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象群的社会结构中,雄象是特殊的存在。他远离象群,与象群格格不入,但与此同时,他也会在象群遭遇严重威胁之时,沉默地护卫在象群周围。
——象群日记
羊水穿刺的手术预约在了一周之后,接下来的一周时间,大象公寓的四人多多少少都有些神思不属。
杨洛怕刘昭心里难过,也一直没接苏皓过来,就连苏皓给她打视频电话,她都尽量避着刘昭和曾迎春。
预订的手术时间很快就到了,因为是日间手术,所以不需要提前住院,手术早上九点半开始。
临进手术室前,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刘昭以为是工作电话,拿起来看了一眼准备掐掉,却在看见号码的时候愣住。
是程永铮国内的号。
算一算时间,距离他之前说的出差半年还差着两个月,这是提前回来了?
倘若是之前,刘昭肯定不会接他的电话,但想到一会儿的手术,想到医生提前告知的那些风险,她犹豫了。
在所有可能的风险里,有一项,虽然几率极低,但是却是确确实实存在的——羊水栓塞。
也就是羊水进入血液循环中,引发严重的过敏反应,可能会导致肺动脉高压、低氧血症、弥散性血管内凝血等危急症状,死亡率高达80%。
刘昭想,万一自己就是那个万分之一呢,那这个电话,也许就是她和程永铮的最后一次通话了。
想到这里,她接通了电话。
“程永铮。”
“刘昭,你怀孕了?”
程永铮一开口就是王炸。
“周君生告诉你的?”刘昭并没有自己预想中的惊慌,相反,她很淡定。
“是,我前天回国,今天在北京开会,他也参与了那场会议。”
“嗯。”
“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程永铮的语气里带着某种按捺不住的烦躁,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烦躁的,到底是刘昭怀孕这件事,还是刘昭怀孕了却不告诉他,现在对着自己还一副没有多余的话可讲的那种疏离。
“孩子唐筛结果有问题,我现在正准备进手术室,做羊水穿刺检查,如果检查出来孩子真的有问题,我会尽快进行引产手术。”
“什……什么?你说什么?”电话那边的人显然没意识到会听到这样一段话,向来沉稳的语气也有了波动。
刘昭深深吸了一口气:“程永铮,孩子是你的,但我并没有打算要利用孩子对你做什么,这点你可以放心。无论孩子有没有问题,我都不需要你做什么,当然,如果孩子没有问题,我会生下来,你作为孩子的生父,如果偶尔想要探视,我也不会阻止。”
对面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好半晌,刘昭才听到一个声音道:“好,我明白了。”
刘昭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她知道,自己的期待总是注定落空的。
杨洛在一旁听了全程,刘昭挂断电话,把手机交给她保管,自己沉默地走进了手术室。
杨洛在背后无声地骂骂咧咧,不敢骂出声,怕刘昭听见了难受,但杨洛真的气不过,她不明白,程永铮看着人模狗样的,怎么连句像样的人话也不会说,就算说一句敷衍的“一定不会有事的”也行吧?
手里手机振动了一下,杨洛低头一看,刘昭的手机还没锁屏,刚好看见跳出了一条提示短信。
您的账户0827于02月17日他行实时转入人民币100000.00,付款方【程永铮】
杨洛:……
这位大哥,我承认我刚才声音有点大了。
但杨洛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这人这会儿转十万块钱过来做什么,刚才那几句话里也没提到钱的事儿啊!
还不等杨洛想明白,又一条提示消息过来了。
又是十万。
杨洛:……
有病吧这人?
