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菩萨好像并没有保佑她们。
翻过年来第一件大事,刘昭去了中期唐筛检查。
然而结果却并不好,显示高风险。
这时候刘昭已经能摸到腹部的起伏,偶尔能隐约感觉到一些动静,像小鱼在肚子里吐泡泡那样。
拿到结果后,她独自一人在妇产科人来人往的长廊上,坐了整整一个小时。
医生的话还在她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滚动:
“这种情况呢,我们肯定会建议做进一步的检查,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无创DNA,一种是羊水穿刺。
就检查结果的准确性而言,羊水穿刺是我们公认的‘金标准’,因为它不仅可以准确检测所有染色体数目的异常,还能对染色体的结构异常进行分析,比如说染色体的缺失、重复、倒位、易位等,检测范围更广,也更全面。
无创DNA则主要是针对21-三体综合征的检查,对18-三体,13-三体的检查结果准确性会略低一些。
当然相应的,羊水穿刺的风险也是会大于无创的,毕竟它就是把一根针刺进你的子宫里去抽取羊水做检查,这过程中肯定存在一定的流产或是感染的风险,无创嘛就是抽血,不会有什么风险,总之你要好好考虑一下,最好和家属商量一下。”
刘昭觉得心里有些钝钝地疼,她捏着手机,看着里面的联系人,久久没有落下一个字。
俗话说,未知苦处,不信神佛。
刘昭这会儿也生出了一丝妄念,她想,这个孩子从一开始就多灾多难的,是不是老天在提醒她,不应该要这个孩子?
就像曾迎春刚开始认为的那样。
或许曾迎春是对的,她应该听一听妈妈的话。
想到这里,她心里忽然生出一股破釜沉舟一般的勇气,摁下了通话键。
嘟——嘟——
“妈……”
成年之后,刘昭和曾迎春之间平和地相处就很少,她们之间的交流,也多是曾迎春的主动,刘昭曾经一度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没有什么需要依靠曾迎春的了,她只需要安静地站在曾迎春的背后,做她晚年唯一可以依靠的女儿就好了。
但这一刻,她才刚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就忍不住鼻子一酸。
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
原来古人是对的,当人面对绝望无助的境地之时,第一个想的,总是父母。
于刘昭而言,没有父亲,只有母亲。
只有那个曾经懦弱的、胆小的、无能的曾迎春。
“哎昭昭啊!你检查好了吗?哎哟我说让我陪你去你不肯,说就抽个血,我这在家里做个饭心里都不踏实,刚炖好的鸡汤里被我不小心放了一大勺糖,真是气死我了。”
曾迎春说话有农村人的风风火火,从前刘昭觉得她这种嘴巴比脑子快的习惯总是让她很难受,现在却又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像一阵不讲理的风,把她眼前的阴霾吹散开来。
“妈,”刘昭到底忍了眼泪,小声道,“检查结果有点问题,后面还要再做个深入检查,我先回去,嗯没什么事你别担心,那鸡汤别倒,我有点想喝。”
对面叮呤咣啷一阵混乱,半晌,曾迎春再度开口,却变得小心翼翼的:“那个……你路上慢点……鸡汤我留着,对了,今天英子买了一条好大的胖头鱼,我给你们做剁椒鱼头吃好不好?一半放鲜辣椒一半放剁椒,肯定开胃又下饭……”
刘昭失笑,怀孕以来,曾迎春一直不赞同她吃辣,可见此刻她自己估计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可她还在努力让自己语气平静,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安抚刘昭。
“好……谢谢妈。”
刘昭忽然就不慌了,起身收拾好东西,不疾不徐地往大象公寓走。
·
“所以,情况就是这样,你们觉得我该怎么选?”
