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鲥鱼多刺
慵十一2022-04-03 11:342,946

  蕤宾,星下烟霏,碎华摛锦,临湖酒家灯火明耀。

  醉袖居二楼临窗廊室,夏阑时仰头把最后一滴岁寒灌下去,伸手还想要。

  阿烬一耸肩,“没了,有人把岁寒全包了。”

  阑时正眯眼循着壶沿闻味儿,听了这话抬起头来。

  有道是“千尺青松傲岁寒,琼林玉树岂堪堪”,一小壶岁寒就足抵得上寻常人家整年用度,全包了?

  “谁啊?这么大排场。”

  “路小将军,说是给谢家公子贺生辰呢,”阿烬停了下,又添了句话,“就是……那个谢家。”

  那个谢家……

  阑时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我还以为谢家人都不敢出门呢。”

  “十年了,再难熬的日子都过去了,尤其是这个谢幽,终日被路小将军捧着护着,也未见得真受过什么委屈。”

  阑时点点头,起身往雅阁方向走,“他们在哪间?”

  “花朝阁……等我会儿,你干嘛去?”

  “昨天大爹爹让我查这个姓谢的,今天就送上门了,得来全不费工夫。”夏阑时步履生风,直走到最大一扇玲珑雕花门旁,摸开门侧的机关,二人闪入一个隐蔽的小隔间。

  透过墙上的镂孔可瞧见雅阁内觥筹交错——土匪开的酒楼,自然留有暗窥这一手。

  内坐几人皆衣冠楚楚,临窗有素衣少年垂眸抚琴。主位是个年轻公子,缥色宽袖锦衫,肩平背直,明眸烁烁,一身挡不住的男儿锐气。

  阑时压低声音问阿烬:“主位是路小将军?”

  “嗯。”

  “谢幽呢?”

  阿烬伸手要指,又突然卖起关子,“猜猜看?”

  阑时露齿一笑,自己眯眼看去。

  关于谢家,她是知道一二的。

  当年,京城戍卫统领谢梁五十岁才得了个儿子,娇生惯养,吃不起学武的苦,于是送到虚壹斋做了个文生。小公子学起诗词歌赋倒是洪炉点雪,正值意气风发的年岁,诗酒风流,又生得好样貌,颇得夫子赏识,在那个女子也要学三套枪法的谢家,这位文雅的小公子着实是个清奇景儿。

  后来谢家突逢变故,谢梁自戕谢罪,偌大的烂摊子丢给了当时还未弱冠的小谢公子。谁也不知道这小书生是怎么捱过来的,只听说他在那场纷乱中伤了条腿,终日缩在家中,不娶亲,不结交,大事小情全靠挚友路阔照拂,这样半死不活,一晃竟也过了十年。

  那位小公子就是谢幽。

  阑时幼年随祖父去虚壹斋,也曾见过谢幽几次,只记得那小谢公子的口袋里总是藏着蜜饯,逗她喊哥哥,但时隔多年,早就想不起他长什么样了。

  她循着雅阁扫了一圈,只觉得各个油头粉面入不得眼,于是抱着手臂轻道:“我瞧着哪个都值不起一壶岁寒,满屋公子哥儿,还不如弹琴的小倌儿顺眼。”

  阿烬朝她一挑大指,“小寨主,好眼力啊。”

  阑时也懵了,片刻后才觉出这话里的意思,“……弹琴的,是谢幽?”

  阿烬点头。

  阑时再看向那素衣少年时,便不自觉瞧得仔细了点,“这倒有点意思了……”

  雅间里,侧座之人终于停弦,收袖把琴放到一旁。

  他生着一张未经风霜的少年面,目光缥缈,面色怅然,恍若正历着一场不知何故的梦,整个人和窗外的湖水一样,幽澈岑寂。

  有人招呼他,“谢兄今日生辰,怎么情绪不高啊?上好的岁寒,再不喝可没了!”

  立刻有人接话,“谢兄这是感慨朝夕岁替呢。”

  “要我说,谢兄这是想女人了,等会儿喝完酒,不如咱们陪谢兄去春月楼耍耍……”

  “就咱们谢兄这张脸,春月楼的姑娘可是要占大便宜了!”

  众人都跟着笑了。

  满屋都是趋着路阔的面子来的,虚实善恶皆不值得一辨,谢幽也不理,轻轻起身。

  他走路很慢,不动烟尘的挪到路阔身边的空位,坐下。路阔伸手把一碟清蒸鲥鱼放到他面前,谢幽便不再看别的菜,闷头吃这条鱼。

  他专心吃,路阔抿着一杯小酒陪他吃,俩人谁也不说话。

  客人们互相交换着眼神,确认是方才的玩笑惹得这位护犊子的小将军不快,于是又假着脸面客套一会儿,酒过三巡,便纷纷识时务的起身告辞了。

  屋中只剩他们两人,谢幽才抬起头,“挺好吃的,你不尝尝?”