杨洛没心思再想,忧心忡忡地收起手机,坐在手术室门前,不一会儿又站起来走了两步。
这一层是日间手术区,都不是什么大手术,所以相应的,门外的家属情绪也比较稳定,但尽管如此,每个人的脸上也都轻松不起来。
生老病死,永远是横亘在人们心头跨不去的坎儿。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术室门打开,刘昭坐在轮椅上被推了出来。
杨洛蓦地松了一口气,旁边曾迎春红了眼圈,迎上前去。
刘昭倒是很淡定:“妈,别担心,没什么事。”
护士指引着让她们先回病房,观察一天没什么问题就可以出院。
英子听到这里,满脸的皱纹这才松开,破天荒地张口来了句“菩萨保佑”。
但这个小小的手术有惊无险地度过才只是个开始,接下来还要等待至少两周才能出基因检测的结果,想到这里,谁的心里都轻松不起来。
“对了,”杨洛故作轻松地开口。
曾迎春和英子都看了过来。
杨洛把手机递还给刘昭:“那个……你自己看吧……刚才有消息进来……”
刘昭不明所以地接过,杨洛顶着曾迎春和英子探究的目光,硬着头皮道:“那什么,咱们中午吃什么?我来点外卖?”
曾迎春“哎呀”一声:“这都十一点了,回去做饭肯定来不及了。”
英子道:“那就点外卖吧,问问医生昭昭有没有要忌口的。”
杨洛:“问过了,医生说……”
杨洛成功扯开了话题,把两人的注意力从刘昭的手机上转移开来。
手术前刘昭接电话的时候,英子和曾迎春都围着咨询台那边呢,所以只有杨洛一个人听到了电话的内容,是以这会儿英子也没多想,以为是工作上的事情,倒是曾迎春多看了两眼,欲言又止的模样。
而刘昭则盯着手机上两条大额到账短信陷入了沉默。
程永铮这喜欢打钱的毛病,到底是怎么养成的?
从前两人还是名义上的夫妻时,他也常干这事儿。
刘昭给新家添个电器,他看着觉得不错,打钱。
刘昭陪他回母亲家吃顿饭,他让刘昭换套正式些的衣服,打钱。
情人节,程永铮打钱。
过生日,程永铮还是打钱。
刘昭知道程永铮不愿意为琐事花心思,打钱对他来说是最方便快捷的方式,从前她也不在意,程永铮给了她就收着,超过的部分,她就用别的方式补上,比如给他订两套衣服之类的。
但这次的金额实在是有些多了,他们已经离婚,不应该再有经济上的牵扯。
刘昭把钱退了回去。
程永铮的消息很快发了过来。
——做完手术了?
——嗯,小手术,结果要等两周。
——钱为什么退回来?
——还没问你为什么要给我钱?
——查了下,你做的手术风险比较大,我怕你用钱不方便。
刘昭久久没回,程永铮就是这样,他不是刻意的讨好,也不会花很多心思,但他却总能在这种不经意的时候,给你重重一击。
再一次把之前的所有努力击碎。
刘昭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逆天改命这回事,但是,无数次被真诚又无情的程永铮打动,或许就是她的宿命。
这一刻,她挫败极了。
刘昭等待结果的第三天,见到了程永铮,男人皮肤黑了些,瘦了些,穿了一件卡其色的羊绒大衣,整个人挺拔如冬日的松柏。
程永铮是等在扬帆科技楼下的,他并不知道刘昭如今的住处,也没有提前联系刘昭。
所以刘昭在楼下看见他的时候,恍惚间以为自己是这两天想他想疯了。
“刘昭。”程永铮大步靠近,微微皱着眉头,想来心情不太好。
也是,搁谁知道前妻偷摸生孩子都不会高兴的。
刘昭按捺住狂跳的心脏,语气平稳道:“程永铮,你来扬帆有事?”
程永铮眉头皱得更紧:“不是,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做什么?”
“复婚。”程永铮紧紧盯着刘昭,一字一顿。
刘昭几乎一瞬间就被他语气中的命令口吻给激怒了:“程永铮,我们已经离婚了,这个孩子甚至都不是咱们婚姻存续期间有的,你凭什么要求复婚?”
“凭你欺骗了我,”程永铮像个胸有成竹的猎人,“刘昭,当初你给我的离婚理由是你有了喜欢的人,但如果你真的有,那你不可能留下我的孩子,所以你在骗我,我当然可以要求复婚。”
刘昭气笑了:“程永铮你什么意思啊?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流落在外?你这种封建思想什么时候有的?还是说我过去一直没看明白你?”
