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实上，几十公里之外，男人放下好不容易闹够了重新睡着的孩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气急败坏地骂了妻子几句。
电话响起，他看了一眼，正是这场闹剧的导火索。
他接起电话，没好气道：“沈晚晴，你干嘛半夜给我发消息？”
对方的声音小心翼翼，带着明显的讨好：“对不起啊，我知道我好像闯祸了。”
苏哲轩“哼”了一声，没说话，默认了对方的说法。
沈晚晴顿了顿，又道：“所以她——真的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
苏哲轩又被提醒了，生气道：“她爱走不走，我倒要看看她能走哪儿去！她连个娘家都没有，能去哪儿？闹够了不还是得回来。”
“我刚看她朋友圈在高铁站，你真的不去接她吗？”不等苏哲轩说话，她又似乎恍然道，“不过也是，总不能放小孩一个人在家，她冷静下来应该能想清楚自己回去的吧？”
苏哲轩看向熟睡的孩子，不耐烦地又狠狠皱眉。
他还没来得及看朋友圈，但他了解杨洛，既然发了朋友圈，那应该就是想找台阶下，这也是他愿意看到的。
虽然说，他的确对杨洛的身体感到了厌烦，但毕竟——
他并不想失去自己的婚姻，杨洛对他很好，对孩子也好，对他爸妈也足够尊重，以及大方。
还没有娘家拖累，朋友圈子也十分简单，几乎是一个完美的、为他而生的妻子。
因为杨洛的存在，他才能有一个旁人艳羡的和睦家庭。
但，沈晚晴说得也没错，再怎么，还有孩子呢，他总不能大半夜把孩子一个人丢家里。
说来说去，还是杨洛太任性了，做事还跟从前一样不管不顾的，一点成年人的责任心都没有。
沈晚晴又在电话里语气轻松道：“好啦，你也别太苦恼，早点休息吧，明天下午还有手术。
你可是咱们科室最有前途的医生，千万不能因为这种小事影响了工作，不然我可是会看轻你的，晚安。”
苏哲轩低低地“嗯”了一声，好像浑身的尖刺都被沈晚晴这两句简单的夸赞给抚平了。
“晚安。”
·
售票厅里，几乎每隔几秒钟就要刷新一下朋友圈的杨洛有些心烦意乱。
她朋友本就不多，微信里都是以前的客户，但她因为生孩子这两年都没怎么接单，跟之前的客户也都断了联系。
又是这么个时间点，发出去好一会儿，连个点赞的都没有。
旁边刘昭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她说得不多，但是奈何电话对面的人好像个个情绪激动，也让杨洛听了个大概。
刘昭似乎是她的对照组一般，她深陷家庭的囹圄，刚刚丢掉了一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
而刘昭却是被工作绑架了。
原本是从南京来上海出差，计划办完事就回苏北老家看望重病的父亲，却没想到凌晨两点被领导通知，从上海直接去武汉。
虽然中间还夹杂着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家庭纠纷，但刘昭眉宇间的烦躁却让杨洛生出了一丝同病相怜之心。
都是被生活裹挟的狼狈之人。
更何况，她还是从南京来的。
听到这个城市名的时候，杨洛有一瞬间的恍惚。
南京啊……
杨洛在南京呆了整整八年，她并不是学设计出身，因为学设计需要的经济支持，是她无法承担的。
她学的是工科，然后利用课余时间，抱着廉价的素描本，跑遍了南京的每一个角落。
栖霞山落日下的寺庙，牛首山清晨的雾气，江北荒凉的老城区，河西拔地而起的高楼……
都在她的笔下留下过痕迹。
而她最熟悉的地方，除了母校之外，就只有那个地方——
那个外婆留在信里的地址——
林中街道399号，大象公寓。
杨洛脑子里闪过一个和外婆相似的身影，心里涌起一阵怀念。
朋友圈出现了一条未读消息，杨洛顾不上感怀，忙点开。
英子不老：幺妹儿又去哪儿浪，一天天的，也不知道浪过来看看我老太婆！
杨洛一愣，刚刚才出现在自己脑海里的身影瞬间鲜活起来。
老太太一头银发，拄一根拐杖，嬉笑怒骂中气十足，动不动就用那铜合金的拐杖头戳杨洛的屁股，骂她“没良心的幺妹儿”。
