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群是极具社会性的动物群体。家族成员之间紧密相连,关系错综复杂却又和谐有序 。
——象群日记
在英子和曾迎春第三次催促杨洛把苏皓接过来过周末的时候,杨洛终于硬着头皮联系了苏哲轩的妈妈,也就是她的前婆婆。
对这个前婆婆,杨洛心里是恨得咬牙切齿的,她和苏哲轩的婚姻惨淡收场一半归结于苏哲轩本性之渣,另一半则归咎于这位兴风作浪的前婆婆。
从最初明知道两人谈着恋爱,还积极给苏哲轩介绍一个又一个优质相亲对象开始,她就没停下过作妖的脚步。
对着儿子就是“我也不是看不上她,但是你是我儿子,你在我心里是最优秀的,我希望你能见识到更多更好的女孩,深思熟虑之后再做选择。”
对着杨洛则是“你是个好姑娘,一定能体谅男人的不容易,他要社交,要应酬,要往上走,有时候难免忽略了你的感受,而你作为他的妻子,这种时候更应该做好他的后盾,让他没有家庭的后顾之忧。”
从开始暗搓搓的下马威,到后来图穷匕见的两看两相厌,杨洛一度觉得自己被这段位高超的老绿茶逼出了精神病。
一直到离婚,每每想起曾经在这个老绿茶手里吃的亏,还是会恨得眼睛发红。
但这一次的接触却平和得有些不可思议,杨洛只觉得那个在自己面前永远穿着旗袍眼角下垂45°看人的高傲妇人,在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苍老了十岁。
皮肤失去了精心保养的光泽,没有化妆,头发简单扎着,甚至连半永久似的旗袍都没穿,只穿了一件寻常的羽绒服。
看向杨洛的眼神也有些躲闪,不复从前那种审视和傲慢,好声好气地把苏皓交给了杨洛之后,扭头离开了。
杨洛偏过头去看,发现她竟然也有了些佝偻。
两个女人,因一个男人结仇,如今在这里再度碰面,却是为了另一个“男人”而不得不维持表面的平和。
这大约是婆媳关系里最荒谬可笑之处。
想到这里,杨洛忽然意兴阑珊起来,连过往那些恨意都好像蒙上了一层纱,不那么真切了。
苏皓见到杨洛很高兴,一路上叽叽喳喳,倒是解开了杨洛的疑惑。
苏皓说,爸爸已经一个月没回来了,而且爸爸和奶奶吵架了,吵得很凶,奶奶哭了很久,爷爷都劝不好。
杨洛大概猜到这母子俩是因为自己吵架,但她并没有因此感到解气,她只是为自己从前的一些想法感到更加难受。
从前她认为,如果没有婆婆的各种煽风点火挑拨离间,她和苏哲轩肯定不会走到这一步。
但事实是,没人逼着苏哲轩出轨,还是两次,精神出轨也是出轨,绿帽子不分深绿浅绿。
包括最开始,苏哲轩谈着恋爱还答应去相亲,他要是真的坚定,苏母也绑不住他不是?
是她当年对苏哲轩滤镜太重,宁愿把一切归咎于苏母身上,自欺欺人罢了。
即便如今,苏哲轩大约是真的被她伤着了,可他干的不是弥补,也不是把愧疚转移到孩子身上更努力地对孩子好,而是转而把错误归咎于自己的母亲丢下孩子一走了之。
苏皓依然白白胖胖,衣服很新,也很干净,袖口还有精致的小袖套,不提被纵容出来的那些坏习惯,至少在生活方面,苏皓是那种一看就被照顾得很好的孩子。
刚刚把孩子交给杨洛的时候,苏母犹豫了一会,还是小声说了句:“你有空帮他把手指甲和脚指甲重剪一下,我们眼睛不太好了,不敢剪,前几天实在太长了,稍微剪了剪,剪得不好,你眼睛好,给他修修,不然容易抓伤他自己。”
想到这里,杨洛骤然觉出一阵心酸来。
苏哲轩,你真是造孽啊!
苏皓如今很喜欢大象公寓,他没在农村待过,大象公寓这种有菜地有院子的环境格外吸引他,在这里,他甚至可以坐在院子里尽情地玩泥巴。
再加上英子和曾迎春也是宠得厉害,曾迎春恨不得使出十八般武艺下厨给他做满汉全席,最近连她活了大半辈子都没见过的奶酪棒都做得像模像样的。
苏皓开开心心玩了一整天,到晚上的时候却出了一点小变故。
杨洛打算把他送回去,但苏皓不肯。
“孩子舍不得你,你就让他跟你住一晚上怎么了?”
