。
她轻轻地抚摸着妈妈的后背,轻轻地拍,低声地哄。
她说妈妈没事的,他们已经被你赶走了。
她说妈妈你别怕,我不会去做检查的,我不会拿自己的健康,拿自己和孩子的命开玩笑。
她一遍又一遍低声地说着,曾迎春僵硬绷直的身体就这样在她的怀里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软化了下来。
她还在哭,但是已经不再歇斯底里。
刘昭不知道此刻她心里在经历着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她知道,曾迎春这一次,是完完全全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
她给出了规训之外的爱。
她没有为了老刘家的香火,说出一句伤害她的话。
连一句出于侥幸和维持面子的“要不你去查查看呢”都没有在她的心里出现过。
刘昭闭了闭眼,她感到了无与伦比的幸福。
刘昭一直知道曾迎春是爱她的,只是这份爱里,总觉得是带了比较性质的。
和刘德海比,也和不存在的“男孩”比。
曾迎春的种种作为,总是让刘昭觉得,自己永远是“被妥协”“被委屈”的那一个,是曾迎春心里的次一等。
但这一次,在健康和生死面前,她把女儿放在了一切的前面。
她不再顾虑所谓的亲情,不再在意所谓的亲人,也不管不顾自己的体面。
她成了一个保护女儿的疯婆子。
很快碘伏纱布还有云南白药都拿了过来,刘昭从铁门的缝隙里接过,道过谢,给曾迎春处理伤口。
伤口不深,但是很多,她伸手抓那些碎盘子的时候一点没有留余地,两只手上大大小小足有十来处伤口,上面还沾着菜渣和碎瓷片。
刘昭细心地清理干净,几处比较严重的倒了些云南白药,又用纱布或者创可贴分别裹上。
麻婶儿也没走,就守在铁门外,皱着眉唏嘘着看刘昭处理。
看处理得差不多了,曾迎春情绪也稳定了下来,麻婶儿才按捺不住好奇心道:“昭昭 啊,怎么回事儿呀?怎么闹得这么凶?他们家找你们借很多钱?”
刘昭摇了摇头,平静道:“没借钱。”
“那是要干嘛?”
“他们想让我去做配型,要是合适的话给他们儿子捐肾。”刘昭头都没抬,轻描淡写道。
麻婶儿听完久久没回过神来:“这也、这也、这——”
她猛地一拍大腿:“这也太不要脸了!这和要你的命有什么区别啊!”
她气得脸都红了:“丫头你听我说啊,你明天就带你妈回南京,再别回来了!我早就跟你妈说过了,你爸这一家子就没一个好的!都是心眼儿里坏透了的!我的天呐!他们怎么有脸提出这个事儿的!”
麻婶儿三观都被刷新了,连骂带感叹地输出了五分钟,还是气得直喘粗气。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亏我还同情他们家!什么东西!要我说就是报应!报应!断子绝孙都是不积德的报应!”
麻婶儿骂骂咧咧地走了,连多下来的药和纱布都没要,看那样子,都不用等到明天,这事儿大概就会扩散出去了。
刘昭不在意,她打算明天就带曾迎春离开这里。
曾迎春情绪不对劲,刘昭当她是气着了,给她包扎好伤口就送她回了房间,自己慢吞吞地把一地狼藉收拾了一下,还乐观地想,正好碗碟都摔了,省的自己洗了。
收拾完检查了一下门窗,她就上楼休息了。
孰料凌晨突然醒来,一股莫名其妙的心悸,她从床上起身,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院门大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