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京司差使踏进醉袖居的时候,阿烬暗拍大腿,不好办,来的竟是言则。
京城大小纷争都受御京司管辖,这位言大人正是御京司主司,张涯如今便是他的副使。
言则刚二十出头,年少清傲,派头足得很。他身量瘦长,腰杆笔直,清眉冷目的素白面孔,一双黑瞳里没有任何淤浅的情绪,随便扫哪儿一眼都带着审度,浑身上下明晃晃的写着三个大字:不好惹。
他沉着脸面听阿烬讲完前后经过,吩咐手下把所有与死者接触过的人都带回去,再清散了闲杂人等,最后,目光准确的落在不远处一个清瘦的人影上。
谢瘸子踅摸了一个清僻的位置,双眸半阖,正安安稳稳歇脚。
差人们要上前,言则抬手制止,自己踱步到谢幽面前,冷声道:“谢公子。”
谢幽仰头看见他,温缓笑道:“言大人,谢某就不给您施礼了。”
言则单刀直入,“施礼不必,还请交出谢衿。”
“衿儿?他受伤了,路阔带他去医馆了。”
“哪家医馆?伤势如何?”
谢幽一脸无辜,“还不知道呢,要不等路阔回来你问他?”
言、路两家素来不合,京城人尽皆知。
谢幽这火拱得够猖狂,眼瞧着三言两语是摆不平了,夏阑时站在角落里看热闹不嫌事大,低声吩咐人给言则加了把凳子。
言则撩衣坐下,面色沉冷,“今日这桩命案,凡是与死者有接触的,都要一一审问,本官治下容不得半分含糊,谢公子故意拖延,难不成谢衿真有问题?”
“有没有问题小人不敢论断,但衿儿若到了言大人手里……”谢幽面上含着笑,“谁家的孩子谁不心疼呢?”
“怎么?你怕本官屈打成招?”
谢幽摇头,“凡作奸犯科者,若能有幸尝尝言大人的霹雳手段,也算不枉为一次恶人,可惜我们家衿儿年少胆怯,还不配的。”
他不动声色的卸去言则的咄咄逼人,又悠悠言道:“今日之事,衿儿已经吓丢了魂,横竖他从小跟着我长大,谢某愿作保,请大人缓他几日,再过堂不迟。”
“缓几日?他若逃了呢?”
“他不曾伤生害命,为何要逃?”谢幽撑着扶手站起身,朝言则走了几步,“大人尽管派人盯着,就算他逃得了,我谢幽逃不了,反正这代人受过之事,谢家也不是头一回……还请大人高抬贵手。”
他本就腿脚不利索,又不拄拐杖,稍微走得急一点,瘦高的身子就摇摇欲坠,连带着腰间玉佩和他一起晃荡。
正所谓敌不动我慢慢挪,敌一动我立马倒地讹人。谢幽将此话奉为圭臬已有十年之久,以至于当他折了半个身子行大礼的时候,言则的坐姿都变得警惕了,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显然是以前吃过亏的。
果然片刻后,言则松了口:“三日,若真凶还未归案,言某便直接入宅提人了。”
谢幽低藏的眉眼无波无澜,“如此,多谢言大人。”
言则起身,反手拎起自己的凳子搁在谢幽腿窝处,然后伸手一推,谢瘸子弱不禁风的坐了下去,温声笑道:“多谢大人体恤。”
言则负手倾身盯着他,“京城很大,路不能通各处,谢公子可要坐稳些。”
谢幽笑弯了眉眼,乖巧应着,“多谢提点。”
半个时辰后,御京司的人离开了,连同那男人的尸身也一并带走了。
整个醉袖居只剩下谢幽一位客人。
谢公子没骨头似的歪在椅子上,二指掐眉心,明显疲惫着。
一个姑娘飘飘而近,手中端着酒壶,“客官,换壶热酒吧。”
谢幽抬起眼皮,许是因为这姑娘长得不错,他赏脸开了口:“放那儿吧。”
小姑娘笑得极美,“此酒名为昆仑觞,乃取黄河中流之水酿成,正所谓鼋衔左骖,以入砥柱之中流,公子真的不尝尝吗?”
谢幽长指一顿,“这酒哪儿来的?”
“一个书生卖给我们老板的,说是藏了十多年的佳酿呢。”
“嗯……尝尝吧。”
小姑娘笑得更甜了,长袖覆葇荑为谢幽斟酒。
几杯下肚,谢幽仍旧没什么精神,似乎根本没咂摸出这酒的滋味,小姑娘也不再多话,懂事的退了。
转过一道长廊,有人伸手拉住了她,是阿烬。
“祖宗,你怎么还过去了?你穿的啥呀?装丫鬟呢?”
阑时晃晃脖子甩去刚才的扭捏,“机会难得,我趁乱混个脸熟。”
“少来这套,大寨主让你查他,又没让你嫁他,混什么脸熟?你不就是看那小白脸长得俊嘛。”
阑时没接他的话,一本正经的压低声音,“谢家看似风雨飘摇,可是十年都没真的垮下去,路阔再怎么关照也是个外人,这么大的谢家,谁撑起来的?”
阿烬被她蒙住了,“是有些奇怪……”
阑时乘胜追击,“你看谢幽方才说话的样子,虽然云山雾罩,但神色极稳,连言则都拿他没办法,明显不是坊间传闻的那么简单。”
“所以呢?”