程永铮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表情,他其实心里有些不解,从前刘昭面对自己的时候情绪总是非常稳定,这让他坚信自己和刘昭是最合适的一对。
他们一样地理性,不管遇到任何事情,都能心平气和地沟通。
他们都是从不谈感情的人,他们可以把婚姻里的一切拿出来掰扯得明明白白,钱,家务分工,婚内职责,乃至于夫妻生活,他们都可以事先讨论。
他们是最世俗、最现实、最合拍的两个人。
复婚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既然刘昭愿意生下他的孩子,那不论是对刘昭还是对孩子而言,复婚都是最好的选择。
他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可以保障刘昭和孩子的生活,孩子也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庭,不是吗?
程永铮没有跟她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温声道:“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聊?”
刘昭压抑着烦躁的情绪:“我不觉得我们有什么需要坐下来聊的。”
程永铮看着她,眼里罕见地有一些无措的情绪。
他忽然发现,当刘昭不再是那个总是理性对待他的刘昭之后,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了。
甚至连好好说上几句话都不行。
刘昭已经后退了一步:“没什么事我下班了,你自便。”
程永铮愣愣地看着她,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
刘昭的身影从他眼里消失的时候,他脑子里倏地划过一个念头——
她瘦了很多。
春寒料峭,刘昭穿着一件厚厚的长款羽绒服,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她本就没怎么显怀,乍一看过去,依然瘦瘦高高,一张素白的脸只施了些淡妆,大概是上了一天班的缘故,看起来有些憔悴。
刘昭走出去,拐过一个弯才停下来,没忍住,往后看了一眼,意料之中并没有看到想看的身影。
时隔四个月再看到程永铮,刘昭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心绪不为他而起伏,她愤怒的背后,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她笑了一下,没发现自己已经流下泪来。
第一次结婚,是因为一百万。她需要钱,他需要伴侣。各取所需。
她没有办法在第一段婚姻里谈感情,做人不能既要又要。
假如现在真如他所说复婚,那依然不过是另一段各取所需的婚姻罢了,她宁愿跳出婚姻之外,离他远远的,去独自品味被她藏在心底深处的爱或者恨。
程永铮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就这样吧。
刘昭擦掉眼泪,用极快的速度收拾了一下情绪,看了一眼已经前方昏暗的道路,大步往前走去。
手腕被人从后面攥住,刘昭一惊,没扭头就先把另一只手上那只棱角分明的硬质牛皮包往后砸了过去。
后面的人发出了一声闷哼,刘昭被声音击中,一下子僵在原地。
程永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要是生气,那就再砸两下。”
刘昭闭了闭眼,认命地回过头:“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毕竟也不是第一次了。”程永铮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笑意,“你总是这样警惕,这很好。”
两人当初结婚后第一周的周五,程永铮来接她,但没提前说,于是程永铮便眼睁睁看着刘昭目不斜视地从他旁边路过,径直往前走。
程永铮觉得有趣,便开着车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想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发现,谁知道刘昭越走越快,最后还拐进了一个车子开不进去的小巷子里。
小巷子里黑黢黢的,是低矮的棚户区,程永铮不放心,只好下车步行,进去找她,刚走进去十来米,就被刘昭的包劈头盖脸砸了一通。
刘昭喜欢用硬质包,有锋锐的边角,背着气场冷厉,砸着手感扎实,居家旅行必备。
程永铮一直觉得刘昭这样很好,警惕心强,有保护自己的能力,而不需要依附男人而生存。
刘昭看着被她砸破的额角,只觉得自己额角也在突突地跳,必须承认,她刚才的反应有些过激了。
“破皮了,我去买点碘伏和纱布。”刘昭记得前面不远就有一家24小时药店,程永铮额角破了挺大一块,创可贴估计顶不住,还是得包扎一下。
“不用,家里有。”程永铮刚才被砸都没松开刘昭的手腕,这会儿攥着便想往回走去开车。
刘昭没动。
“程永铮,我们已经离婚了,那不是我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