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崔家门不远,有个馄饨摊,谢幽大清早在崔家喝了一肚子浓茶,此刻腹里一阵一阵冒酸水,于是坐下来要了碗馄饨和一个烧饼。
阑时对伙计摇摇头,什么也没点。
谢幽问她:“你不吃吗?”
“昨晚吃多了。”
在她的所有功夫中,以轻功和巧术最为卓绝,想要保持身法敏捷,就需要体态轻盈。故而她平日饮食十分克制,连从小偏爱的甜食都很少再碰了,偶有耗了太多体力才会多吃一些,但是接下来的两顿必然不再进食。
谢幽看看她,没说什么,待热腾腾的馄饨端上桌,他跟伙计要了个小碗,从一大碗馄饨中舀出两个到小碗里,又淋上一点汤,推到阑时面前,“吃两个,就当暖暖脾胃,不会压坏了你的轻功。”
冒着香气的小碗送到面前,阑时微微一愣,转而抬眼看他,“这都瞒不过你,果然是武学世家长大的。”
“如今也只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罢了。”
阑时笑了,突然问:“书生,你和阮氏夫人,什么关系啊?”
谢幽面不改色,“为何这么问?”
“她明知崔琼在躲事,居然还让你进去了?你一个书生,她还怕家丁拦不住你吗?”
“或许她是怕路阔日后找崔家的麻烦。”
“崔家若真怕路将军,你为何不让路将军来找崔琼?你让我去后院引崔琼出来,特意交代一定要说来人姓谢,果然他就出来了。我觉得崔琼好像更怕你,而且你也知道他怕你。”
谢幽:“他若真的怕我,为何直到你出现,他才肯说出实情?”
“因为他不是怕你这个人,他是怕你和他夫人单独见面。我看那位夫人着实貌美,你们俩……不会是老相好吧?”
隔着馄饨蒸腾的热气,谢幽的脸有些模糊,他似笑非笑的叹了口气,“老相好谈不上,不过那位夫人,曾与我有过婚约。”
阑时眼睛都亮了,“你俩还真有事儿啊!”
谢幽倒也不抗拒,“我年少时曾与阮家独女阮织烟定下婚约,后来谢家逢难,阮家便退了婚,又过两年,阮小姐嫁给了崔琼。”
阑时听得起劲儿,“然后呢?”
谢幽:“没了。”
“没了?”
“你还想听什么?”
“当然是你和阮小姐情思难断,给崔琼戴绿帽子的事儿啊。”
谢幽扫了她一眼,“婚约是长辈定的,退婚也是阮家老爷退的,我今天才第一次见到她。”
“那崔琼防着你干嘛?没道理啊……”
“可能因为我英俊?”
阑时“噗”的笑了,刚舀起来的馄饨又掉回碗里。
谢幽也笑,“其实我也在赌,赌阮氏夫人对我有几分好奇,赌崔琼在意这段旧事。”
“所以你故意让我叫你衾温哥哥,就为了让崔琼看到有我这么凶悍的女子在你身边,你日后定然不敢勾搭他夫人,也免得他二人因你生了嫌隙……”
她“衾温哥哥”笑容未褪,“你很聪明。”
“好人都让你做了,你不知道那四个字多烫嘴,我都快吐了。”
谢幽还是带着笑,“不过好歹没白折腾这一趟,总算问出些话来。”
“那你相信崔琼说的话吗?”
谢幽不答反问:“你呢?”
说起正事,阑时也认真起来,“你昨晚查出凶手作案的真正时间,崔琼今天又说出了玉琵琶杀人的原因,再加上玉琵琶弹的那首曲子,似乎一切都严丝合缝。只是……”
谢幽:“只是什么?”
“说不好,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每个人都不对劲儿……”她用筷子戳着碗里仅有的两个馄饨,都快戳碎了,“崔琼和阮氏看起来怪怪的,崔琼不可能是头一回去烟花之地,可他说起来的时候,阮氏始终很平静,一直说道玉琵琶被那两人欺辱,阮氏脸色才有了变化。”
谢幽摇摇头,“因为她知道崔琼不会与女子有染。”
“啊?”
谢幽顿了顿,“我伤病多年,常去医馆,曾无意间看到过崔琼的医案,他……在男女之事上,有些隐疾。”
阑时感觉这一早上听的事儿比茶楼说书的还精彩,“啧”了一声,“这才是崔琼介意外男的真正原因吧?”
