蕤宾,星下烟霏,碎华摛锦,临湖酒家灯火明耀。
醉袖居二楼临窗廊室,夏阑时仰头把最后一滴岁寒灌下去,伸手还想要。
阿烬一耸肩,“没了,有人把岁寒全包了。”
阑时正眯眼循着壶沿闻味儿,听了这话抬起头来。
有道是“千尺青松傲岁寒,琼林玉树岂堪堪”,一小壶岁寒就足抵得上寻常人家整年用度,全包了?
“谁啊?这么大排场。”
“路小将军,说是给谢家公子贺生辰呢,”阿烬停了下,又添了句话,“就是……那个谢家。”
那个谢家……
阑时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我还以为谢家人都不敢出门呢。”
“十年了,再难熬的日子都过去了,尤其是这个谢幽,终日被路小将军捧着护着,也未见得真受过什么委屈。”
阑时点点头,起身往雅阁方向走,“他们在哪间?”
“花朝阁……等我会儿,你干嘛去?”
“昨天大爹爹让我查这个姓谢的,今天就送上门了,得来全不费工夫。”夏阑时步履生风,直走到最大一扇玲珑雕花门旁,摸开门侧的机关,二人闪入一个隐蔽的小隔间。
透过墙上的镂孔可瞧见雅阁内觥筹交错——土匪开的酒楼,自然留有暗窥这一手。
内坐几人皆衣冠楚楚,临窗有素衣少年垂眸抚琴。主位是个年轻公子,缥色宽袖锦衫,肩平背直,明眸烁烁,一身挡不住的男儿锐气。
阑时压低声音问阿烬:“主位是路小将军?”
“嗯。”
“谢幽呢?”
阿烬伸手要指,又突然卖起关子,“猜猜看?”
阑时露齿一笑,自己眯眼看去。
关于谢家,她是知道一二的。
当年,京城戍卫统领谢梁五十岁才得了个儿子,娇生惯养,吃不起学武的苦,于是送到虚壹斋做了个文生。小公子学起诗词歌赋倒是洪炉点雪,正值意气风发的年岁,诗酒风流,又生得好样貌,颇得夫子赏识,在那个女子也要学三套枪法的谢家,这位文雅的小公子着实是个清奇景儿。
后来谢家突逢变故,谢梁自戕谢罪,偌大的烂摊子丢给了当时还未弱冠的小谢公子。谁也不知道这小书生是怎么捱过来的,只听说他在那场纷乱中伤了条腿,终日缩在家中,不娶亲,不结交,大事小情全靠挚友路阔照拂,这样半死不活,一晃竟也过了十年。
那位小公子就是谢幽。
阑时幼年随祖父去虚壹斋,也曾见过谢幽几次,只记得那小谢公子的口袋里总是藏着蜜饯,逗她喊哥哥,但时隔多年,早就想不起他长什么样了。
她循着雅阁扫了一圈,只觉得各个油头粉面入不得眼,于是抱着手臂轻道:“我瞧着哪个都值不起一壶岁寒,满屋公子哥儿,还不如弹琴的小倌儿顺眼。”
阿烬朝她一挑大指,“小寨主,好眼力啊。”
阑时也懵了,片刻后才觉出这话里的意思,“……弹琴的,是谢幽?”
阿烬点头。
阑时再看向那素衣少年时,便不自觉瞧得仔细了点,“这倒有点意思了……”
雅间里,侧座之人终于停弦,收袖把琴放到一旁。
他生着一张未经风霜的少年面,目光缥缈,面色怅然,恍若正历着一场不知何故的梦,整个人和窗外的湖水一样,幽澈岑寂。
有人招呼他,“谢兄今日生辰,怎么情绪不高啊?上好的岁寒,再不喝可没了!”
立刻有人接话,“谢兄这是感慨朝夕岁替呢。”
“要我说,谢兄这是想女人了,等会儿喝完酒,不如咱们陪谢兄去春月楼耍耍……”
“就咱们谢兄这张脸,春月楼的姑娘可是要占大便宜了!”
众人都跟着笑了。
满屋都是趋着路阔的面子来的,虚实善恶皆不值得一辨,谢幽也不理,轻轻起身。
他走路很慢,不动烟尘的挪到路阔身边的空位,坐下。路阔伸手把一碟清蒸鲥鱼放到他面前,谢幽便不再看别的菜,闷头吃这条鱼。
他专心吃,路阔抿着一杯小酒陪他吃,俩人谁也不说话。
客人们互相交换着眼神,确认是方才的玩笑惹得这位护犊子的小将军不快,于是又假着脸面客套一会儿,酒过三巡,便纷纷识时务的起身告辞了。
屋中只剩他们两人,谢幽才抬起头,“挺好吃的,你不尝尝?”
