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是象群的新生,她们勃发的生命力,会在严酷的旱季之后,重获新生。
——象群日记
刘昭再度回到普通病房,已经是十六天后。
全身换血5次,输注各类血液制品近2万毫升,心脏停跳数次,产科、麻醉科、重症医学科、输血科、检验科、超声科、心血管内外科、体外循环科等多学科联合抢救,近40名医护参与,重症监护室里待了十六天。
是羊水栓塞,发生率十万分之一,死亡率80%。
刘昭命大,刚好赶上医院上午有专家会议,几分钟内人就到齐了。
医院产科号称抢回一例羊水栓塞,够在行业内吹十年,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这吹十年的素材,就让刘昭赶上了。
刘昭没能有机会体验坐月子的苦与乐,也没能感受哺乳开奶的痛。
她正式出院,是在41天之后,孩子都长开了,从刚出生粉红粉红的一团,变成了雪白粉嫩的一大团。
小孩子刚出生前三个月,一天能长一两,一个月三斤妥妥的。
出生不到七斤的小团子,如今已经成了快十斤的小胖子。
程永铮提前找了月嫂,有英子和曾迎春在,孩子没母乳也长得很好。
刘昭自打出了重症监护室,确定生命无虞,杨洛就搬着电脑住过来了,刚出重症监护室那一天,杨洛嚎啕大哭,哭得隔壁呻吟待产的孕妇拎着输液竿子出来看。
出院这天没有别人,只有程永铮,十几名医护把刘昭这个“十年素材”送到门口,齐齐鼓掌,场面盛大,还带着几分好笑。
出了大楼,往停车场走,程永铮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在前面,刘昭穿着家居服慢吞吞地走在后面。
程永铮的衣服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圈,原本隔着衬衫也能看见的粗野线条缩水了许多,下颌骨的线条倒是更加冷硬锋利了,昨天杨洛偷偷问程永铮瘦了多少,程永铮说没称,杨洛也是无聊,硬是拉着人去医院大厅体重秤称了一下,杨洛悄悄告诉刘昭,程永铮这一个月瘦了十斤还多。
刘昭走着走着忽然站住了,看着程永铮左手大包,右手盆的狼狈背影笑了起来。
任你多拽的人,在医院里也别想酷得起来,程永铮的此刻就是最好的注解。
程永铮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有些疑惑地停了下来,扭头就看见刘昭站在原地对自己笑。
程永铮无奈:“笑什么?再不回去没饭吃。”
刘昭不答,只是看着他,还是笑。
已经是八月初了,太阳晒得不行,停车场这边树木多,蝉鸣阵阵,有微风吹来,高大的杨树哗啦啦作响,巴掌大的树叶被吹得翻飞起舞,反射出明亮的光来。
程永铮把东西塞进后备箱,回过头来走到刘昭身边。
“走不动了?”他问。
刘昭笑着点头。
程永铮把人打横一抱,塞进了副驾座,还顺手给她扣上安全带。
车子发动,明明是号称“西装暴徒”的强动力系统车型,这会儿竟也有了几分铁汉柔情的意味,平稳丝滑,慢得宛如老头乐。
刘昭又扭头看程永铮,还是不说话。
程永铮被看出了几分不自在:“看什么?”
“嗯,看你好看。”刘昭笑眯眯的,干脆微微侧身,一只手撑上腮帮子,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继续看。
程永铮:……
“别闹,开车呢。”程永铮嘴上无奈,心里却泛起丝丝不一样的感觉。
咂摸一下,有点甜。
毋庸置疑,刘昭是喜欢他的,但刘昭一直在克制这份喜欢。起初,程永铮认为这没什么不好,毕竟,刘昭总是这样理智的,后来,他开始有些不满足。
他不知道自己在不满足什么,只觉得心里像是长了草一般躁动不安。
想要更多,又觉得自己无耻。
刘昭忽然开口道:“问你一个问题。”
“嗯?”
“当时我要是死了,你会带孩子走吗?”
程永铮刚刚还泛着笑意的眼底骤然冷了下去,向来理智的人张口却是:“别胡说。”
“没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现在无所畏惧。”刘昭开了个玩笑。
程永铮神情松了下来,又有些无奈。
“所以你确实会带孩子走是吗?”
