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宅。
崔琼的夫人阮氏已经起了,一边对镜梳妆,一边吩咐旁边的丫鬟去给崔琼送早膳。
自打前一日御京司来问过话,崔琼就躲进书房谁也不见,连饭菜也只能放在门口。
御京司问了什么,崔琼在躲什么,即便他不说,阮氏也能猜到。程瑜和周礼接连暴毙,听说还牵扯到了那个声名狼藉的谢家。
那个叫谢幽的人……
想起这个名字,阮氏心底起了一点波澜,但很快又默默安慰自己:谢幽不会亲自登门的,即便他想找崔琼,也该是那个和他穿一条裤子的路阔来替他出头。
正想着,门房来禀告:“夫人,有个姓谢的公子求见。”
阮氏画眉的手一顿,他还真来了……
“跟他说夫君病了,不见客。”
“夫人,谢公子说他是来找夫人您的。”
阮氏的眉头皱起来,“找我?就他一个人吗?路将军没和他一起?”
“就他一个人。”
“你让他回去吧。”
“是。”
门房说着便要出去,阮氏犹豫片刻,又叫住他,“等等。”
门房停住脚步,“夫人还有何吩咐?”
“让他去偏厅等我吧。”
“是。”
阮氏叹了口气,呆呆看着镜中自己精致的脸,目光有些飘忽。
良久,她回过神来,重新抬手把眉毛继续画完。
阮氏到偏厅的时候,谢幽的茶都凉了。
他起身浅施一礼,“谢某见过崔夫人。”
阮氏站在离他三尺外的位置,停住了脚步。
谢幽这个名字她很多年前就听过,但见面却是头一回。
二人对视片刻,阮氏款款回了一礼,然后走到主位慢慢坐下,“谢公子请坐,不知今日突然造访,所为何事?”
“谢某听闻崔兄有恙,特来探病。”
阮氏一双凤眼打量他,“我相公似乎和谢公子没什么交集,何来探病一说?”
“虽无交集,但今日谢某到此,崔兄的病便能痊愈。”
阮氏哂道:“谢公子一大早前来,就是为了跟我开玩笑的?”
“夫人若不信,和谢某一起等等可好?”
崔家后院,书房。
崔琼拿着本书坐了半天,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心烦意乱,起身在屋中踱步,隐约听到外面有人说话。
那声音是个年轻女子,估计是家里的丫鬟。
“刚才偏厅来了个俊俏的公子,你看到了吗?”
另一个声音道:“看到了,好像是专门来找夫人的……”
“夫人从不见外男的,这公子是谁啊?是不是娘家的亲戚?”
“我听门房说那公子姓谢,夫人不是姓阮吗?”
听到姓谢,崔琼立刻瞪圆了眼睛。
外面的人还在嘀嘀咕咕:“说不定是表亲,管他是谁呢,长得那么好看……”
“哎呀你小点声,当心被老爷听到了……”
屋里的崔琼彻底待不住了,打开房门,外面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崔琼四下踅摸一圈,却没看到说话的丫鬟,一甩袖,朝偏厅方向去了。
书房旁的一棵大树后,夏阑时正抱着肩看崔琼匆匆而去的背影。
之前在山寨里,她不知从哪儿找到一本写满旁门左道的秘籍,虽然大多门道都太邪,不是练不成就是练得丢了半条小命。但其中有一招她练得极好,就是变声——将气息上行,锁于咽喉,通过控制气息的颤动改变自己的声音,勤加练习后,无论模仿男女老少都能有八九分像,甚至学个鸟鸣兽叫都不在话下。
当年阑时学会之后,最常干的事儿就是模仿吴钊的声音吓唬吴烬,不想今日竟派上了用场。
崔琼自然不会想到外面说闲话的两个丫鬟竟是一个人装的,正匆匆赶往偏厅。
偏厅里的两个人正在喝茶。
崔琼一脸敌意的走进来,眼睛盯着谢幽,话却是对阮氏说的,“我竟不知家中还有贵客。”
阮氏见崔琼真的出来了,当下一愣,下意识也看向谢幽。
倒是谢幽依然从容自在,慢慢起身施礼,“崔兄,谢幽有理了。”
崔琼冷哼一声,装模作样的拿起款儿来。
阮氏赶紧走到他身边,小声问:“你不是病了吗?怎么出来了?”
崔琼的眼睛就没从谢幽身上挪开过,“小白脸都找到家里了,我再不出来,怕是要出大事了。”
谢幽不再绕弯子,“谢某今日前来,是想向崔兄请教一事,只是崔兄身体抱恙,这才叨扰了崔夫人,若有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听他要“请教一事”,崔琼的目光躲开了,“我最近病得糊涂,你问什么我也想不起来,你还是走吧。”
“谢某还没问,崔兄怎知想不起来?还是说,崔兄本就知道我要问什么……”
“我说了不知道!”崔琼语气重了些,似恼羞成怒,“趁我还好好跟你说话,赶紧走吧,若是让家丁把你赶出去,可别说我欺负你一个病秧子……”
他脸色微微泛青,好像真有些不舒服,扶着椅子慢慢坐下。
谢幽没动。
二人正僵持着,门房又来通报:“老爷,夫人,外面有个姑娘,说是……来找谢公子的。”
阮氏的神色也不太好看,“你跟她说,谢公子这就出去了,让她等一会儿。”
“她已经闯进来了……”
门房话音未落,便听见外面匆匆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女子快步进了屋,看见谢幽便道:“你怎么这么久还没出去,我以为你被人吃了呢!”