老太太是外婆的亲妹妹，有和外婆极其相似的面容，但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
外婆温柔、沉默，这老太太却暴躁、粗野。
按辈分，杨洛应该称呼她为姨婆，但她总说自己还没老，别叫那么难听，听着跟个老巫婆似的。
老太太名叫王乃英，她让杨洛叫她英子。
杨洛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
她和王乃英的关系没有那么亲近，大概因为脾气都比较暴躁，两人不见的时候互相惦记，真见了面相处不到两小时就开始吵架。
离开南京之后的两年，她一个月给王乃英打一通电话，时不时寄点东西，发红包对方不收，劝她收还要挨骂。
时间久了，两人关系处得跟普通的远房亲戚差不多。
杨洛心里涌起一股冲动，她猛然抬头，恰好看见了一趟开往南京的车即将发车，她心一横，捏着身份证就冲去了人工窗口。
另一边，刘昭刚刚结束一通电话，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刘昭脸色很差。
在通道中央，两人擦肩而过。
各自走出一步，却又福至心灵一般，一同回头，猝不及防地对视了一眼。
杨洛双眼微红，神情有些茫然，刘昭薄唇紧抿，肩背挺得很直。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杨洛忽然冲动地拉住了对方。
刘昭眉头轻皱，下意识想要挣脱。
杨洛看着她精致冷感的眉眼，道：“你衬衫后面没拉好。”
刘昭侧过身子，伸手把有些乱的衬衫的下摆整理好，轻轻颔首道了声谢。
杨洛仍然呆呆地看着她，刘昭有些不自在，看对方明显哭过的眼睛，犹豫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她想了想，看对方身上穿着居家服，头发也凌乱披散着，试探道：“忘带钱？”
杨洛忽然笑起来：“不，不是。”
“哦。”
“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杨洛觉得自己很冒昧，但刘昭的态度又让她觉得冒昧一回也没什么。
“你说。”刘昭依然面无表情。
“工作和家庭，你觉得应该怎么选？”
刘昭一愣。
其实不难看出来，杨洛看起来就是那种因为家庭矛盾而狼狈出逃的样子。
杨洛看着刘昭的眼睛，她想起白天视频里见过的那个女人。
同样凌厉干练的气质，同样是把工作放在第一位的女性，对杨洛这种困囿于家庭的女性，好像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
但刘昭的眼神很正，和白天的女人不一样。
她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道：“其实大多数人没得选，捞到哪个算哪个。”
杨洛愣住，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
见杨洛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刘昭伸手指了指发车时间，匆匆点了点头，而后扭头离去。
·
几个小时之后，刘昭站在了武汉的街头。
正值早高峰，街上都是匆匆忙忙“过早”的人们，热干面和豆皮的香味飘散在空气里。
本地的白领们一手面一手筷子，小拇指上还能勾一袋豆浆，边走边吸溜，丝毫不耽搁赶公交。
武汉的公交飞得低，司机和乘客都是一脉相承的狂野作风，算是地域特色之一。
刘昭熬了个大夜，精神有些不济，险些被一个端着热干面的小伙儿撞到，周君生眼疾手快，把人往身边一带，险险避过。
刘昭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道了声谢。
“不客气，看来是不生我气了。”周君生含笑看着她。
刘昭平淡地看了他一眼，其实心里有些不解。
她并不觉得自己和周总有这么熟。
“时间还早，不如你请我吃个早饭吧？武汉的早点还是久负盛名的。”
刘昭摇摇头：“AA，我不习惯请客。”
周君生：“你这人……”
有时候真是耿直到让人无语凝噎。
两人在街边早点店吃了早饭，周君生点了热干面，刘昭要了一份豆皮。