“不是。”程永铮下意识反驳,又顿了几秒才无奈过:“其实是没想到那一步。”
他深吸一口气:“在那天之前,我没想过你会——”
他说不出那个字,含糊绕了过去,接着道,“你知道的,我一直对你很放心,觉得你强大、坚韧、稳定,我以前真的从来没考虑过你不在的情况。”
刘昭说不出话了,从前程永铮也经常夸她,夸她独立、理智、聪明云云。
她仔细思索了一番,得出结论:“是不是在你心里,我就像你的战友一样?”
程永铮不假思索:“是啊!”
刘昭:……
还真是谢谢您的信任。
不过无所谓了,换之前刘昭可能会心塞会失落,但如今,她觉得还不错。
生死线上走了一遭,刘昭跨过了那道牛角尖。
她喜欢程永铮,而程永铮信任她、欣赏她,这也很好。
她的喜欢不是什么拿不出手的事情,不需要掩藏,更不需要为此感到羞耻。
刘昭靠坐着,车子拐了个弯,刚好迎着太阳,有些刺眼了,她把挡光板放下来。
却听见程永铮低声道:“那天我站在手术室外面,看那么多医生进进出出,病危通知书一张又一张地递出来,我当时……真的很害怕。”
“孩子当时没人顾得上,有点黄疸,医生就直接送新生儿科去了,你抢救了八个小时,止住了血,之后去ICU,又经历了肝衰竭、肾衰竭、胰腺炎,那半个月我每天一睁眼都是害怕,害怕收到病危通知单,害怕医生说任何一句不好的话。”
“我确实想到过你会……离开,但只要想到那里,我就想不下去,我以前做事喜欢走一步看三步,但这次真的不行,我没办法接受那一步。”
程永铮很少这样剖白自己,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沙哑:“所以我是真的没想过孩子怎么办。”
刘昭挑眉,没再问。
一路回到大象公寓,门口竟然还摆上了喜庆的气球装饰,红毯一路铺到了门口的水泥路上。
刘昭下车,迎面是一个大火盆。
她无语住了,自己又不是刚从牢里放出来,怎么还需要跨火盆啊?
英子喜气洋洋:“快快快,跨过去,去去晦气,平平安安。”
刘昭无奈,依言跨过去,这还不止,杨洛手里还拿着一支柚子枝条,大概是从小区绿化带薅来的,柚子叶沾水,象征性往她身上扑了两下,同样是去晦气的。
刘昭也是服气了,扭头去看程永铮,以为程永铮会和她一样哭笑不得,结果程永铮一脸鼓励:“多扑几下。”
杨洛玩上了瘾,果真又沾了水去扑,刘昭伸手抢了柚子叶:“差不多得了啊!”
闹完了,站在红毯尽头的是抱着孩子的曾迎春。
刘昭刚刚的笑容忽然就维持不住了。
这个孩子一出生,她只来得及看了一眼,之后就陷入了与死神的鏖战,后面她虽然没有了生命危险,但是考虑到医院里的环境,以及刘昭的身体状况,所以也只在打疫苗的时候把孩子带过去给她看了一眼,但当时刘昭太虚弱了,连抱都没抱一下。
刘昭伸手接过孩子,十斤的小胖子,本来睡着的,被刘昭接过来,忽然就醒了。
眼睛圆溜溜,黑葡萄似的,双眼皮很明显,眼睫毛很长,是梦中情娃的长相了。
曾迎春笑:“刚出生的时候看着更像小程一些,现在长开了倒是越长越像你了。”
杨洛在旁边幽幽道:“曾姨你的意思是程永铮没长开呗。”
曾迎春尴尬地看着程永铮一眼:“没,我不是那个意思——”
程永铮凉凉地看着杨洛一眼,忽然道:“对了,咱们今天把孩子大名确定了,明天去给她上户口吧!”
刘昭点头应了:“那你们平常怎么叫她的?”
程永铮微笑:“杨洛给她取了个小名,叫小强。”
刘昭:……
笑容僵在了脸上:“小、小强?”
