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风雨(4)
十三弦声2025-03-28 11:123,723

  刘昭的产程并不顺利,迟迟没有开指,医生也没办法给打无痛,只能熬着。

   

   程永铮今天刚好去了下面的一个工厂参观,因为涉及到保密项目,所以一进门手机就被收了,是以他看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下班时间,刘昭已经入院半天了。

   

   他不敢打电话给刘昭,怕她在产房顾不上接电话,转而打电话给了杨洛,得到消息说还没生,但状态还好,这才稍微放下了心。

   

   来不及等公司统一安排的车,这边地处郊外,网约车都打不到,他干脆找了个工厂这边的熟人借了辆车。

   

   对方倒是大方的,二话不说掏出了车钥匙,程永铮捏着那枚钥匙心里觉得不对劲,走到停车场一瞧,好么,五菱宏光。

   

   熟人搓着手:“你别嫌弃呀,我这不今天刚好开车送货过来,这车你别看又破又脏,其实我才开了不到两年,好开的,你随便造。”

   

   程永铮哪里是嫌弃,他就是有点怀疑自己的车技驾驭不了此等神车罢了。

   

   但想想还在医院苦熬的刘昭,程永铮还是一咬牙,上了车。

   

   一路疾驰,五菱宏光气势恢宏地进了医院停车场。

   

   打开车门,程永铮顶着一身的灰和一头被风吹得不像样子的头发钻出了驾驶座——这神车,不仅又脏又破,它车窗还是坏的,只能摇到三分之二的位置就摇不上去,这一路的飞沙走石,都直直往他身上那件五位数的西装上招呼。

   

   程永铮把衣服一脱一扔,头发胡乱撸了两把就往妇产科冲去,白衬衫上倒是不脏,就是后背洇湿了一大片,看起来狼狈不堪。

   

   他毫无所觉,赶到病房时,刚好听见了刘昭的一声痛呼。

   

   他急了,刚要进去,就被站在门外的杨洛拦住了:“等会儿,医生在做内检。”

   

   内检,他恶补的知识里面是有的,是医生用手指探查宫口打开多大的检查方式,但他看到的知识没有告诉他,内检会这么疼。

   

   门打开,程永铮进去,医生已经检查完了,正在嘱咐:“宫口还是没有开,不过羊水还是足的,胎儿还好着,今天夜里再看看,如果到明早上还没有开指,或者胎监有变化,就得剖了。”

   

   刘昭眼睛红的,眼角有泪水,纯疼出来的,这会儿正在努力深呼吸以抵抗宫缩痛和内检的痛,但她还是乖乖地点头回应医生:“我知道了,谢谢医生。”

   

   医生没什么表情,点了点头暂时离开,刘昭一扭头,刚好就和门口的程永铮对上了视线。

   

   从破水到现在,整整八个小时过去了,刘昭一直都很平静,她给自己和孩子选择了最保险的方式,安静地等待救护车,交代好工作上的事情,记录宫缩,办理入院……

   

   她有条不紊得完全不像一个即将分娩的产妇,如同她在工作中那样雷厉风行、干脆利落,几乎让人忘了她面对的,是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巨大挑战。

   

   直到此刻,看见姗姗来迟的程永铮。

   

   她眼泪还挂在脸上,眨了眨眼,骤然就滚落了下去。

   

   这一刻,她隐忍良久的所有不安、委屈、疼痛,好像一瞬间爆发了出来,她一句话没说,只眼神一扫,程永铮只觉得自己头皮都麻了。

   

   “对不起,”他上前一步,抓住刘昭的手,尽力想要解释,“手机被收了,在涉密工厂,我一看到消息就回来了。”

   

   他半跪在病床前,眼里的焦急和担忧毫不掩饰,刘昭过了那一瞬间的情绪,这会儿脸上发热,觉得自己是有些矫情了。

   

   她别过脸去:“我没什么事,孩子也没事,你别担心。”

   

   她示意程永铮看胎监:“喏,你闺女好好的。”

   

   程永铮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重新落回刘昭的脸上。

   

   刘昭今天上班,依然化了淡妆,但是因为疼痛,汗湿了鬓角,眉笔和粉底都晕染出了淡淡的痕迹。

   

   刘昭心里有数,不愿意程永铮看见自己此刻狼狈的样子,别过眼去,默默忍受突如其来的宫缩痛。

   

   程永铮目光灼灼,没有移开的意思:“那你呢?你怎么样?很疼吧?”

