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裴府出了事以后,高门大宅的沈府一直府门紧闭,就连府上佣人买菜置布,全都走的小门。
刑部尚书沈崇独自坐在空荡的厅堂内,面色深沉至极。
桌上的茶已经凉了,但是他并没有喝一口,只是出神地望着门前的那块空地,似是在回想什么。
一红一黑两道身影在沈府管家的带领下,步履匆匆地穿过合院的风雨连廊,来到正堂。
直到听见脚步声,沈崇的思绪才缓缓收回来。抬头之际,韦玄裳和陆爻已经迈入门厅。
“沈公似乎有心事啊,在想什么?”韦玄裳率先开口。
她内卫统领是正三品,沈崇身为刑部尚书也是正三品,除了对方年纪比较大,说话时需要放尊重些以外,她并不用额外给沈崇行礼。
“啊,没想什么,年纪大了,总喜欢发发呆。不知韦统领光临寒舍,有失远迎,勿怪。”沈崇起身相迎,脸上浮现出一丝很世故的笑容,“韦统领不在宫里保护圣驾,怎么有空来我府上做客?”
“看来相比我的到来,沈公更希望看到大理寺的杜少卿登门啊。”
“韦统领在说些什么,沈某,听不太懂。”沈崇打起马虎眼来。
韦玄裳见势笑了笑,大步上前,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厅堂右侧的那把太师椅上。
“工部尚书裴奉远,昨夜遭人血洗府宅, 圣人命我和大理寺联手探查。听说昨夜裴大人死之前,沈公曾和他在一起喝酒,不知这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沈崇的表情短暂惊讶,很快又恢复平静,他缓缓坐下来,点了点头,“是真的。昨日宰辅娄知镜致仕,告老还乡,百官相送,娄老设宴款待。宴会过后,裴大人约我前往修缮坊的枫林晚又小酌了几杯。”
“你们喝酒的时候,发生了争执?”
“没有。”
沈崇回忆起那晚的场景,将事情如实讲给韦玄裳听。
在枫林晚的“风花雪月”包房内,裴奉远希望能和沈崇重交旧好,并让他推举自己为宰相。
沈崇很犹豫,并没有立即答应。
随后裴奉远便说,让沈崇慢慢考虑,考虑好了,再给他一个答复。
之后两人一起喝了几杯酒,就各回各家了。
沈崇说这些事的时候,眼神没有闪烁,表情也没有太大的起伏。
因此韦玄裳觉得,他不像是在说谎。
“既然您和裴大人之间存在嫌隙,平时来往应该不多吧?可偏偏有人看见裴府的管家曾经孤身来到您府上,请问这又是为什么?”
“裴府的管家的确来过两次,是来送信的。”沈崇答道。
“送信?送什么信?”
“裴大人的书信。他早就想跟我聊聊,我一直以有事为由推辞,直到昨日实在躲不开,才与他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了聊。”
沈崇的回答严丝合缝,让韦玄裳也找不出有什么问题。紧接着,她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裴府被血洗之后,院落里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块石碑。我们想了很久也想不出这石碑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查出制作石碑用的是神都里并不多见的新安石料。沈公是否知道这东西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听韦玄裳提到“新安石料”,沈崇那张原本还算平静的脸上突然泛起波澜。
但他犹豫片刻之后,终究还是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沈公,这桩命案并非事小,您若是知道什么,可一定要如实告知玄裳。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不知道。”沈崇坚决否认,“能说的,我已经全部说了。 韦统领若是不信,尽管去查。”
韦玄裳微微一笑,“沈公都这么说了,我岂有不信的道理。那既然如此,我就不多做打扰了。您放心,我一定会将这桩案子查得水落石出。”
说末尾那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睛紧紧盯着沈崇。但他并没有闪躲,只是眼神中透出一丝惶恐。
“玄裳告退,沈公莫要相送。”韦玄裳收回目光,起身大步离去。
直到韦玄裳二人走后,沈崇才长出一口气,正襟危坐的身形缓缓瘫在椅背上。
“阿郎,您没事吧?”管家上前询问道。
沈崇摆了摆手,“没事,不过是记起了一些陈年旧事罢了。唉,不堪回首,东风还又……”
傍晚临近。
万象神宫旁边的工地上,天堂大佛的建造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纸包不住火,工部尚书裴奉远的死讯很快就被传开了。工部众人得知此事之后,全都震惊不已,赶到裴府去吊唁,并且私下研究推举新的尚书人选,根本顾不上工地的事情。
天堂大佛的监修事宜,完全落到陈白衣的掌控之中。
这也是他一开始就料定的结果,所以才把杀裴奉远作为先手之棋。
眼下,一切正如他所愿。
施工的汉子们赤膊上阵,满脸尘灰,干得火热。
不远处,一个身着粉衣、头戴面纱的女子缓缓走近。
在尘土飞扬的建造场所中,她的出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仿佛在一滩淤泥之中,偏偏开出了一朵娇艳的睡莲来。
她没有接近施工现场,而是走进了那片堆放石料的地带。
在其中一块巨大石料的顶部,坐着一个风度翩翩的白衣郎君,他手中攥着建造图纸,若有所思地望向远方的天空。
天幕昏黄,夕阳西斜,仿佛一团燃烧的烈火,把天边的云彩都染红。
十几年前的那场大火,在陈白衣的眼前如梦似幻般地又重演了一遍。
那袭粉衣随风而动,衣袂翩然,在他的身边停了下来。
苏屏儿悄无声息地坐下来,视线看向与陈白衣一齐的方向。
“她找过你了?”陈白衣沉声问。
“找过了。”苏屏儿点点头,“你是怎么提前预知到的?”
“我在神都内安插的眼线,远比你想象中的多。裴奉远一死,韦玄裳所带领的内卫和大理寺就迅速展开了调查。而那个打更人尸体的出现,则是个意外。”
“所以你利用了这个意外,让我在韦玄裳找来的时候,故意将裴奉远和沈崇单独会面过的线索交到她手上?”
“没错。他们二人在朝堂上为了宰辅之位,明里暗里较劲了很久,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那么裴奉远一死,你觉得谁的嫌疑最大?”
“刑部尚书,沈崇。”
“对。那位刑部尚书沈大人的身上,也干净不到哪去。这个时候只要大肆地添油加醋,给他们一个去查沈崇的线索,他们一定会去顺藤摸瓜的。”
“但我觉得……”苏屏儿想了想,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那个韦玄裳,不能留。我承认是我大意,把腰牌遗失在了打更人的尸体旁边。可当她把那块腰牌交还给我的时候,我察觉到了她眼神里的微妙,她好像怀疑到我了。”
“即便是怀疑,她也没有证据抓你。你越心虚,就越容易露出马脚。”陈白衣说,“还有,我劝过你,这种画蛇添足的事情以后不要再做了。杀打更人是,杀韦玄裳也是,尽量不要再节外生枝。”
“好吧,对不起……”
“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这个时候,我们要顾全大局,不要把心思浪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上。接下来,我们应该仔细想一想,怎么计划下一步棋。”
陈白衣捡起一枚小石子,在岩石上写写画画起来。
苏屏儿低头看过去,只见他用那枚石子,在两人中间的那块岩面上,清晰地刻下了一个字:
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