“热量太高了，不过真是香。”
刘昭但吃不语，香菇糯米的豆皮其实并不合她的口味，她觉得太过油腻。
但她没有浪费粮食的习惯，更何况，她也没有身材焦虑。
几口吃完，见周君生还在吃，她示意了一下，自己先出去打了个电话。
周君生一边吃，一边扭头看刘昭的背影。
尽管一夜没怎么睡，衣服也因为坐了几个小时的高铁而多了几道褶皱，但刘昭挺拔的背影依然如初。
像一根竹子。
让人忍不住想要折断的竹子。
周君生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下，把剩下的面条一口吃完。
两人走进公司武汉分部的办公室，这里是销售部驻武汉的办事处。
平日里常驻的只有七八个销售，加上从南京总部过来做技术支持的几个人临时驻扎。
销售大多时候在外面跑，不过最近公司里风向不对，昨日会议上的事情更是闹出好大风波。
吃瓜是人的本性，是以这会儿小小的办公室里竟然聚集了十来个人。
个个都在埋头敲电脑，看起来很忙的样子，但具体在忙什么，就只有自己清楚了。
周君生作为业务部的副总，是个熟脸，公司里没人不认识他，见他进来，都客客气气地道一声“周总早”。
唯有最角落里一人，依然埋头旁若无人地吃面，仿佛没听见两人进来的动静。
这便是他们此行的目标，武汉分部的销售经理，温华。
温华今年三十八岁，从最底层的销售员做起，在公司已经待了十年之久。
他学历不高，业务能力也不算强，但他是真正从底层爬上来的人，对于人情世故的拿捏堪称人精。
靠着一手千杯不醉的绝技，在公司站稳了脚跟，而后一步一步，坐上了分部销售经理的位置。
但如今温华年纪不轻了，他自诩在公司也有了一定的资历，近两年来，他的工作态度完全不复从前。
摆烂，拿乔，仗着资历抢手底下人好不容易跑通的大客户，逼走了好几个新来的销售。
仅仅如此也就算了，就在前几天，他还因为在酒局上随意泄露客户数据差点闯下大祸。
周君生和刘昭去上海也是为了解决这件事。
奈何事情倒是解决了，周君生在客户面前装了孙子，心里不忿，刚好趁着昨天公司业务部领导开线上会议的时候，对温华好一顿骂。
温华爬到如今的位置，自诩也是有几分脸面的，被周君生一顿抢白给弄得没脸，当着一众领导就掀了桌子。
当时视频里好不热闹，一副草台班子的盛景。
最后总经理发话，放话谁惹的烂摊子谁收拾，虽然从周君生的角度来说，他巴不得直接开了温华。
但一来赔偿是一个问题，二来温华在公司多年，掌握的资源不少，真把他惹急了，闹得鱼死网破，对谁都没好处。
最后刘昭成了被殃及的池鱼，半夜两点被周君生拉出来赶高铁。
“老温，吃早饭呢？”周君生忍着气，脸上笑呵呵的，完全看不出来昨天两人还在视频里扯头花，你骂我行贿受贿，我说你抢人项目天打雷劈。
温华抬起头，嘴上还沾着芝麻酱。
他是个混不吝的性格，就这样咧唇一笑：“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周总啊！”
“周总昨天不还在上海的吗？视频的时候背景还是东方明珠呢，可给我们这些发配边疆的老人羡慕得不轻。”
温华阴阳怪气，周君生咬了咬后槽牙。
周君生是空降兵，两年前才从别司跳槽过来，而且他跳得还有些不光彩，违背了竞业协议不说，还拉了几个心腹一起背叛了老东家，事情做得很不地道。
而且，这还不是周君生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早在几年前，他也是用同样的方式跳槽的。
一个垂直行业的圈子就那么点大，周君生能力强，年纪轻轻就爬到了高位，年薪数百万，脱离了打工人阶层，在行业里颇具传奇色彩。
有人敬佩他，自然也有人讨厌他、嫉恨他。
周君生冷下脸道：“老温，说你几句而已，犯不着气性这么大吧？况且那事儿本来就是你的失误。”
温华状似不经意地转了个身，手臂碰到了鼠标，原本暂停的电脑画面开始动。
是《新三国》。
络腮胡的张飞手持长矛怒骂：“你是什么东西啊！三姓家奴！大灾星！”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抿紧了嘴巴竖起了耳朵，生怕错过接下来的任何一丝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