杨洛皱眉,看着委屈抱着自己腿的苏皓:“可我答应了他奶奶晚上送他回去的。”
英子白了一眼:“给她发消息说一声不就得了?怎么的孩子想跟亲娘多待一晚上都不行?你把电话给我我来说,我倒要看看她是不是真就霸道得说一不二!”
杨洛抿了抿唇:“可我晚上还有事。”
曾迎春道:“知道你忙,你放心,我们陪他玩,给他洗澡哄睡,睡着了再送你被窝里去不就行了,你就安心做事,夜里他要是有什么事你直接喊我就是。”
杨洛犹豫了会儿,还是道:“可我今天晚上可能不在家。”
话音落下,客厅里落针可闻。
英子脾气大:“你给我说说,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可能不在家?不在家你能去哪儿?你什么时候学会夜不归宿了?打算跟谁出去鬼混?”
杨洛皱眉反驳:“英子你别说那么难听好不好?我是个成年人,我应该有自己安排一个晚上的自由吧?我不作奸不犯科,夜不归宿又怎么了?”
英子“啪”一声拍了一下茶几:“是不是跟那个姓周的?你才跟他认识几天你就打算跟他上床了?”
杨洛脸色涨红:“英子你说什么呢?我们就是约了几个朋友去酒吧喝酒而已。”
曾迎春手忙脚乱捂住苏皓的耳朵,目光嗔怪地看了一眼英子,英子毫无所觉。
英子目光如炬:“你别跟我犟,我认识你快十年,你第一次跟姓苏的开房回来还是我给你买的避孕药,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想拉什么屎!”
杨洛快气晕了,没办法,英子说话极度粗糙,却又句句属实,对她来说,杀伤性不亚于核武器。
“英子!”她跺脚喊,“我已经不是十八岁小孩了!我能为我自己负责!”
英子气得背过身去不再看她,曾迎春尴尬地捂着苏皓的耳朵,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合适,愁得直想叹气。
刘昭下班回来,刚进门就发现气氛不对,剑拔弩张的,顺口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事了?”
杨洛咬了咬唇,不想说,她不想在刘昭面前提及周君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多少觉得有几分心虚。
英子却没管那么多,大声道:“你问问她脑子里想什么,亲儿子想跟她住一晚她不肯,要出去陪野男人!”
杨洛急了:“英子!”
曾迎春从背后悄悄伸手拉了拉刘昭,递给刘昭一个眼神,自己哄着苏皓先去房间里玩玩具了。
刘昭其实也没明白曾迎春想表达个什么,但英子的话她听明白了,并且在一瞬间就明白了“野男人”是谁。
她忍不住皱了皱眉:“你和周君生?”
她没明说,但是个成年人都知道她这句话的意思是问他们到哪步了。
杨洛脸色涨红:“没有,我们什么都没有,就是朋友约了聚会。”
刘昭道:“他的朋友圈子,和你的朋友圈子,非要算交集的话,我觉得应该只有我一个才对吧?”
杨洛抹了把脸,试图让脸上温度下降一些,客厅里此刻只剩下两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英子有了一种“我管不住你个小王八蛋杨洛,刘昭难道还管不住吗?”的心态,此刻已经安然退场,把场地交给了刘昭。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和他就是,一起看了两场画展,刚好遇到了几个我以前认识的朋友,都是搞设计的,然后又发现那个画展老板是他的朋友,一来二去,凑了四五个人,就约了一起喝酒。”
杨洛说的是实话,她和周君生的确没到那一步,但今天这一顿酒喝下来,可就不一定了。
刘昭坐了下来,大象公寓的装修很有西南特色,沙发是木质的,上面铺着厚实的垫子,垫子表面的布料用的是傣锦,暗蓝色缎面,断纬起花,整齐铺陈的几何图案纹理精巧,有独特的韵味。
她长而骨节分明的十指落在这傣锦上,更加显得如玉一般,说起来杨洛有个不为人知的小毛病,她手控。
这么说吧,她对周君生最大的滤镜来自于那一晚,周君生在院落外沉默地抽烟,黯淡的灯光下,他冻得苍白的手依然稳而有力,夹着那支几乎要燃尽的烟,那一幕成了多日来杨洛心里挥之不去的画面。
而此刻看着刘昭的手,杨洛又想起了那一幕来,一时竟然失了神。
刘昭无语:“他一个搞交通的,还能跟你们一群搞艺术的聊到一起去?目的性未免也太明显了一些。”
杨洛回过神来,有些赧然:“好啦,其实我都知道的,我跟他之间,就那么回事儿吧,你懂的。”
“我不太懂。”刘昭不给面子。
“就是,哎呀昭昭姐,我跟你直说吧,我就是有点看上他了,他也有心,那我就想试试,反正试试又不吃亏。”
刘昭凉凉道:“都夜不归宿了,还不吃亏呢?”
