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觊觎的象牙，像女性的生育能力一样，是被争夺的稀有资源，但也可以是强大的武器。
——象群日记
刘昭没问这里为什么要叫大象公寓，事实上第一次到这里她就发现了，屋子里有很多西南风情的装饰，有大量藤条、竹子制成的小家具，还有大幅的大象元素挂画，门口的小院子里，还藏着一些小小的大象石雕。
这大约是属于房主的一些个人爱好，毕竟，那个叫王乃英的老太太感觉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
刘昭没再多想，甩了甩头发，扭头走出了小巷，离开了这片小小的城中桃源。
六天的假期已经是极限，周君生和另外几个经理的电话和信息一个接一个，她打算下午就回公司销假。
六天时间，刨除中间的两天休息日，刘昭一共离岗三天半。
再加上去上海出差的两天，刘昭觉得这扬帆大厦的二十三层，怎么都变得陌生了呢？
作为一家做智能交通的业内大厂，公司里大多是工科生，女的常年T恤牛仔裤，男的常年格子衫，十个员工九个i人，找隔壁工位的同事借根笔都得内部通讯软件上发文字。
然而此时当刘昭踏上二十三层，却发现这帮人个个都穿着公司发的白衬衫工作服，男的配西裤，女的配西装短裙。
有两个女程序员穿着高跟鞋去尽头的茶水间接水，当着刘昭的面崴了脚。
刘昭：……
不是，这公司疯了吗？什么时候有着装要求了？
刘昭心里吐槽不断，但面上不动如山。
她在公司走的从来也不是平易近人的路子，来去如风，目不斜视。
但她目不斜视，周围却全是斜视的。
斜视的靶心就是她刘昭本人。
刘昭微不可察地皱皱眉，没在意，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她的办公室说是独立办公室，其实很小很小，大概只有不到十平米，里面有一张办公桌，一张刘昭自己买的人体工学椅，一个铁皮文件柜，一张黑色人造革沙发。
人事部在一墙之隔的办公室里，一共十来个人，和商务部的十来个同事共用了一间办公室。
他们是职能部门，好歹能有个办公室，外面的产品售前都直接坐在大厅的格子间里，脚一蹬就能滚着椅子溜到隔壁部门去唠嗑，实乃八卦圣地。
刘昭处理了一个小时积攒下来的工作之后才想起来还没登陆自己的内部通讯软件，登上去一看，发现有几条未读消息。
雅丽：刘主管！你真去武汉把温总给开啦？
雅丽：温总前些天还在私底下的群聊里放话说他不可能主动辞职，除非公司给他2N补偿呢！
雅丽：他辞职报告我偷偷看了哎，上面全是套话，不知道从哪个网上荡来的，不过这样他不就没赔偿了？他怎么肯的啊！
雅丽：哎呀我好奇死了，那天周总让我帮温总办手续，我偷偷问周总，周总只说了一句，你猜他说了什么。
王雅丽是她手底下的一个姑娘，性格比较活泼，别人都怵刘昭的冷脸，就她不怵，还喜欢凑上来讲八卦。
刘昭一直知道自己不太受底下员工的欢迎，很多人都觉得她高傲，不给人面子。
女同事拉近关系的三部曲：一起去食堂，一起阴阳同事，一起骂老板。
刘昭一条都做不到。
但王雅丽是个例外，她话多，而且她刚入职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件事。
当时王雅丽刚毕业没多久，还没转正，恰逢元旦，工会赶时髦，组织了一场元旦联谊会，煞有其事地发了邮件请帖，里面还写了一句让大家注意着装。
他们扬帆科技性质特殊，是央企下面的子公司，但有一半的股份在私人手里，也就是扬帆科技最初的创立者，杨帆。
因为一直都是按照国企管理，所以公司一直都有点老干部作风，所谓的联谊会，也不过就是大家围着圆桌吃吃瓜子聊聊天，前头舞台上颁几个年度奖，再表演几个节目罢了。
但王雅丽不知道，她毕业前在一家外企实习，也参加过公司的酒会，那家伙，灯红酒绿衣香鬓影的，女同事个个花枝招展，男同事个个西装革履，主打一个硬装。
