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庞大的身躯会在森林中开出一条条象道,为林下的动植物提供阳光和生长空间。就如同那些敢于首先打碎世俗偏见的女性为后来者所做的那样。
——象群日记
刘昭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先是袁姐不如之前那样热情了,前些天自打知道刘昭怀孕之后,她见着刘昭总要关心上两句,再热情地传授一些怀孕生产的经验。
但最近两天见着刘昭,又似乎变回了之前那种客客气气的模样,说两句就找借口离开。
刘昭还从两个藏不住事儿的年轻姑娘眼里看到了一丝鄙夷。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是什么给了她们这种可以用鄙夷的眼神看她的底气?
谜底很快揭晓。
因为曾迎春和英子都不放心刘昭一个人走夜路,冬天晚上天黑得早,六点钟下班外面几乎黑了,所以杨洛自告奋勇来接刘昭下班。
英子也乐意杨洛出来走走,要不然只要没客户她能坐着画一天的图。
不过这一天出了点意外,杨洛下午见客户去了,因为要测量现场所以去了位于城市另一头的客户新房,等从新房出来,已经五点多了。
杨洛给刘昭发消息让她等她半个小时,刘昭应了,便没急着走。
商务部最近都习惯了刘昭按时下班,看过了时间就以为刘昭走了,也没人在意,几个手头有事没做完的小年轻自愿留着加个班,有家有口的几个,则是到点就走了。
等到了时间,刘昭便出了小办公室,路过大办公室的时候,看灯还亮着,便打算进去看看,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一个年轻女孩道:“刘主管到底是不是三啊?”
另一个道:“我也奇怪呢,但我觉得不能够吧?刘主管那么优秀的人,她干嘛要给人当三?”
第三个道:“切,年轻,优秀,但她也就是普通出身吧?要是有机会傍个真正的大佬,直接实现阶级跃迁,那当三也未必不可能。”
“可我总觉得怪怪的,刘主管应该不是那种人,我以前觉得她就是咱们这种小镇做题家的楷模来着。”
“那我就问你,你听说过刘主管交男朋友吗?”
“没有。”
“听说过她结婚吗?”
“没有。”
“见过有男人来公司接她下班给她送饭吗?”
“没有,不过最近老有个女孩来送。”
“是啊,谁家正经媳妇怀孕了不是老公嘘寒问暖的?”
“还有啊,我听说她从人事部调到商务部,就是因为怀孕,说是平调,其实就是边缘化了,你刚还说什么做题家楷模,真正的女强人才不会因为孩子牺牲事业呢!她这么做,肯定是为了图谋更大的利益。”
“更大的利益,是什么啊?”
“还能是什么?母凭子贵呗!”
刘昭没出声,静静地听完闲话,平静地离开了。
杨洛在楼下等她,两人打车到林中街道,出租车只能到巷子口,两人肩并肩走在阴暗狭窄的巷子里。
“昭昭姐,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吗?”杨洛忽然道。
“嗯?怎么了?”
“没什么,就觉得你有点兴致不高的样子。”
“对不起。”刘昭下意识道歉,刚才一路上杨洛兴致勃勃给她讲今天那家客户的超绝户型,但刘昭只偶尔才回应一两句。
“不用对不起,我是在担心你,是不是又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儿了?”
“不算吧?我只是一直在想一件事 ,”刘昭摇了摇头,“就是我部门的人知道我怀孕之后,不知道哪里来的谣言,说我是——”
她真情实感地感到了困惑:“说我是大佬的小三,想母凭子贵。”
杨洛一听这话就跳了起来:“我靠这哪个叼人传的谣言?疯了吧他?”
刘昭拍拍她手臂安抚道:“别激动,指不定是你最近那个crush。”
杨洛:“crush?谁?哪个crush,我把他sh都打出来差不多!”
刘昭:“……你最近说话的调调怎么跟英子越来越像了?”
杨洛一秒捂住嘴。
粗鲁了粗鲁了。
“噢你说周君生,靠了,他怎么这么下作啊?大老爷们儿搞这种宫斗剧情?”杨洛脑子灵光一闪,终于想起了自己仁义不成买卖在的客户。
刘昭耸耸肩:“他这个人,就跟我现在似的。”
杨洛:“昭昭姐你倒也不必这样骂自己吧?”