阑时一挑眉,“所以寻常手段根本查不出什么,只能本寨主委屈一下,牺牲色相接近他……”
阿烬看着她正义凌然的样子,用尽全部的力气才忍住没“呸”在她脸上,“闹了半天,你还是看上他的色相了?”
夏阑时不羞不臊,“还有,你手下那些草包,都撒出去,三天之内把案子查出点眉目来,我要送谢幽一个人情。”
“我?你让我跟御京司抢饭吃?”
“查不出来,你就去给谢衿顶罪,”阑时满脸不怀好意的甜笑,“我阿烬哥哥最厉害了,对吧?”
阿烬咬着后槽牙挤出一个字,“对……”
夏小寨主人模狗样的点点头,转身欲走,又被阿烬拽住袖子,“对了,你刚才在酒里下药了吧?”
阑时歪头看他,“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是东西啊?”
阿烬完全不吃这套,“咱家根本没有什么昆仑觞,你胡编乱造个名字,敢说自己没使坏?”
阑时伸出两个指头拈回自己的袖子,笑得阴晴莫测。
昆仑觞,醉袖居确实没有。
方才给谢幽喝的,不过是怕他品出寻常的酒味,于是随便把几种酒掺在一起——为防万一,还倒了半碗残茶。
但此酒也并非凭空捏造。
当年虚壹斋老夫子擅酿昆仑觞,每逢有学子弱冠,夫子就会送上一坛,以寄中流砥柱之意。久而久之,昆仑觞便成了虚壹斋少年学子们的寄望,似乎只有喝到了那坛酒,才算真的长大成人。
谢家出事那年,谢幽十八岁,没来得及喝到。
阑时赌他还记得。
如今看来,确实记得……
她想着这些,突然有一瞬的念头:这些酒取料酿法年头都不一样,混在一起,会不会喝坏了那瘸子?还有那半碗茶,搁了几天了?
她挠挠头,转而又安慰自己,应该没事,以前大爹爹七八种酒混着兽血喝都没事……
谢幽大概三更天开始难受的。
半梦半醒间迷迷糊糊的想吐,一翻身就掉在地上,骨头硌着地面,又凉又硬,勉强唤了声“来人”,还不及夜行的老鼠动静大。
谢幽的院里除了他和谢衿,日常使唤的只有一对老夫妇。今晚谢衿留宿在路阔府上,老仆又耳背,谢幽哼哼两声之后,就不再浪费力气了。
起是肯定起不来的,他勉强挪蹭了两尺,避开自己呕出的汤汤水水。
房间没点灯,月光也被云遮了,瞧什么都恍惚。
谢幽斜腰拉胯的靠着床腿,虚弱又迷离,反倒生出了一种魂游天际的畅快。
此人做了十八年风流矜贵的大少爷,后倏然直坠,又做了十年不上磨的懒驴,早见过最谄媚的嘴脸和最叵测的人心,到如今,少有什么事能让他难受了。
他第一次这样狼狈,该是十年前。
那时候,十八岁的谢幽也和他如今一样,靠在屋子里半死,不同的是,腿刚断,上面新绑着夹板。
耳中听得屋外有人说话,“贤侄啊,并非我阮家背信弃义,只是我家中仅有一女,自幼捧在手心里,如今京城动荡,老夫实在不放心她出阁,你看这亲事,要不要暂缓一阵……”
哦,退亲啊。
小谢幽没什么表情,叫人找了那阮小姐的八字帖还回去,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取笔墨在仆从的衣前襟上写了四个大字:正有此意。
整整三日,那仆人就穿着这件衣服在门前站着。只这四个字,足够应付所有唯恐避之不及却难以启齿的拜访者。
再后面的来客,就没那么好应付了。小谢幽像个盆景一样被抬到厅堂中轮番查问,他瘸着腿,醉着眼,衣摆上还挂着呕吐的污秽,弱不禁风,答非所问,整个人就是个大写的“行将就木”。
谢家完了。
所有人都这么说,谢家真的要完了。
当最后一位奉命而来的差使甩袖离去时,他恍惚听到了全家十几颗心终于落地的声音。
所有人都在商议着下一步该如何,只有他,逃命似的缩回房间,把自己蜷成一堆破布,委地静默。闭上眼,锁住耳,任谁都叫不出来,像是沉入了另一个独他深陷的泥淖……
“真寒碜……”二十八岁的谢幽对着漆黑的屋子冷笑,“小瘸子,我记得你以前是个挺体面的人啊。”
十八岁的小谢幽睁开眼瞪他,“你又比我好到哪儿去?”
“我?我至少没吐自己身上……”
小谢幽白眼朝天,“那你不也是坨烂泥,一把年纪了,小美人朝你笑笑就没了防备,来路不明的马尿都敢喝,如今走不动爬不动,活该!”
“美人儿朝我笑,总好过你被人退婚!”
“呸,你如今不还是光棍一条,觍着老脸说我……”
……
谢幽晕乎乎和十年前的自己对骂了半宿,天亮的时候,老仆夫妇终于发现了他们家尚未凉透的主人。
把人抬到榻上,擦洗干净,换了衣服,又喂下热汤,还是个能动能说话的好谢幽。
有人伺候了,谢小爷脾气见涨,汤碗撂得叮当响,抱怨他们不管自己。老头老太太又心疼又好笑,双双垂手陪着。
直到路阔进门,所有人才算获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