晚饭后,大象公寓召开了一场氛围异常严肃的会议。
四个人,每一个都紧锁着眉头,刘昭作为当事人,反而眉宇之间有些轻松。
她靠坐在沙发上,看着担忧的三人,不合时宜地想,原来这就是有家人共同分担的感觉。
英子先开的口:“不管怎么说,万幸现在发现得早。”
杨洛也点了点头,神色却并没有轻松起来:“尽快做检查吧,之前我怀孕的时候,加过一些孕产妇交流群,当时群里前后有三个人唐筛没过,两个选择做无创,一个做羊水穿刺,其中一个无创的做下来依然提示高风险,就直接引产了,另外两个都没出问题,孩子也健康出生了。
我觉得虽然医生说有准确率的差别存在,但是误差都是极小概率事件,无创DNA应该足够了。但当时做羊水穿刺的那个,引发了宫腔内出血,住院保胎了一段时间,小孩生下来也有点体弱,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的影响。”
英子也附和道:“对对,这什么羊水穿刺,听着就吓人,一根针戳进肚子里,那孩子在子宫里,跟个水球似的,你戳个针进去,可不就容易爆了嘛!想想都危险!”
杨洛忍不住反驳:“也不是这么说的,只是有一点点风险,真那么吓人,这项技术压根就不会被允许使用了,英子你不懂别乱说。”
英子罕见地被怼了也没生气,反而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也是,现在技术都那么发达了,一定没事的。”
刘昭有些歉意地看了英子一眼,英子那么强悍的一个人,现在却因为担心她而变得有些畏缩,关心则乱,她是真的把自己当作家人。
“引产的那个孕妇,引产下来的小孩,确定是唐氏儿吗?”
杨洛想了想:“不确定,她没有按时做产检,所以发现胎儿可能有问题的时候已经挺晚了,孩子大不适合做羊水穿刺,所以只做了无创,她们实在承担不了孩子生下来是唐氏儿的风险,所以只能引产。据她说孩子生下来面容五官确实有点唐氏儿面容特征,但是也不排除只是单纯的眼距过宽,加上她家经济不宽裕,也不想让自己多背负愧疚感,所以没有做基因检测。”
刘昭点点头,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英子有些不安:“昭昭,你也别瞎想,这都是小概率的,你要不就听杨洛的,就做无创,就抽个血的事儿,指不定做完就知道没问题了呢?”
刘昭眼神闪了闪:“如果还有问题呢?”
英子五官都皱成了一团:“别瞎说,自己吓自己。”
杨洛接口道:“如果还有问题,那就只能再做一遍羊水穿刺。”
一直沉默不语的曾迎春却忽然拍了一下桌子,语气坚定道:“听我的,直接做羊水穿刺。”
英子和杨洛一下子惊住,唯有刘昭一语不发,平静地看着罕见强硬的母亲。
“可是……可是……杨洛不是说了吗?那风险多大啊,万一孩子没事儿,却被这个检查影响了怎么办?”英子忍不住开口。
曾迎春看着刘昭,眼里隐约有泪光,声音里压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昭昭,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在考虑不要这个孩子了?”
刘昭脸色不自觉地变了变,她没想到曾迎春会猜到她的心思。
英子和杨洛也变了脸色,杨洛失声道:“昭昭姐!”
