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至,平芜城外,小隆山。
凉云黛嶂,斜风树影,远远可见阁筑依山势而建,暗瓦青砖,算不得堂皇,但灯火循廓之下,倒也气象巍巍。正中有一独殿,殿西南角飞檐上系红绸垂铃十二道,夜风拂过,银铃临动,似近凡间处有仙人漏下的几缕钟鸣。
一双黑靴夹着疾风踩碎了铃音,片刻后,殿西侧的小屋门被推开。
房间不大,有一墨衫之人坐于桌案后,眉沉面静,印堂端正,若剃个清皮圆月,便是个随时可以坐化金身的高僧。可惜他一头乱发未束,张牙舞爪的披在肩上,即便装得君子样也难逃三分匪气,正是这山头的主人,张涯。
来者步履未缓,直走到张涯对面,一脚掀翻了桌子。
张大寨主在一桌子零碎纷飞中偷偷挑开眼皮,感觉对面有目光扫过来,又立马闭眼,熟门熟路的佯装入定。
然后,他听到一个轻飘飘的女声,“大爹爹睡着了?那这进京文书,我拿去剪窗花了。”
张涯头皮一紧。
她真敢剪。
暗自缓了三口气,张寨主还是睁眼投降了。他见惯了腥风血雨的老脸上露出“早知今日必有此劫”的虚弱,假笑道:“阑时啊……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早不晚,正截下大爹爹的文书。”
夏阑时在一地狼藉中寻了个空隙,盘腿席地而坐,抬头和他对视,末了,又无限怅然的补了一句:“横竖在您走之前见一面,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也好替您去办。”
张涯老老实实的听她挤兑,“你大爹爹是进京当差,被你说得……赶着投胎似的……”
夏阑时挑着薄薄的眼皮看他,嘴巴拢成一个“哦”,却没有发出声音。
她的眉目很柔软,甚至可以说有点稚嫩,却难得生着端正的额头和鼻梁。这稚嫩和端正叠在十七八岁的姑娘脸上,巧妙的落成一副幼气未脱却已成体统的闺秀模样。
只可惜这位闺秀没能养在朱楼碧瓦中,而是长在了土匪窝子里,年深日久,长出一团与她的皮囊水火不容的混账气。
此时,小混账膝头横了一把金鳞雁翅刀,袖口故意露着进京文书的悬银纸边,不动声色的瞧着她的大爹爹。
张寨主感觉自己像尊百求不灵的空心泥胎菩萨,实在没脸坐得高人一头,于是起身到阑时近前,也坐在地上,这才踏踏实实的说句话。
“阑时,十年了,你就没想过回京?”
“没有。”
“就没什么念念不忘的人?”
“死光了。”
张涯看着她,语气放慢了些,“可是大爹爹有。”
夏阑时没说话,手指抠在刀鞘上发出“咔”一声轻响,像是谁被扼住了尾音的叹息……
不久前,当朝君主的九弟游山玩水路过平芜界内,遇山匪劫道,巧被一名侠士所救。九王爷感激涕零,回京后立刻向君主讨了恩旨,赦免救命恩人的江湖身份,捎带一个御京司副使的差事,外加一块写着“浩然正气”的金匾,以示涌泉相报。
那位恩人就是张涯——生得忠义貌,行得江湖事,连他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是个鸡鸣狗盗的头子。
“浩然正气”抬回贼窝的那天,整个山头的兄弟都别过脸去,好像是看见有人给青楼立了贞节牌坊,漫山尽是身败名裂的悲怆。
可是谁也没想到张涯真的会接下御京司的差事,还满心虔诚的写了回呈文书。
远在千旌阁的夏阑时连夜赶回来,却也隐隐知道,拦不住的。
张涯面色很温和,难得有点儿当爹的模样,“我走以后,你就是山寨的主,有你吴钊爹爹在,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你非得去?”
“得去。”
“你装成闲散江湖人,瞒得过那不谙世事的小王爷,却能瞒得过御京司那么多双眼睛吗?万一有变故,你连个退路都没有。”
张涯摇摇头,眼神少见的笃定,“大爹爹退了十年,不想再退了……”
屋中安静下来。
良久,听到夏阑时的声音,“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张涯伸手划过她刀鞘上的鳞纹,沉声缓言:“有些事,终归不是在这小隆山上能办的……阑时啊,以后你会明白,人生在世,总有东西比命重要。”
阑时的眼睛一直盯着刀柄,突然开口道:“我记得小时候,京城的邻居家养了条狗,突然有点想它了,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就陪你回京吧……先说好啊,我是回去看狗的,不是为了你。”
张涯顿了顿,转而心领神会,朝她一咧嘴,“汪!”
阑时没绷住,被这老不正经的逗笑了。
夏阑时不是矫情孩子,相反,她天生就有随处而栖的本事。十年前,张涯在废墟里捡到她,一路带着她出城,乔装,逃命,她始终不哭不闹,安分得像个傻子。这些年来,张涯不止一次怀疑夏阑时没心,似乎随便一颗糖就能把她拐走。
可每每到了紧要时,这个不长心的却总会毫不敛藏的把肺腑掏出来给他看……
见她笑了,张涯踏实下来,也从袖子里抽出一个信封,“此次入京,你我莫要同行,也不要让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我前几年在京城置办了点产业,名下都是干净的,你接过去,暂且安身。”
阑时漫不经心,“你能有什么正经产业?”
张涯“诶诶”两声,似乎很委屈,“瞧不起我?”
“赌坊还是青楼?”
“酒楼!”他把酒字说得很重,努力证明自己的清白。
夏阑时不为所动,“黑店?”
张涯在她凝视中臊眉耷眼的垂下头,转而开始耍赖,“赶紧的,酒楼给你,文书还我!”
一老一小两个贼精互相警惕着,同时飞快的抽走对方袖口的东西。
同时拆开看。
同时看到两张空荡荡的白纸……
张涯瞪着夏阑时,“我的回呈文书呢?”
“阿烬送去京城了,我根本没拦着他,”阑时弯了弯眼睛,转而又问,“我的酒楼呢?”
“也给阿烬带去京城了,知道你懒,让他先帮你归置归置。”
片刻的安静后,父女二人坐在这满地杂碎中相视而笑,谁都没再说话……
夜愈深,阑时走出来的时候,月已西斜,头顶飘过一阵泠泠声响,她抬头看去,十二道垂铃正悠悠然迎风踏月。
这飞檐下的离合聚散,从来都与它们无关。
“十二……”她轻轻念叨了一声,转身寻阶而下,消失在深重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