  路阔摇头,“刺多,我没那个耐性。”

  谢幽“哦”了一声,继续埋头吃鱼。

  他吃得极细致,筷子长眼睛似的,从桠桠叉叉的鱼刺中精准的拈出肉来。一条鱼吃完,碟子里安详的躺着一具完整的鱼骨,连细绒小刺都摆得井然有序。

  路阔瞧着有趣,“你这老牛拉破车的功夫,总算有用武之地了。”

  谢幽也觉得自己挺厉害,一改人前的沉静,孩子似的炫耀:“那是!”

  “过一阵子,我要去南境戍边,你自己在京城,万事小心。”

  谢幽挑眉看他,“就你自己带兵?”

  路阔的脸耷拉下来,那神色像是吃了个苍蝇,“当然不是,还有言枢——你都猜到了,非得恶心我一下?”

  谢幽浅笑,没说话。

  路阔叹了口气,“言家那群东西,我也习惯了,倒是你,我不在京城,千万……”

  谢幽自觉的接口:“闲事莫理,能忍则忍。”

  路阔“哼”了一声,“背得倒熟,就是做不到。”

  谢幽不接茬,用自己的酒杯在言则的杯子上轻轻碰了一下,然后抬杯饮下去。

  这一仰头,微微抬起视线正瞧见旁边一面墙,那里,挂着一幅《烟霞万壑图》。

  谢幽端着杯子的动作滞了一下,原本总有些飘忽的视线凝在了那幅画上,停住不动了。

  阑时瞬间警觉起来——她和阿烬此刻正在这幅画背后。

  这是张涯精心设下的勾当。每间雅阁旁都有一个隐秘的小隔间,隔间与雅阁之间的墙上开个小洞,挂一副画遮挡,顺着画上墨痕最浓暗处镂破几道空隙,在背面以黑纱补之,涂上黪粉,再请人重新描绘修整。雅阁光亮,隔间昏暗,在隔间内可以查看雅阁中的情状,雅阁中的人却看不见对面,这么多年,从没有客人发现过。

  但此时,谢幽却起身朝这幅画来了。

  这瘸子每一步都走得稳持而缓慢,踩着薄冰似的。

  不知为何,阑时的呼吸也跟着他的脚步一起放慢了,等谢幽走到近前,她几乎已经屏住了气息。

  谢幽的眼睛眯成两道幽邃的缝,直直盯着画看。

  他右眉梢入鬓处被一道浅浅的疤痕截断,在毫无棱角的温平里截出些许凛意来,这使得他正脸比侧脸稍显锐利,眼尾一点清光似乎可以洞穿一切。

  片刻后,他似乎发现了什么,歪了歪头,露出一点笑容。

  阑时心下一惊,默默和阿烬交换眼神,无声问:他能看到?

  阿烬皱眉摇头,示意不可能。

  “看什么呢?”路阔不知何时也凑了到谢幽背后。

  “哟,烟霞万壑图,冶先生的手笔啊。”

  谢幽含笑“嗯”了一声。

  “他的画不值钱吧?”

  “我就是觉得,这幅还挺有意思。”

  谢幽把“这幅”两个字音咬得重些,眼睛依然看向对面,好像在和画背后的人对视。

  暗处的阑时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路阔的确不是个有耐性的,直接拽着谢幽往回走,“行了,先吃饭,喜欢的话等会儿我给你买下来。”

  “不用,我就看看。”

  “那也吃完饭再看,瞎晃悠什么……”

  那二人碎碎叨叨的挪回桌边,暗阁里的阑时轻轻缓了口气,然而一口气还没喘匀,忽听得外面有动静,似乎有人在争吵。

  阑时和阿烬对视一眼,无声的退出暗阁。

  楼下大堂,一个少年正和一个高大的男人互相撕扯,眼看少年落下风,几个伙计赶紧上前将二人分开。

  少年人挂了彩,嫩生生的额头上,一道血痕红得扎眼。

  男人还在叫嚣:“小兔崽子,敢偷老子的玉佩!”

  “我没偷!”

  “你没偷?平白无故的你撞我一下,玉佩就长翅膀飞了?”

  “撞你又不是故意的,我还你嫌脏呢!你的东西,碰一下我都怕手脚生疮!”少年也就十五六岁的模样,吵架却很老练。

  男人青筋暴起,“小王八蛋你找打……”

  与此同时,两个亭亭净植的长影缓步停在二楼栏杆处,是谢幽和路阔。

  路阔看一眼就笑了,“那不是你们家谢衿嘛?打起来了。”

  下面乱哄哄的,谢幽眯着眼睛也没瞧真切,“谁赢了?”

  “看样子衿儿挨揍了。”

  “啧,怪惨的,我不看了。”谢幽无情无义的撂下这句话,拖着不中用的破腿转身要溜。

  还没挪出二尺,楼下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所有人皆是一顿。

  大堂里,方才还豪横的男人直挺挺的倒在地上,双眼无神,口鼻处蜿蜒淌出几道暗红的血……

  

  

继续阅读:第二章 昆仑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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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鲥钓小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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