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秋依言走到那堆废料前。
他蹲下身,在一堆边角料里翻拣。
文老也不慌了,来到自己工作台前坐下,静静的看着他。
终于,任秋的动作停了。
他拿起一块巴掌大小、形状极不规则的石料,托在掌心。
这块料子质地浑浊,中间一道狰狞的黑线几乎将它劈成两半。
旁边还散布着星星点点的黄褐色沁斑。
废料中的废料。
任秋没有急着开口,只是静静观察。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文老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近一分钟后,任秋终于抬起头。
“文老,我也不知道自己说的对不对……”
还没等他说完,文老直接抬手打断了他。
“你只需要把你看到的东西说出来就行,不必说对错。”
闻言,任秋也不在犹豫,手指摸索在玉石之上。
“这条黑色的裂纹,不是裂。”
“它是一条奔腾不息的大江,从远方雪山奔流而来,气势磅礴。”
“这些黄斑,也不是脏东西。”
“它们是江岸两旁,被秋霜打过的山林,层林尽染,枫叶如火。”
文老抱在胸前的双臂,不自觉地垂了下来。
任秋的视线仿佛穿透了石头,看到了一个不存在的世界。
“江上有雾,水气氤氲,一艘乌篷船,顺流而下。”
“船头有个戴着斗笠的渔夫,身后,是星星点点的渔火。”
他最后看着文老,总结道。
“我看到了一幅,江枫渔火图。”
话音落下,文老浑浊的眼睛里,风暴汇聚。
江枫渔火!
好一个江枫渔火!
这小子,他竟然将一块废料所有的缺陷,全都看作了山水画卷里的势!
化腐朽为神奇,点石以成金!
这不是技巧,这是与生俱来的想象力,是天生的灵性!
“啪!”
一声脆响,文老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任秋面前。
一把夺过那块废料,翻来覆去地看,嘴里不停念叨。
“对!对!就是这样!这条江,这片林,我怎么就没想到!我怎么就没想到!”
下一秒,他猛地抓住任秋的肩膀,力气大得惊人。
“小子!你愿不愿意拜我为师?”
任秋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有点懵,但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他正要点头,文老却压根没等他回答。
老头子风风火火地冲到工作室一角的红木书桌旁。
从一个上锁的抽屉里,摸出一串沉甸甸的黄铜钥匙,转身就扔给了任秋。
“拿着!”
任秋下意识接住,钥匙冰凉的触感让他瞬间回神。
“文老,这?”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文鸿运的关门弟子!”
“这间工作室,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这话一出,任秋的心脏都猛地跳漏了一拍。
这何止是收徒,这简直是把半辈子心血的身家性命都交了出来!
巨大的喜悦之后,任秋迅速冷静下来。
他掂了掂手里的钥匙,这玩意儿太沉了,不光是重量,更是情义和信任。
来而不往非礼也。
人家把心窝子都掏给你了,自己也不能光占便宜。
“师父。”
这一声师父,叫得文老浑身舒坦,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
“欸!好徒弟!”
“师父,我也有个不情之请。”
任秋晃了晃手里的钥匙:“您这地方够大,也够安全,我那块帝王绿,一直放在外面也不放心,不如就先暂存在您这儿?”
文老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工作室里回荡。
“行!你说了算!”
“走!师父带你看看我的家底!”
说罢,从最外面的接待区开始,一路往里走。
“外面这几间,都是摆给外人看的,料子有好有坏,真真假假,主要是撑个门面。”
文鸿运指着玻璃柜里那些光鲜亮丽的翡翠摆件。
“做咱们这行,不能把心窝子全掏给别人看,得留一手。”
任秋点头,这话他懂。
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在这鱼龙混杂的古玩玉石圈。
文鸿运带着他穿过一道厚重的梨花木门,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这里不再是窗明几净的展厅,而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工坊。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合气味,有石料的冰冷,机油的独特芬芳,还有淡淡的木屑香。
几台大大小小的机器静静地趴在地上。
墙边挂满了各种型号的切割片,打磨头。
“这是解石区。”
文鸿运指着一台巨大的油切机。
“你那块帝王绿,要开窗或者全解,就得用它。”
他的手抚过机器冰冷的金属外壳。
“这台是我的宝贝,德国货,当年花了大价钱弄回来的,切口稳,精度高,不伤料。”
任秋的目光被角落里堆放的半人高石料吸引。
那些石头形态各异,表皮上画着各种颜色的线条和记号。
显然是被人反复研究过的。
“这些都是蒙头料,”
文鸿运跟过来,随手拿起一块。
“赌垮了的,扔在这儿当个教训,也给徒弟们练练手。”
他拿起一块皮壳发黑的料子,递给任秋。
“你瞧瞧这个,当时看着有松花有蟒带,谁都以为能出高翠,一刀下去,你猜怎么着?”
任秋接过石头,他仔细端详,却看不出所以然。
文鸿运嘿嘿一笑,自己揭晓了答案。
“里面全是黑癣,跟狗皮膏药一样,一文不值!我亏了小十万!”
他说的轻松,但任秋能想象出当时一刀切下,所有期待化为泡影的场景。
“小子,记住,机器永远是死的,只有手,才通着心。”
“一块石头到了你手里,你要先跟它说话,听它想成为什么。”
“是佛,是龙,还是你刚刚说的那幅江枫渔火。”
任秋的心神被完全吸引,他走到一个架子前,拿起一个只雕了个大概轮廓的童子。
那童子眉眼弯弯,笑容天真。
可这块料子,分明带着几道难看的杂裂。
文鸿运却巧妙地将一道裂纹,设计成了童子吹出的糖人丝,另一道,则成了他腰间飘荡的衣带。
化腐朽为神奇!
这才是真正的大师手笔!
参观完整个工作室。
文鸿运拉着任秋回到茶室。
此刻钱根生早就等候多时了,看到两个人过来,他也没敢开口。
只能通过眼神询问任秋。
任秋笑着点头,不过这时就听见文鸿运开口道。
“小秋,今天这事,太仓促了点。”
“咱们这行,讲究个规矩和体面,口头拜师,算不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