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明义坊,娄府。
娄府的主人娄知镜刚刚从宰辅之位退下来,准备告老还乡。这边收拾着细软字画,还不等出发,那边忽然百官盈门道别,一时间门庭若市。
娄公原本没料想到这般情景,只想安安稳稳地退下来,寻个天朗气清的日子踏上归途。
老家苏州有他最爱的鳜鱼,也有如诗如画的风景。
他在朝堂待了大半辈子,经历过太多的风浪和勾心斗角。退下来之后,反而愈发地归乡心切。
时人常说,“生于苏杭,葬在北邙”,便是最大的福气。可他生于苏杭,也得归于苏杭,这叫落叶归根。至于那些王公大臣削尖了脑袋也要在神都外的北邙山附近寻一块墓地,无非就是想沾沾先天帝王之韵气,他娄知镜不爱凑那等流俗于表的热闹。
娄知镜着急回乡,可百官们偏偏不想让他那么早就离开。一群人蜂拥而至,导致府上最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最后一堆人站满了院子,聚在开满雪白花瓣的大梨树下谈天说地。
娄知镜无奈,只好叫家丁买了好酒好菜,临时在府院中摆下露天宴席,把酒赠别。
此时春光正好,梨花满树,满朝文武喝得酩酊大醉。
好在圣人提前知晓此事,给百官们放了假,否则还真不知道会耽搁多少事情。
酒过三巡之后,娄知镜斜倚在竹椅上,老态的面容中,透着几分微醺的酒气。
此时有好事者笑着凑过来,举酒讨教,询问娄公谁更适合接替下一任的宰辅之位。
娄公忽然面色一沉,摸了摸花白的胡子,随后展颜笑了起来,“贤德之人,自会身居其位。娄某老矣,不再过问朝堂之事。”
那人还想再问什么,娄知镜突然举着酒杯站起身来,大袖一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与诸君相识一场,与有荣焉!饮尽杯中酒,从此各自珍重!”
百官纷纷应和,一饮而尽。
随后娄知镜在府上管家的搀扶下回房休息,走出几步之后,又回过头来,如长者一般嘱咐道,“都回吧,路上让车马慢些……”
其他人醉醺醺的,并没听进去后面这句话,百官之中只有两个人站出来,对着那道老态龙钟的背影深鞠一躬。
工部尚书裴奉远手还保持着作揖的姿势,转头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刑部尚书沈崇,四目相对之间,两人互相嗤鼻一笑,敛了敛袖子。
“沈公真是好酒量,居然还能站的稳。”裴奉远打趣道。
“裴公也不差啊,面不改色。”沈崇说。
实际上两人全都心知肚明,在酒席上对方都留了心眼儿,根本没喝多少酒。
“要不,等下找个地方,咱们再喝点?”裴奉远往沈崇那边侧了侧身子。
沈崇没有拒绝,表示默认。
他觉得,两人之间有些话,的确需要说清楚才行。
筵席之后,百官散去,两人换上一身常服,移步修缮坊。
修缮坊最好的去处,当然是枫林晚。
楼上风花雪月包厢内摆好了一桌酒菜,花魁苏屏儿亲自为两位高官斟满了清酒,转身抱起琵琶 。正准备开嗓的时候,裴奉远突然对她挥了挥手。
“小娘子请回避,我和这位仁兄有要事相谈。”
裴奉远表达的极其委婉,以为眼前这位佳人不知道二人的身份,实际上苏屏儿暗地里没少调查他,怎能不认识呢?
不过她还是很听话地退了出去,随手将门给带好。
苏屏儿没有在门前偷听,而是转身上了阁楼。楼子里的规矩,她不能不守。
枫林晚的阁楼是敞开的,站在上面,可以眺望整座修缮坊,纸醉金迷尽收眼底。
此时日头西沉,天光微黄,神都内外都裹上了一层暖暖的色调。可等这层昏黄褪去之后,夜幕将一切遮盖,肃杀之气便会笼罩整个神都。
阁楼角落里摆着一只笼子,里面养了几只白羽信鸽。
苏屏儿俯下身去,将其中一只信鸽取出,在小腿处绑上细小的信筒。
稍一抬手,鸽子脱离掌心,振翅飞向高空。
渺小的身影伴着晚霞,一路飞入永宁坊内的一栋宅子里。
书房的窗子大开着,夕阳余晖投射在桌案上。
陈白衣望身前那张天堂大佛的建造图纸,目光一瞬不瞬。
这份图纸是临摹的,细节之处做了改动,并用红色笔做出了标记。
此时那只白鸽已经落到了窗台上,像回到自己家一样,轻车熟路地捡拾起残留在窗边的粮米来。
咕咕的叫声让陈白衣回过神来,于是他又从桌上的小袋子里抓起一把米撒在窗口,将鸽子腿上的信拆下来后,便任由它吃饱喝足之后飞走。
陈白衣展开字条,看完上面简短的文字,不禁扬起嘴角。随后他引燃火折子,将字条丢进铜钵里,烧成灰烬。
与此同时,名为“风花雪月”的包厢中,裴奉远和沈崇面对面而坐。
满桌酒菜,沈崇分毫未动,显然是对请客的东家有所提防。
裴奉远则表现得云淡风轻,端起酒杯小酌了一口,然后便旁若无人地夸赞起枫林晚的酒好。
“裴公,还是开门见山吧,你我之间不必搞这些无用的弯弯绕。”沈崇面无表情地打断道。
“哈哈,沈公性格直率,那我就直说了。”裴奉远放下酒杯,沉声道,“如今娄知镜告老还乡,宰辅之位空缺。朝廷不可一日无相,而满朝武文中,最适合这个位子的,只有你……和我。”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裴公对这宰辅之位趋之若鹜。”沈崇笑了笑,“你是打算让我放弃竞争,让你来做宰辅?”
“细细数来,我与沈公相识十余载,当年我们可是在一起共事的,怎么说也算曾经同舟共济过……”裴奉远突然谈起过往。
“说的不好听些,其实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互相捏着对方的把柄罢了。”沈崇直言辩驳,“往事如烟啊,藏住了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就让那些秘密都埋在过去吧。”裴奉远目光灼灼,“你我二人重新携手,必能权倾朝野!换个大逆不道的说法,圣人她再英明,终究是个女人,百年之后崩殂,总不能传位给公主吧?掌权朝政这些事情还是男人比较擅长,尤其是我们这些李唐旧臣。”
“裴公果真有野心,就不怕口无遮拦闯下大祸么?”
“沈公若想害我,那裴某就是想防也防不住啊。沈公若不想害我,那就证明我们还是伙伴。宰辅,谁当都一样,那只是给外人看的。重要的是,我们两个要勠力同心……”
裴奉远说着,举起酒杯,碰了碰沈崇身前的杯子,眸中掠过一丝狡黠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