王雅丽那天便穿着一件金色小礼服来了。
殊不知对于扬帆科技的员工来说，不穿拖鞋、不穿中裤，衣服上能散发出清新的洗衣液香味儿，就算是注意着装了。
再打扮，他们就觉得自己有点过于妖艳了。
王雅丽的金色小礼服就成了显眼包。
几个男同事围着她开一些自以为幽默的玩笑，张口闭口都是王雅丽打扮一下这么好看，要不是自己有对象都想追她了。
另外有几个女同事则在一旁冷眼旁观，大家都不熟，也没有帮她解围的意思，甚至心里还隐隐有种想要给显眼包新人一个下马威的期望。
王雅丽当时都快哭了，脚趾头恨不得给鞋底子抠个洞。
就在这时候，刘昭路过，刚巧听见了男同事的玩笑。
她轻飘飘地看了几人一眼。
就这一眼，几个人就敛了先前轻佻的笑，规规矩矩地喊了声“刘主管”。
王雅丽脸色发红，有些不敢看刘昭。
刘昭也同样打量了一下她，半晌，忽然道：“不错，好看。”
王雅丽脸色一下子爆红，她有一瞬间，以为刘昭和旁边那几个眼带戏谑看着她的女同事一样，也对她这种显眼包的行为不满。
她鼓足勇气抬起头，想解释一下自己以前在外企，以为联谊会会是那种自助餐的酒会，所以才——
脑子里草稿都没打完呢，就听刘昭道：“对了，我下午有个线上会议，估计赶不上联谊会开始，你到点儿了去四楼大厅先帮我占个座。”
王雅丽脑子里的草稿一下子被丢到了脑后。
下午两点，联谊会开始，王雅丽咬着牙顶着众人古怪的目光，跑到最前排给刘昭占座。
她是想往后排角落里缩的，但刘昭是主管，怎么也不能坐在角落吧？
联谊会比较放松，也不拘领导和员工，绝大多数都是熟人坐一起瞎聊，人脉广的搬个塑料凳子满场子蹿。
王雅丽心想好粗放的企业文化。
刘昭两点半到的，出乎意料，她还换了身衣服，是一件杏色的小礼服。
刘昭常年工作套装，黑裤子白衬衫，冷了就加件黑西装外套，跟个机器人似的，这乍一打扮，亮瞎了不少人的狗眼。
一下子取代了王雅丽成为了全场的显眼包。
但新人打扮出众叫做显眼包，一个积威深重的女领导打扮出众，那就叫下凡。
几个部门的领导都凑过去跟她搭话，笑问她今天怎么想起来穿这么好看了。
刘昭一本正经：“给大家长长见识，别走出去看见个姑娘穿得好看就腆着个脸去搭讪，有些丢人。”
众人大笑。
后头竖着耳朵听的几个男同事面面相觑：你猜我们为什么笑不出来。
有领导附和道：“年轻姑娘就该打扮打扮，咱们公司的气氛太沉闷了，跟养老的国企差不多，这怎么能行呢？”
于是话题就转向了团队年轻化建设的方向，再没人注意王雅丽。
自那之后，王雅丽工作更努力，对刘昭更是死忠，屁大点事都要跟刘昭说，有时候口无遮挡到刘昭都想没收她的键盘。
刘昭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酸胀的眼眶，刚想回王雅丽让她别乱说，王雅丽下一条消息就跳了出来。
雅丽：周总说，他当然不想辞职了，但是刘主管出马了啊！
雅丽：刘主管，虽然我这么说可能不太好噢，但是反正你也知道我的嘛，我就直说了
雅丽：我觉得周总有点奇怪，虽然看起来他的解释是在捧你，但我觉得他是在故意误导别人。
雅丽：而且咱们部门之前不是刚收到总经理的消息嘛，要统计年中考核，做一批人员优化，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刘昭叹了口气，心想这就是自己不想搭理周君生的缘故。
这个人很复杂，一方面，他总是喜欢对自己示好，还时不时会说一些带着暧昧指向的话，但另一方面，他做事的风格又未免太过下作。
刘昭：行了，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别乱说。
雅丽：嗯嗯嗯我知道的嘿嘿。
一墙之隔，王雅丽关掉对话框，笑眯眯地剥了个盐渍青梅塞进嘴里。
刘昭要是真不想听，那她不会一直等到她都说完了才开口阻止她。
没有女人能拒绝背后说同事的小话。
没有！
哪怕是刘主管。