   

   刘昭没说话,程永铮也知道自己问了一句废话。

   

   他看着刘昭皱眉隐忍的模样,心里骤然炸开了一蓬陌生的情绪。

   

   他向来情感淡薄,亲缘也淡,朋友缘也淡,工作占据了他九成的生命,而工作,不需要情感,只需要理智。

   

   刘昭决定打掉孩子的那一次,是他第一次体会到心痛的情绪。

   

   那种心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死死绞拧的感觉,陌生又震撼。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因为想到即将失去血脉相连的女儿,才会出现那种情绪,这是一种血缘上的本能。

   

   但此时此刻,他终于清晰地明白,自己心痛的,并不只是那个还没见过面的女儿。

   

   他心痛的是刘昭。

   

   他心痛于刘昭忍受的痛。

   

   而他却对此无能为力。

   

   入夜之后,宫缩痛依旧,十二点的时候,再一次内检,发现开了两指,总算打上了无痛,刘昭得以睡了一个小时。

   

   程永铮守着她,看她苍白憔悴的脸色,想拿热毛巾给她擦一擦脸上的汗渍和残余的妆容,又担心弄醒她,轻手轻脚忙碌半宿,却什么都没干。

   

   然而刘昭还是醒了,无痛只维持了一个半小时的安稳,宫缩痛再度袭来,来势汹汹,刘昭直接被痛得闷哼出声。

   

   程永铮有些忙乱地伸手抱住她,一手落在她肚子上,病急乱投医道:“别闹了,让妈妈休息一会儿,你乖好不好?”

   

   刘昭被气笑了:“你不是学了不少来着,要是没有宫缩那才麻烦好吗?”

   

   程永铮颓丧地低下头:“那咱们不忍了,直接剖行不行?”

   

   “行啊,剖完接着疼,还要被按着刀口排恶露,一天两趟地按。”刘昭微微喘气,没好气道。

   

   程永铮怔怔看着她,忽然道:“就不该要孩子。”

   

   刘昭乍然听见这话,还以为自己耳鸣了,扭头细看,这才发现,昏暗的床头灯下,程永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是一颗晶莹透亮的眼泪,却在此时恰好滚落,落在她的手掌心。

   

   滚烫炽热。

   

   原来这男人也会哭。

   

   为自己哭吗?

   

   程永铮什么感觉也没有,他不知道自己哭了。

   

   他想起了过去的很多画面,他看见自己对刘昭拿出那份婚前协议:“你看下,如果没意见,把字签了,我们去登记结婚。”

   

   “你和我遇见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你并不迷信爱情,这是我很满意的一点。”

   

   “其实我对爱情没有意见,但我是个很世俗的人,我所在意的,都是‘形而下’的东西,比如说物质、行为、和经验,与爱情这种‘形而上’的东西大抵是没有什么缘分的。”

   

   “如果有一天你需要爱情,你要记得跟我说,我会祝福你。”

   

   爱情是什么呢?

   

   是无私、是牺牲,是毫无意义的浪漫,与虚无缥缈的承诺。

   

   而他一直以来给她的是什么?