杨洛一扬头发:“这有什么吃亏的?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我一个离婚的,难不成还要给前夫守节不成?”
“噢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刘昭慢吞吞道,“就是我觉得他年纪也不小了,你最起码,健康报告是不是得要一份再考虑别的?”
杨洛:……
她没想到,自己自诩老司机呢,有朝一日,被人一句话给干沉默了。
别说,她今晚还真歇了过夜的心思。
再怎么也得确认对方没病吧?
“那我……”她看了看时间,“现在六点,我约了周君生吃晚饭,吃完晚饭到酒吧续摊,最迟十点肯定回来。”
刘昭摆摆手:“去吧,去享受你的暧昧荷尔蒙。”
杨洛扑上去抓着她的手用力摇晃:“昭昭姐懂我!”
她说完兴冲冲地上楼化妆换衣服了,躲在房间里的英子探出头来,给刘昭伸了个大拇指,刘昭抿唇一笑,一副“我办事你放心”的稳重神色。
杨洛是个顺毛驴,越是跟她对着干她越是来劲,一身反骨,英子直来直去,两人作为彼此仅剩的亲人,血缘关系也在性格中体现了个淋漓尽致。
对于杨洛和周君生的感情发展,刘昭没太大的兴趣,她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但她当初怀孕、未婚这些模棱两可的事情被人蓄意引导传播谣言的时候,恰恰是周君生刚刚开始接触杨洛的时候,杨洛又是个没什么心机的,估计随便套两句话,周君生那只老狐狸心里就能猜个七七八八。
想到周君生当初意味不明地对她说的那一句“那要看,你还是不是客户的对象了”,刘昭就觉得心头有些烦恶。
她倒是不在意杨洛泄露了她的秘密,毕竟连她都在周君生手底下吃了这么大的亏,杨洛那点儿心思实在不值一提,更何况她离婚又不是因为什么见不得人的原因,没什么好在意的,她故意隐瞒,也不过是不想被人过多关注自己的私事。
她在意的是,杨洛一开始对周君生也只是好奇居多,但现在明显是动了真心了,但周君生呢?他当初接近杨洛动机都不纯,现在难道还能有纯的真心不成?
看看时间已经接近十点,杨洛还没回来,刘昭洗过澡,穿着居家服,却怎么也静不下来准备睡觉,大约真是孕激素作祟,心里不能攒事儿。
思来想去,她干脆下楼等。
苏皓已经睡着了,曾迎春把他安置在自己的房间,她也没睡,坐在床边用最小音量看手机视频打瞌睡,等杨洛回来还要把孩子给她抱过去,毕竟答应了苏皓晚上可以和妈妈睡的。
刘昭路过曾迎春房门口的时候,透过微掩的房门,看见曾迎春的背影,床头灯光昏黄,她一手撑着头,背影单薄,一如过去的很多年。
从前刘昭心里对曾迎春有诸多不满,那些委屈总是充斥着她的心,一提起曾迎春,那些不好的事情总是最先跳出来,有时候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甘愿为了曾迎春一再委屈自己。
如今拨开迷雾,她才恍然发现,其实曾迎春对她的好,她始终没有忘掉过。如果把她对曾迎春的感情看做一栋房子,那么,那些“好”被她严严实实地打进了地基里,而那些“坏”,却被刻画在了外墙之上。
外墙再糟糕、再丑陋,她也舍不得离开那栋名为“母亲”的房子,只因为在她不容易看见的地方,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堆叠的,都是曾迎春的“好”。
是会拖着产后虚弱的身体去帮她改一个正常的名字的好,是从小牵着她的手一点点教会她走路说话的好,是在清贫之下依旧愿意省吃俭用给她买一件过年新衣的好,是在无数个深夜里守着她、陪着她的好……
刘昭蓦地展颜一笑,心头一轻。
她刚刚在楼下坐定,就听见外头有车声,不多时,门被打开,杨洛走在前面,脸上带着薄醉的红,身后含笑跟着一人,正是周君生。
“昭昭姐,你怎么在这里?等我的吗?”杨洛瞪大了眼睛,眼里有微醺的水光,看着和少女一般无二。
刘昭笑了一下:“对,等你。”
她目光往后,落在周君生的脸上:“我有一个问题,憋在心中不吐不快。”
杨洛不明所以,周君生却敛了神色,眼神一动,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刘昭没给他多话的机会,直截了当地开口:“周君生,你接近杨洛,是为了打听我离婚的隐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