如果有，那只能说明，这个人没有遇到她王雅丽这样贴心的小耳报神。
刘昭处理完了手头的工作，微微靠在人体工学椅上，脸色一点一点地沉了下来。
年中的裁员计划公司里已经有了风声，最近个个穿得衣冠齐整大概也有这个因素。
最关键的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她逼迫温华主动离职了，而周君生，把一切归功于她。
这做法傻白甜如王雅丽都能看出问题来，无非就是拿刘昭顶在前头当靶子打。
本身裁员这件事就很敏感，人事部压力已经很大，现在这样一搞，刘昭更是被架在火上烤。
以至于所有人估计都忘记了，温华为什么会和公司闹到如今的地步，最初始的原因，就是他和周君生之间的矛盾。
周君生的这一招祸水东引，还是他一贯的风格。
阴险，自私。
刘昭心里涌动着怒火，她直接一个内部电话打到了周君生的办公室。
没人接。
刘昭瞥了一眼公司的大群，刚好看到周君生手底下的一个产品经理在发言：
看人家这个最新产品做的，我感觉最起码外观上是比我们要好一些的。
配图是在展会，周君生正拿着人家的产品在看。
刘昭了然，看样子周君生今天不在公司。
想发火也找不见人。
刘昭觉得有些烦闷。
手机响了，刘昭看着那一串没有备注的电话号码，神色微动。
快挂断的时候她才接起来：“你好。”
对面似乎顿了顿，然后才开口：“刘昭，我回来了，你最近在南京吗？”
“在。”
“好的，那我们约个时间去办理离婚手续。”
“好。”
“虽然这么说有点奇怪，但作为你法律意义上的家人，我或许应该向你道贺，祝贺你找到了心仪的目标。”
刘昭沉默了很久，乃至于再开口的时候嗓子都有些哑：“谢谢。”
“我明天就有时间，下午可以吗？”
“好。”
对面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刘昭说再多的话，忽而轻笑了一声：“刘昭，你话太少了，希望你面对自己心仪目标的时候，能稍微话多一些。”
“为什么？”
“我认知的所有美好的爱情里，女孩子扮演的角色，几乎都是活泼开朗那一类的。”
刘昭闭了闭眼，一只手死死捏着手机，似乎在压抑忍耐着什么。
她想像平常那样，简单地回对方一个“哦”，然后若无其事地结束这通无聊的电话。
她在心里默数了五个数，但对面仍然没有像从前一样自觉无趣结束通话。
于是她霍然睁开了眼睛：“程永铮。”
对面的声音带着某种慵懒的磁性：“嗯？”
“你看完卫生巾广告，是不是就觉得月经是蓝色的？”
对面惯于从容的声音有片刻的破功：“嗯？”
“没什么，挂了，明天见。”
挂断电话，刘昭深呼吸了两口，才平复下心头的不适。
转而又觉出一股深深地索然无味来。
连带着对周君生的怒气都没了。
是的，没错，刘昭已婚。
几十公里之外的某五星级酒店顶楼湖景套房内，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望着手中被挂断的电话，蓦然失笑。
月经是蓝色的？
她这是在——嘲讽自己？
程永铮有些新奇地睁大了眼睛，好笑地摇了摇头。
他没有想到，他那沉默寡言的结婚对象，竟然也有这样尖锐的一面。
是自己关于爱情里女性角色的刻板印象激怒了她吗？
应该是，毕竟，他认知中的完美爱情里，不会有刘昭这样性格的女主。
而刘昭提出和他离婚的理由，恰好是要去追求自己的爱情。
自己这大约等于唱衰对方的计划。
那刘昭不生气才怪。
程永铮把自己躺倒在酒店阳台上的休闲躺椅上，此刻夕阳西下，湖水清凌凌地映着霞光，红与青交织，意外地和谐。
傍晚的湖风带着凉意，程永铮闭上眼睛享受这一刻的安宁，心里蓦地生出一丝怅然来。
他把这归结于自己昨日在洛杉矶的那场谈判中迫于无奈让出的那一个点。
非常挫败的一件事。
程永铮人生信条：一切负面情绪，都源自于自身的不够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