杨洛心虚:“小强……挺好的啊……”
刘昭语气幽幽:“命硬是吧?”
杨洛望天。
英子移开眼睛:“哎走了,进去进去,外面太热了,吃饭吃饭。”
曾迎春到底善良:“我觉得女孩子强一点也好,不被欺负。”
程永铮忍着笑,被杨洛瞪了一眼,他还了个挑衅的眼神。
当时刘昭还在ICU,杨洛一意孤行给孩子取名小强,说小强命硬,刘昭肯定能扛过去,英子和曾迎春觉得有道理,就这么叫了。
后来刘昭果真好了,她们叫得更欢,但是默契地,谁也没敢叫到刘昭面前去。
这下可好,一回来就被程永铮捅破了。
杨洛怨念地又横了程永铮一眼,这男人,小心眼得很。
下午的时候,苏皓从托班回来了,如今接送她的阿姨是刘昭联系的,她以前的一个下属,跳槽后去了一家家政公司,帮她挑了一名口碑很好的育儿嫂。
脾气温和,话少,爱干净,做事细致,做饭还好吃。
苏皓一回来就熟门熟路地蹬蹬上楼,趴到婴儿摇篮旁边,跟小强打招呼,问她今天有没有好好喝奶好好睡觉,小强呼呼大睡,理都不理他。
苏哲轩也进来了,正在和杨洛商量苏皓下半年幼儿园报名的事。
苏皓的户口迁回了南京,但是苏哲轩还没另外买房,户口只能落在苏家父母那边,那边还是很不错的学区,小区门口就有幼儿园,地方不小,里面的环境设施也很不错,苏哲轩的意见是把他送到那边上学。
“我爸妈负责接送,周末我再接回来,他上了幼儿园,你也不用太担心我爸妈他们太过溺爱孩子。”苏哲轩一条一条地分析,“而且你最近工作忙,苏皓回来打扰你比较多,原先曾姨还能搭把手,但现在有了小强,她也忙不过来,你说对吗?”
杨洛沉吟不语,苏哲轩继续道:“如果你觉得不合适的话,那我就再看看这附近的私立,房子我也在看,但这附近学区一般,你看刘昭的房子都买在另一个区了,如果考虑以后小学学区问题,我觉得户口更是不能草率地迁。”
杨洛叹了口气,她知道苏哲轩说的是对的。
私立幼儿园不是不好,但花费太高了,不谈双语国际,就普通的私立一个月也得六千往上,而公立幼儿园一学期各种费用加起来也才四千左右。
当然,这点钱对苏哲轩来说倒也不算贵,但杨洛并不愿意苏皓的所有花费都靠苏哲轩,苏哲轩带着孩子住到这边,是为了孩子退让一步,她享受了母子团聚的欢乐,总不能真的一毛不拔。
算了算如今的收入,她一个人又要画图又要去施工现场,有时候遇上难缠的客户,连尾款都要不回来,平均下来,一个月也就万把块钱,如果苏皓去私立,那她基本就是月光了。
这让她很没有安全感。
苏哲轩知道她的想法,也没说破,就如同当年恋爱的时候一样,苏哲轩这个人,一旦对某个人上了心,那他的细心体贴真是润物细无声的那种。
杨洛沉默了一会儿,到底还是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就上公立吧,他的监护权在你那,你有权力做决定。”
苏哲轩没再多说,只是看着杨洛的样子心里有些触动。
杨洛是个宁折不弯的性格,他爱上的就是她那份张扬热烈,敢爱敢恨,从不委曲求全。
所以当孩子出生之后,他看着杨洛为了孩子一步步妥协,一步步放弃自己,他才免不了心生失望,乃至于对他人投注了过多的关注目光。
大约人性本贱,如今杨洛不在意他了,他又开始把杨洛放进了心里,贪婪地关注着。
看她像一株枯萎的雪莲花,一点一点地重新活过来,绽放出无与伦比的美,他只觉得疯狂心动。
心动到,就连如今杨洛为了孩子让步的模样,都让他觉得心生怜惜,心旌神摇。
杨洛可不知道他心里那些风花雪月的玩意儿,她当晚就再次摸进了刘昭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