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昭一下子就慌了,忙穿上衣服下楼,楼下漆黑一片,她打开灯,直奔曾迎春的房间。
房间里空空荡荡,窗户也开着,冷风吹得窗帘哗啦啦作响。
刘昭摸了摸被窝,还有些温热,应该刚离开不久。
曾迎春会去哪儿?
刘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来想去也只可能与二叔那边有关系,但为什么要深更半夜地去?她一个人?还是跟什么人?
刘昭看了一眼手机,凌晨三点多钟,距离天亮至少还有两个多小时。
她顾不得别的,慌忙跑到邻居家敲门,麻婶儿养的两条狗跟刘昭不熟,见状“汪汪”地叫了起来。
刘昭意识到自己此前并没有听见狗叫声,那应该没有陌生人来过,曾迎春是自己出去的。
麻婶儿和丈夫两人住,好一会儿才披着衣服出来敲门,见到刘昭很吃惊,忙问怎么了。
听到曾迎春不见了,麻婶儿也急了,忙回屋把丈夫叫了起来,几分钟后,三个人商量着先去刘昭二叔家看看。
二叔家那边是在祖宅的宅基地上重建的房子,距离镇子较远,大约有个两三公里的样子,麻婶儿丈夫便把他那辆老头乐开了出来,好歹能挡挡风,多少暖和些。
刘昭心里七上八下的,第一次发现在这个地方,她自己根本一点办法都没有,她不知道曾迎春会去哪里,会做什么,她甚至连个能代步的交通工具都没有。
几人很快来到老宅,新建的小楼没有灯光,四周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动静,曾迎春应该并没有过来。
麻婶儿的丈夫上前喊门,他也不客气,把大门砸得哐哐作响。
灯光次第亮起,二叔一家吵吵嚷嚷地出来,看见刘昭,眼神下意识躲闪了一下。
二婶是个豁得出去的,还上前拉了刘昭的手道:“今天的事儿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我们也是实在走投无路了。”
刘昭没应声,爷爷倒是开了口:“拉着个脸给谁看?还有没有点教养了?跟着你妈都成什么鬼样子了?连自己家人都不帮,养你这种白眼狼有什么用?”
话音刚落,就被麻婶儿一顿喷,麻婶儿说话口音重语速快,机关枪似的,不等老头反应过来,已经以母亲为圆心以三代直系亲属为半径,给老头问候了个遍,还附赠了一脸的唾沫星子。
老头气得暴跳如雷,麻婶儿丈夫适时地跳出来拉偏架:“好了好了,先别说这些有的没的,现在最关键的是昭昭她妈去哪儿了,我可告诉你们啊,别不当回事,昭昭她妈要是出点什么事儿,以后村里都知道是你们全家逼死了她。”
老头这才冷静下来,闷不做声了。
老太太反而倒是冷静得多,她是个心思深的,偷偷白了老头一眼,觉得老头实在废物,这个档口还要惹刘昭生气,这不是自己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嘛,这要是曾迎春真出点什么事,往后刘昭就真的恨上自己一家了。
她犹豫了片刻:“不如我们还是先叫几个人,把周围几条河看看?”
刘昭不认为母亲会寻死,但她一时间想不到曾迎春会去哪儿,也担心天黑万一失足落水什么的,便答应了。
又叫了一圈人,七八个邻居汉子,沿着附近的河喊人,找了快个把小时,几条河都绕了一圈,也没见到人,甚至没见到有人走过的痕迹。
刘昭心里稍微松了口气。
麻婶儿又提出一个想法:“会不会回娘家了?娘亲舅大,指不定你妈生气了,回去叫你舅舅来教训你二叔他们呢?”
有人附和,觉得有道理,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在农村里,女方和婆家起了冲突,总是要先回娘家叫上兄弟来撑场子的。
但刘昭觉得不对,外婆去世之后,曾迎春就很少和舅舅家来往了,舅舅一家和她感情很淡,刘昭都好几年没去过舅舅家了。
此刻天际已经露出了一片鱼肚白,天空像褪色的墨玉,呈现出深邃的墨蓝色,不用手电筒也能看清四周了。
刘昭忽然灵光一闪:“还有个地方,”
众人忙看向她。
“我爸坟上。”她淡淡道。
众人一听 都觉得有道理,只有爷爷几人脸色铁青,眼神不善。
刘德海葬在老刘家的祖坟,距离村里有个几百米,紧挨着村子的公墓,因为刘是大姓,便单独占了一片地方作为祖坟。
十来个人浩浩荡荡往祖坟那边走去,远远地看见里头高大的杨柳树在风里摇摆。
这里是野地,风大,越走那风声就越是明显,仿若鬼哭,听得人毛骨悚然。
“你们看那个坟头上,是不是有人啊?”突然一个汉子开口说道。
大家都被吓了一跳,这凌晨四五点钟,墓地里坟头上有人,这和直接说撞鬼了有什么区别。
刘昭反而加快了脚步,后面本来踟蹰的人都咬咬牙跟上,毕竟谁也不想显得自己比个小姑娘还要胆小。
刘昭很快走到近前,借着天光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坐在坟头上那人——不,那其实不是坟头。
那是一个土堆,是一个新鲜的土堆,刚刚被刨出来的。
曾迎春披头散发,一身泥污,坐在土堆最上头,她旁边立着个大铁锹,身上也沾了许多泥,蓬头垢面的,散乱的头发在风里胡乱地飞舞,让她的身影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渗人。
“妈!”刘昭先喊了声。
曾迎春似乎回过了神来,一双眼珠子像是被冻木了,慢腾腾地转下来,一点点地聚焦,落在刘昭的身上。
她张了嘴,声音粗哑:“昭昭,你怎么来了,冷不冷?”