刘昭看着她们,倏地长长舒了一口气。
“我只是觉得,以前我妈说的话,也不一定是错的。当初决定要它,是我觉得自己以后不打算再结婚,从现实角度来说,现在要一个小孩,总比将来想要小孩要不到好。
但事实上,这个孩子来得的确不是时候,我的事业几乎因为怀孕这件事而被腰斩,我的同事们没有一个好相与的,仅仅只是怀孕,我就已经被排挤到了边缘部门,接下来还有五个月的产假,等我再回去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这么大的代价,来赌一个基因可能还有缺陷的孩子,老实说,我有些后悔了。”
刘昭语气平静得近乎冷血:“我是个自私的人,我必须把我自己的人生放在第一位,及时止损,是对我自己负责。”
杨洛眼圈都红了,可她劝说的话说不出口,因为她自己就是最好的反面例子,为了孩子,原本蒸蒸日上的事业一落千丈,最后断尾求生,才终于得以从头再来。
孩子和事业,像是天然对立的两件事,逼着无数女性自断臂膀。
要么,忍受事业无望的痛苦,或许还夹杂着丈夫的变心,公婆的刁难,去当一个忍气吞声的好妈妈,一如当初的杨洛、从前的曾迎春。
要么,放弃对丈夫的可笑指望,抛弃对孩子的责任心,咬着牙努力自救,先救自己,才有机会弥补孩子,就好像杨洛现在做的这样。
刘昭努力想轻松点,但很快她就发现没用,当她亲口说出自己心里那个最残忍的想法之时,一股难言的撕裂之感席卷了她的胸腔,她低下头,有两颗巨大的泪珠落在了衣襟之上。
到底还是没忍住。
这一瞬间,刘昭绝望地闭了闭眼,她有些怨恨那个远在异国他乡杳无音信的男人。
但她也知道自己的怨恨是没有道理,程永铮其实经常给她发消息打电话,但都被她刻意忽略了,电话能不接就不接,消息几乎从来不回,她用这种方式在对自己的感情做切割,她不愿意再和程永铮有过多的牵扯。
冰冷发抖的手忽然被另一双粗糙温暖的手 握住,刘昭不用抬头,也知道握住她的人是曾迎春。
“别瞎想,明天我陪你去医院,咱们做羊水穿刺,早做早出结果,如果没问题,那皆大欢喜,如果真有问题,那只能说明咱们和这个孩子缘分不够。”
曾迎春的声音平静中仿佛带着无穷的力量,让刘昭方才还纷乱的心绪一下子定了下来。
杨洛和英子对视了一眼,也纷纷同意,并表示明天要一起去医院。
既然做出了决定,那再多想无意,几人催着刘昭早点上楼休息。
刘昭一贯是大象公寓里最为冷静可靠的那一个,但今天,她变成了大象公寓里最受照顾的那一个,有些无奈,但又觉得心里暖暖的,很踏实。
等到刘昭洗完澡,准备回房间的时候,突然隐约听见楼上还有轻微的谈话声,她忍不住放轻了脚步。
是曾迎春和杨洛。
曾迎春小声道:“小杨啊,你见过那个男人对吧?你给姨讲讲,你觉得他怎么样?”
杨洛:“曾姨,你想联系他吗?你要想联系,我或许可以想想办法,不过我觉得昭昭姐可能不太愿意。”
“不是,我是在想以后。”
听到这里,刘昭心里猛地一沉,她忽然想到,曾迎春是不是觉得,万一孩子有问题,她作为一个又生过孩子又离过婚的,按照世俗定义来说,已经是个残花败柳了,所以才寄希望于从前的那个人。
曾迎春继续道:“你昭昭姐这个人你懂的,死心眼儿,我觉得她肯定还惦记那男的,我就想着,万一这个孩子真的有问题,那将来咱们想想办法,给她俩创造创造机会——”
杨洛不赞同地打断她的话:“可是我觉得昭昭姐就算惦记那人,也不想跟他结婚吧?那人背景挺复杂的,也不是个好的结婚对象。”
刘昭心里冰冷一片,冲动地想要上楼跟曾迎春吵上一架,甚至觉得自己最近对曾迎春的那些柔软的心思,都可笑了起来。
孰料曾迎春却道:“说啥呢,男人哪有什么好东西,真结婚昭昭多吃亏啊,我不过是想着,你昭昭姐既然喜欢那样的,那就找机会再去骗个孩子回来……”
杨洛:“啊?”
楼下一只脚已经踏上楼梯的刘昭:……
默默又把脚缩了回来,垫着脚尖悄悄回了房间。
算了,亲妈高瞻远瞩,属实有些吃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