路阔摇头,“刺多,我没那个耐性。”
谢幽“哦”了一声,继续埋头吃鱼。
他吃得极细致,筷子长眼睛似的,从桠桠叉叉的鱼刺中精准的拈出肉来。一条鱼吃完,碟子里安详的躺着一具完整的鱼骨,连细绒小刺都摆得井然有序。
路阔瞧着有趣,“你这老牛拉破车的功夫,总算有用武之地了。”
谢幽也觉得自己挺厉害,一改人前的沉静,孩子似的炫耀:“那是!”
“过一阵子,我要去南境戍边,你自己在京城,万事小心。”
谢幽挑眉看他,“就你自己带兵?”
路阔的脸耷拉下来,那神色像是吃了个苍蝇,“当然不是,还有言枢——你都猜到了,非得恶心我一下?”
谢幽浅笑,没说话。
路阔叹了口气,“言家那群东西,我也习惯了,倒是你,我不在京城,千万……”
谢幽自觉的接口:“闲事莫理,能忍则忍。”
路阔“哼”了一声,“背得倒熟,就是做不到。”
谢幽不接茬,用自己的酒杯在言则的杯子上轻轻碰了一下,然后抬杯饮下去。
这一仰头,微微抬起视线正瞧见旁边一面墙,那里,挂着一幅《烟霞万壑图》。
谢幽端着杯子的动作滞了一下,原本总有些飘忽的视线凝在了那幅画上,停住不动了。
阑时瞬间警觉起来——她和阿烬此刻正在这幅画背后。
这是张涯精心设下的勾当。每间雅阁旁都有一个隐秘的小隔间,隔间与雅阁之间的墙上开个小洞,挂一副画遮挡,顺着画上墨痕最浓暗处镂破几道空隙,在背面以黑纱补之,涂上黪粉,再请人重新描绘修整。雅阁光亮,隔间昏暗,在隔间内可以查看雅阁中的情状,雅阁中的人却看不见对面,这么多年,从没有客人发现过。
但此时,谢幽却起身朝这幅画来了。
这瘸子每一步都走得稳持而缓慢,踩着薄冰似的。
不知为何,阑时的呼吸也跟着他的脚步一起放慢了,等谢幽走到近前,她几乎已经屏住了气息。
谢幽的眼睛眯成两道幽邃的缝,直直盯着画看。
他右眉梢入鬓处被一道浅浅的疤痕截断,在毫无棱角的温平里截出些许凛意来,这使得他正脸比侧脸稍显锐利,眼尾一点清光似乎可以洞穿一切。
片刻后,他似乎发现了什么,歪了歪头,露出一点笑容。
阑时心下一惊,默默和阿烬交换眼神,无声问:他能看到?
阿烬皱眉摇头,示意不可能。
“看什么呢?”路阔不知何时也凑了到谢幽背后。
“哟,烟霞万壑图,冶先生的手笔啊。”
谢幽含笑“嗯”了一声。
“他的画不值钱吧?”
“我就是觉得,这幅还挺有意思。”
谢幽把“这幅”两个字音咬得重些,眼睛依然看向对面,好像在和画背后的人对视。
暗处的阑时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路阔的确不是个有耐性的,直接拽着谢幽往回走,“行了,先吃饭,喜欢的话等会儿我给你买下来。”
“不用,我就看看。”
“那也吃完饭再看,瞎晃悠什么……”
那二人碎碎叨叨的挪回桌边,暗阁里的阑时轻轻缓了口气,然而一口气还没喘匀,忽听得外面有动静,似乎有人在争吵。
阑时和阿烬对视一眼,无声的退出暗阁。
楼下大堂,一个少年正和一个高大的男人互相撕扯,眼看少年落下风,几个伙计赶紧上前将二人分开。
少年人挂了彩,嫩生生的额头上,一道血痕红得扎眼。
男人还在叫嚣:“小兔崽子,敢偷老子的玉佩!”
“我没偷!”
“你没偷?平白无故的你撞我一下,玉佩就长翅膀飞了?”
“撞你又不是故意的,我还你嫌脏呢!你的东西,碰一下我都怕手脚生疮!”少年也就十五六岁的模样,吵架却很老练。
男人青筋暴起,“小王八蛋你找打……”
与此同时,两个亭亭净植的长影缓步停在二楼栏杆处,是谢幽和路阔。
路阔看一眼就笑了,“那不是你们家谢衿嘛?打起来了。”
下面乱哄哄的,谢幽眯着眼睛也没瞧真切,“谁赢了?”
“看样子衿儿挨揍了。”
“啧,怪惨的,我不看了。”谢幽无情无义的撂下这句话,拖着不中用的破腿转身要溜。
还没挪出二尺,楼下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所有人皆是一顿。
大堂里,方才还豪横的男人直挺挺的倒在地上,双眼无神,口鼻处蜿蜒淌出几道暗红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