刘昭:“不,我的意思是,我调岗不干人事了,而他,一直就不干人事。”
杨洛听她一本正经地说了个冷笑话,被冻得打了个寒颤,继而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刘昭却没笑,想了想又道:“也不一定,周君生虽然做事不光明磊落,但他也不至于下作到传这种离谱的谣言,我觉得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放出了我怀孕的消息,然后被人以讹传讹传成了这样。”
她叹了口气:“毕竟,女人的名声比处女膜还要脆弱。”
杨洛细品一番:“昭昭姐,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女性主义者。”
刘昭一本正经:“不,我其实有点厌女。”
杨洛:“行呗,讨厌我呗。”
刘昭:……
两人插科打诨间,已经走过了那条长长的阴暗小巷,拐进了这片熟悉的自建房居民区,又走了几分钟,看见了大象公寓。
院子里最近被杨洛装了一些灯带,配合着院子里的大象雕塑做了点装饰,看起来更有热带风情了,就是那两畦新开的菜地有些煞风景,杨洛觉得应该种上几棵芭蕉树,再栽一丛凤尾竹,被英子一句“等夏天叼蚊子多的一笔能给你抬走”直接毙了,于是被曾迎春开垦出来种了小白菜。
刘昭这两天食欲好了一些,吐得也少了,曾迎春一天三顿营养餐,除了仍然热衷于开水烫水果之外,倒也没有再搞出什么奇葩事。
但她开始念叨另一件事了,她想回去看看。
老家空空荡荡,当初为了伺候生病的刘德海,曾迎春养了几只鸡鸭下蛋,办丧事那几天顾不上这些东西,索性全杀了给村里帮忙的人加餐了,所以现在那栋承载了刘德海半辈子进取心的老房子里,剩下的活物大约只有墙角的蜘蛛。
“这里住得再舒服,总归不是咱们的家呀,那里才是我们的根,再说了,住了半辈子,总归有感情的。”曾迎春想家了,眼泪汪汪。
刘昭想了一下那栋阴暗的红砖房:“可我努力了二十年,不就是为了把根从那个烂地方拔出来吗?”
刘昭说完平静地等待曾迎春的情绪爆发,她自己知道这句话说得有多过分。
孰料半天没听见曾迎春开口,她奇怪地看过去,却见曾迎春迷蒙着泪眼道:“我知道,我知道从你考出去的那天开始,你就不打算回到那里,我是支持你的,我知道那个地方不好。”
她深吸一口气:“但是那个地方是我的家呀!从我出嫁开始,我父母就跟我说,往后我的家就是婆家了,娘家是弟弟的家,不能轻易回去。嫁过去跟公婆住在一起,我才知道,婆家也不是我的家,我就是个外人。”
“你爹混账了半辈子,但他年轻时候给我建了那栋楼,那是我的家,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家,昭昭你懂我的意思吗?”
曾迎春不怎么会说话,但她期盼地看着刘昭,期望着女儿能懂她。
刘昭懂的,但刘昭不愿意懂。
因为懂了,就意味着要迁就对方。
在从前许多个这样的时刻,她都是这样“懂她 ”的。
因为“懂她”,所以连带着对糟烂透顶的刘德海都格外宽容,宽容到了一个让人觉得她缺心眼的程度。
刘昭没再继续懂不懂她的话题,只是道:“再过段时间吧,我最近不能出远门,等过了三个月,差不多刚好元旦,到时候我陪你回去吧。你要是想回去住,我——”
“不回去住。”曾迎春飞快地打断她,“我就想回去把房子拾掇拾掇,房子没人住容易坏的,收拾好我们就回来,我还要拿点冬天的厚衣服呢!”
曾迎春破涕为笑:“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好放心你一个人在外面,我肯定要过来照顾你的呀!”
她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又很快高兴起来:“你早点睡吧!明早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都行。”刘昭兴致缺缺,困劲儿上来,昏昏欲睡。
曾迎春轻手轻脚地离开,刘昭等了片刻,无奈睁眼——
她就知道,曾迎春又没关门。
认命地爬起来,把房间门关上,刘昭睡意又被驱散了。
罢了,曾迎春也不是第一天这样。
公司里的谣言带来的情绪波动在刘昭的心里只存在了一个晚上,她没打算去澄清什么,毕竟自己冲出去说自己不是小三也怪可笑的,更何况,以刘昭如今在公司里的境况,谣言也给她造不成什么实质的伤害。
但谣言并没有因为一方的无动于衷而止住,几天下来,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谣言传到人事部那边,王雅丽已经提交了离职申请,并且得到了周君生的批准,这原本是她上班的最后一周,却没想到出门倒个水都能听见人胡说八道。
王雅丽脾气火爆,听里头几个人在捂着嘴一脸揶揄地编排,当即怒火就冲上了头,直接把手里的瓷杯子摔在了地上,碎瓷片吓得几个女人尖叫不已。
王雅丽冲着最中间那个说得最凶的女人就过去了,扬手就是一巴掌。
十分钟后,整个二十三楼都被惊动了。
负责人事部的周君生不在公司,和王雅丽打架的那几个女员工是售前的,于是售前的负责人被人喊了过来。
售前的主管是个四十来岁的东北男人,他脸色尴尬:“哎呀这老娘们儿打架咱大老爷们儿也不好插手啊!”