   

   是俗气的金钱,是肮脏的欲望,是自私的占有。

   

   他给不了浪漫,不愿意给承诺,他只有那些东西,也只能给那些。

   

   从前他最满意的一点,就是刘昭从不拒绝这些东西,相反,他们很契合。

   

   有话就说,有要求就提,不需要像很多爱情故事里那样费尽心思去猜。

   

   他一直以为刘昭也是这样认为的,直到刘昭提出了离婚。

   

   刘昭的心思太好猜了,只要知道她留下了孩子,就能很简单地猜到她的心意。

   

   于是程永铮想,既然是喜欢我的,那为什么不干脆留在我身边呢?我有足够的能力去养你和孩子两个人,甚至多生几个也养得起,他们会成为很多人梦想中幸福家庭的模板。

   

   可刘昭拒绝了。

   

   她说她的底线是自由。

   

   她不会属于他,她只属于她自己。

   

   这让他的占有欲感受到了挫败。

   

   待产室里没有人,只有他们两个,此刻一躺一坐,只余呼吸的声音。

   

   在宫缩痛间隙的这几分钟里,他们沉默相对,谁也没有出声。

   

   一夜无眠,天亮的时候,胎监仪器猛地发出了报警声,程永铮动静很大地站起来,冲出去喊医生,刘昭张了张嘴,无奈地摁响了床头的呼叫铃。

   

   医生来得很快,检查之后一脸严肃地通知他们,羊水有些浑浊,开指情况还是不好,不能再拖了,最好马上实行剖腹产。

   

   刘昭没想到熬了这么长时间还得再剌一刀,心里莫名有些生气,但也没办法,人命关天,由不得她乐不乐意。

   

   不过几分钟时间,她就已经躺在了手术台上,签字的是曾迎春,曾迎春手抖得不行,签出来的名字都快认不出来了。

   

   程永铮则经过医生的允许之后,穿上了无菌服,一起进了手术室,不过只能站在不碍事的地方等着。

   

   刀锋划过肚皮的感觉很凉,很怪,刘昭仰躺着,觉得自己像一块任人宰割的肉,无影灯晃得她发晕,浑身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大夏天的,她却觉得寒意从骨头缝里冒出来。

   

   冷,前所未有的冷。

   

   她在忍耐到某一个瞬间的时候突然就觉得心态崩了,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她无措地转动眼珠,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宛如在宇宙里漂浮的一粒尘埃,迫切地需要寻找一份引力。

   

   然后她看见了无措站立一旁的程永铮。

   

   他总是从容的、胸有成竹的,得体的外貌之下,藏着进攻性极强的一个灵魂,如野兽,如烈火。

   

   但此刻的他,身上穿着隔夜的白衬衫,能看见汗液干透之后留下的盐迹和褶皱,头发凌乱泛油,眼底充血,他只被允许站在角落里,手术开始前,有医生轻松地告诉他,很多陪产的丈夫会选择用摄像机记录一下这有意义的一刻,他们医院很人性化,只要不打扰到医护人员,是可以拍摄的。

   

   但程永铮手机都不知道扔哪儿去了,更别说拍摄。

   

   四目相对,刘昭心里五味杂陈。

   

   孩子在很短的时间内迅速娩出,简单清理过后被抱到她面前,让她确认孩子性别。

   

   一如她们所知,是个全身红通通的小姑娘。

   

   护士大声播报分娩的时间,又把孩子抱到程永铮面前让他确认。

   

   刘昭看着程永铮似乎想要伸手但又觉得不妥的样子,突然有些想笑。

   

   医生还在缝合伤口,手术室的气氛因为孩子的平安落地而轻松了几分。

   

   然而变故就在一瞬间,刘昭突然觉察出一股痒意,她想伸手抓抓头皮,紧接着,那股痒意开始蔓延,蔓延到喉咙,她不受控制地轻咳了一声。

   

   这一声咳嗽似乎打开了什么开关,原本轻松闲谈的医护瞬间全部安静,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尚未想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又咳了一声。

   

   最先出声的是程永铮,刘昭从未听过他那样惊慌的语气:“医生!”

   

   下一刻,仪器刺耳的警报声响起,刘昭只觉得身子骤然间轻飘飘的,她艰难眨了眨眼睛,看见程永铮向自己扑过来,又被旁边的凳子绊倒在地。

   

   医护的惊呼和仪器的蜂鸣混杂在一起,又一点点远去。

   

   刘昭再也支撑不住意识,闭上了眼睛。

  

继续阅读:第七十二章 新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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