她不知从哪儿换了套紧衬利落的黛色长袍,长发高高束起,步伐轻盈稳健,一看就是习武之人,加之一脸掩不住的混账气,进门就像要干仗的架势。
谢幽之前见她,除了扮丫鬟就是在丫鬟的衣服外裹了层黑袍,如今见了她这模样,才终于和那个能拖烛影两个时辰的高手对上号。
阮氏看着她:“这位姑娘是……”
阑时不回答,只是走近谢幽两步拉住他的袖子,声音也轻了些,“衾温哥哥,是不是他们欺负你了?”
这声“衾温哥哥”直接把崔家夫妇听傻了。
谢幽倒是神态自若,似乎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称呼,“并未,就是衿儿的案子,我想崔兄可能会知道些线索,所以再三询问,耽误了一会儿。”
“那他告诉你了吗?”
“还没……”
阑时立刻转头看向崔琼。
崔琼咽了咽口水,默默往后退了半步。
夏小寨主一脸真诚的看着他,“崔兄是吧?”
“啊……”
“我衾温哥哥想知道什么,你还是直接告诉他吧,不然我半夜把你套了麻袋绑回去逼问,你一样要说的,还凭白多遭一份罪。”
她说着,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小匕首在指尖转着玩。
崔琼看着那匕首一圈一圈闪过的寒光,脸色愈发难看。
阑时见崔琼还是不说话,叹了口气,突然拉着谢幽就往外走,口中还念叨着:“我就跟你说来斯文的不行,这种事儿你还是得听我的……”
身后传来崔琼几乎颤抖的声音,“二位且慢!”
阑时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瞥了谢幽一眼,谢幽眼底也带着同样的笑意。二人转身的功夫,已双双恢复了无波无澜的面色,慢慢走回去。
崔家偏厅重新有人上了热茶,阑时大马金刀的靠在椅子上,“说吧。”
崔琼的脸像个苦瓜,“我听说,昨日已经抓到玉琵琶了,这案子不就算结了吗?你们又何苦非要从我嘴里听到什么?”
谢幽眯起眼,“崔兄的意思,玉琵琶就是凶手?”
“不是她还能是谁啊,虽说……程瑜和周礼也是活该……”
“此话怎讲?”
崔琼叹了口气,“上月十七,我们三个在春月楼……喝酒。”
他说道春月楼三个字,偷偷看了阮氏一眼,见阮氏还算平静,这才继续说下去。
“他们俩喝多了,说要出去方便一下,结果大半天没回来,我怕他们醉酒出事儿,就出去找,正碰见他俩衣衫不整的从走廊尽头的房间出来。春月楼本就是风月之地,这种事儿我也不好多问,但他们俩看起来好像不太尽兴,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我觉得不对劲儿,就到那个房间门口往里看,结果就看到……”
阑时:“看到什么?”
到这个时候,崔琼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那屋没点灯,但那天正好下雨,外面的闪电一亮,我看到屋里有个姑娘坐在床上,衣不蔽体,她背对着门,后背全是伤……这姑娘怕不是自愿的,肯定拼命反抗过,才被打得遍体鳞伤。”
崔琼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难以启齿,声音越来越小,又小心翼翼的看了阮氏一眼,阮氏的脸结起了一层霜。
阑时毫不体恤他的窘境,继续问:“你觉得那姑娘是玉琵琶?”
“春月楼的姑娘大都……圆润些,但我看到的那个背影又瘦又小,只有玉琵琶才是这样的身量,而且,春月楼卖艺不卖身的也就玉琵琶一个。”
阮氏显然已经生气了,“后来呢?”
“后来,我就问他俩是不是干了什么缺德事儿,结果他们叫我别多管闲事儿,我一时气不过,就跟他们吵起来了,最后不欢而散……从那天之后,再也没见过面了。”
阑时想起玉琵琶前一日弹的《狂且》,和崔琼说的倒完全对得上。想了想,又问道:“你和御京司说的也是这些?”
“我说的是事实,就算有一百个人来问,自然都是一样的。”
崔琼说完这些话,长长的缓了口气,似乎一块压在心底的时候终于放下了,然后起身走到阮氏面前,“夫人,我不好,我不该跟那些人出去花天酒地,你怎么罚我骂我都行……”
阮氏没有理他,沉着脸起身往外走。
路过谢幽身边的时候,她飞快的瞟了他一眼,转而又恢复了沉冷的面容,径直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