周围的男人都揶揄地讪笑了起来,看着里面打得披头散发的几个女人露出一种男人才懂的眼神——
女人打架,真有意思。
刘昭的小办公室隔音比较好,等她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有年长的几个女性员工把几人分开了。
王雅丽以一敌四,三个听谣言的因为帮腔被她各甩了一巴掌,中间那个有声有色传谣言的被她骑在身上撕扯了五分钟,对方脸上青了一块,鼻子出血了,王雅丽眼镜碎了,碎玻璃划伤了她的脸颊,血痕淋漓而下,加上她凶狠如狼崽的表情,颇有几分吓人。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啊?怎么就打起来了?你们把公司当什么地方了呀!”劝架的正是袁姐,袁姐也是真情实感地着急了,公司里发生这种事情,影响实在是太糟糕了。
被打的那个狼狈不堪,又急又气:“这就是个疯子!我根本没招惹她!鬼知道她发什么疯,冲进来就打人,我告诉你们,这事儿没完,我要报警!我 要验伤!”
王雅丽扬着带血的脸冷笑:“你去,你现在就去。”
那女人其实根本不想报警,她只是想把自己放在占理的一方罢了,闻言道:“你别以为我不敢报警,我什么都没干,不过就是说了几句——”
王雅丽跟个牛犊子一样猛地冲过去,拉着她的两个女员工措手不及,根本就没拉住,眼睁睁看着她冲过去又一把把人推到了墙角的垃圾桶上。
对方嗷一嗓子就哭了出来,扶着被撞到的腰靠着墙角不起来了,王雅丽眼神狠厉地扫过被打的几人,然后看着袁姐无所谓道:“我早就看她们不顺眼了,前两天提交了离职报告,我就想趁着离职前把受过的气给出了。”
她这话倒也不全是无的放矢,这几个女员工在公司里向来有些张扬,又抱着小团体,热衷雌竞,早在王雅丽实习的时候,几人就曾因为礼服事件背地里奚落了她好几回,给了她不少难堪。
袁姐皱着眉,她对这几人的名声也有所耳闻,是公司里无风浪三尺的人物,最爱编排别人,想来大概是说了什么难听的被王雅丽撞见了。
她有心息事宁人:“行了,有什么龃龉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只要不是工作的事情,那都没必要拿出来说,王雅丽、吴敏,你们有人需要去医院吗?我可以找人开车送你们过去,不过医药费公司就不报销了,你们自己商量着解决吧!”
袁姐是工会的,平日里处理公司员工内部的纠纷也不少,纯私人恩怨的,她一般就是这个处理方式——要打出去打,别在公司闹腾,不行我帮你们找车送你们出去打。
王雅丽垂着眼:“我没事,如果她需要医药费赔偿的话我可以出。”
吴敏恨恨地瞪了王雅丽一眼,但她也知道这会儿说要去医院只会增加公司对自己的负面印象,于是咬着牙道:“我也不用,休息会儿就好。”
袁姐已经开始挥手撵人:“都回去工作吧!一点小矛盾而已,有什么好看的,赶紧让开,都让开——”
眼看着人群开始散去,王雅丽紧绷的肩颈肌肉缓缓放松下来,她一直盯着吴敏,只要吴敏敢开口把他们打架的原因说出来,她就敢冲过去撕了对方的嘴。
谁知道就在此时,吴敏趁着众人都放松之际,忽然站起来大声道:“王雅丽你就是刘昭的一条狗,她给人当小三我还说不得了?怎么?戳你痛脚了?你也给人当三了?”
王雅丽从看见她站起来就知道不好,但偏偏这会儿大家开始散去,有跟她熟悉的员工走过来劝慰她,挡在了两人中间,她根本冲不过去。
四散的人群被这一嗓子给生生叫停,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
恰在此时,走廊的另一端有鞋跟扣地的声音,众人再次扭头看去,而后齐齐沉默,挡在走廊的人群摩西分海一般,留出一条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