刘昭这一路出了一身的汗,倒是没觉得冷,这会儿被风一吹,簌簌然打了个激灵。
同行的也都认出了曾迎春,这会儿倒是不怕鬼了,一个个走上前来。
麻婶儿心急:“我说春儿你大半夜的干啥呢?怎么跑这来了,你是不是心里委屈,来找老刘说说话的?你说你,真想说话白天来也行啊,大半夜的这、这多吓人啊!”
众人这会儿其实还没看见刘昭身旁的土堆,只以为她是坐在坟头上。
刘昭奶奶破口大骂,一串脏话噼里啪啦地砸在曾迎春身上,总结一下就是曾迎春自己作死还要害人。
骂道一半,被看不下去的麻婶儿一肘子杵旁边去了。
曾迎春没搭理她,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众人这才看见,她手里还抱着个盒子。
终于有眼尖的发现了不对:“你怎么把刘德海的骨灰盒刨出来了?!”
刘昭爷奶上前两步,差点栽进那个新挖出来的大坑里,又被后头的人拉住,瘫坐在地上哭天抢地起来。
刘昭二婶这会儿真被吓住了,虽然一贯想要占老大家的便宜都是她冲锋陷阵,但是这会儿她很识趣地闭了嘴,往人后躲了躲。
她知道,她这个大嫂平常是个好欺负的老实人,但是老实人被欺负狠了发起疯来,那才叫真的吓人。
她怂了。
刘昭二叔心里也在打鼓,但是他觉得自己是男人,总不能被个娘们吓住,鼓起勇气上前,色厉内荏道:“大嫂,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要干这种事?”
掘人祖坟,天打雷劈。
曾迎春就这么把丈夫的坟给掘了,这在丧葬规矩繁杂森严的农村里,实在是骇人听闻。
有人窃窃私语,都在怀疑曾迎春已经疯了。
曾迎春当然没疯,她打开了那个陶瓷的骨灰盒,陶瓷盖子被随手扔下去,落在挖出来的大坑里,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21岁嫁给刘德海,那时候的他,踏实肯干,喜欢唱歌,是他追求的我。”
“我知道他穷,知道他父母偏爱小儿子,但因为他说他有一颗爱我的心,我就嫁了。”
“结婚前,他揣着五十块钱,让我陪他去买结婚的衣服,他骑自行车带我,去一个小时,回来一个小时,他唱歌唱了一路,自己一件衣服没买,给我买了件大衣。”
曾迎春面无表情地淡淡开口,说的话让在场的人有些不自在。
农村人,还是上了些年纪的,一般不会把爱不爱这种出格的话挂在嘴上。
刘昭怔怔的,她一直以为曾迎春这么多年的隐忍一半出于恋爱脑一半出于贤妻良母的规训,但她却没想到过,每个人都有属于他们的青春,还有青春里热辣滚烫的爱情。
爱情的发生和褪去都是真实的,就像那风里的歌声,在它唱响的那一秒,值得用世间最鲜活、最美好的词汇去描述它。
但之后,它也毫不留情地消逝在了风里。
曾迎春絮絮说着,从爱情讲到婚姻,从两个人,变成两家人,又变成三个人,四个人……
“这么多年,你们贪得无厌,欺人太甚,我窝窝囊囊的,连累我女儿也跟着受了许多委屈。”
“我也知道的,活在这个世上,女的总是要受点委屈的。”
“但是凭什么呢?”
“刘德海给了我一个家,一个孩子,他去嫖,去赌,我都认了,我一个人带孩子,养孩子,孩子长大了,反过来养我,我一直觉得这很正常。”
“可是这不正常!”曾迎春站在风里,忽然大声嘶吼起来。
“这不正常!我不是命里欠你们老刘家的!我女儿更不欠!”
“你们老刘家想要我女儿的命,我就让你们死都别想瞑目!”
她癫狂地又哭又笑,猛地一挥手,手里那个重达十来斤的陶瓷骨灰盒,被她奋力砸向了几米开外的大杨柳树。
哐啷一声脆响,骨灰伴随着陶瓷碎片一同在杨柳树下留下了一片狼藉。
刘昭奶奶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刘昭爷爷气得青筋暴起,半天说不出话来。
天空大亮,东方一抹曙光,正破开云层,落在这片安宁祥和的土地上。
曾迎春状若疯鬼,却沐浴着曙光。
她满是泪痕的脸上看着刘昭露出了一个笑容。
“昭昭,妈以后就没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