谢幽似乎感觉自己的英俊受到了质疑,没说话,默默咬了一口烧饼。
片刻后,他又皱起眉,“还是不对……”
“什么?”
“若真相如崔琼所说,程瑜和周礼轻薄玉琵琶,崔琼却与他们发生争执,他又如何能全身而退?当晚不欢而散,那二人不怕他报官吗?”
“所以,你还是觉得崔琼有问题?”
“成伙作恶,即便有一个人置之事外,他的同伴也会想办法让他的手上沾点血,以此保证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才能守住秘密。”
阑时手里摆弄着自己的小匕首,突然想到了什么,“其实,也未必……”
“什么未必?”
“崔琼未必是被迫的,我听闻很多身患隐疾的男子,反倒更愿折磨女子为乐,来弥补自己的空虚。”
谢幽歪头看她,“小小年纪,见多识广啊。”
阑时不理会他的揶揄,又装回正经,“不管崔琼是自愿还是被迫,他定然已经不干净了。前天死了个程瑜,昨天死了个周礼,崔琼今天会不会……”
她说到一半,又否定了自己,“还是不对,玉琵琶被关进御京司已经超过六个时辰了,可崔琼看起来好好的,除非……”
谢幽接过她的话:“除非她还有同伴。”
阑时有点坐不住了,“不行,我再进去看看,你待着别动。”
她眨眼就不知蹿哪儿去了,碗里的馄饨一个没动。谢幽叹了口气,把那两个可怜的小东西重新扒拉回自己碗里,边吃边盯着那院子的动静。
崔宅。
谢幽和阑时刚走,阮织烟便重新坐在镜前,默默的发呆。
那个叫谢幽的人,她是第一次见,原以为他会是一副落魄书生的模样,可是并没有。那个人饱经苦难后依然有一副清澈温和的皮囊,面对她时也是从容坦荡,并未因二人的过往显出什么不自在。
她又看看自己的脸,也很年轻,已经二十八岁了,容貌和十年前没什么区别。
或许是因为没生过孩子吧。她默默的想,旋即又苦笑,她倒是想有个自己的骨肉,可那姓崔的成亲八年来和她同房的次数用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自己这张脸,和谢幽倒是相配……
倘若当初没有和谢家退亲,如今该是什么光景?和一个清俊温和的男人过窘迫潦倒的日子,会是什么滋味呢?
她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很快缓过神来,回头问丫鬟:“老爷呢?”
“老爷……又回书房了,还吩咐说继续对外称病。”
“该来的人都来过了,他怎么还躲着?”
丫鬟低下头,“奴婢不知。”
阮织烟叹了口气,起身往书房去,口中吩咐:“不用跟着我。”
“是。”
不一会儿,书房的门被人推开,屋里的崔琼吓了一跳,看到门口是自己妻子,才舒了口气,“夫人?你怎么来了?”
阮织烟走进屋,“御京司和谢家的人都已经找过你了,怎么还躲在这儿?”
“遇上这种事,谁知道还会有什么牛鬼蛇神再来找我问话?夫人,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你容我先躲一躲,等御京司出了正式的结案文书,咱们就可以像从前那样,平平静静的过日子。”
阮织烟看着他,显然一个字都不信。她五官精致,鼻头唇角皆生得玲珑,唯独眼尾微微上翘,偶而生了怒意,那眼尾便竖起来,像把小刀似的,看人如割人肉。
崔琼默默躲开她的视线,说话有些虚浮无力,“夫人啊,我都已经这样了,你还不信我吗?”
“那你回答我,你一直躲着不见人,真的是因为看到了程瑜和周礼做坏事,还是因为你心里也有鬼?”
“我能有什么鬼?他们俩干的烂事,我不可能会做的,我……我什么样你最清楚啊……”崔琼咬着牙,把自己的难堪说出了口。
“那你现在躲的是谁?”
“没躲谁,我就是心里不踏实……”
“崔琼!”阮氏打断他,“我今日让谢幽进门,就是想试试你躲的人究竟是不是他,可你竟然出来了……你肯见他,就说明你根本不是怕有人来问你话,你是做了亏心事,怕人来杀你!”
崔琼的脸色慢慢变了,“你还好意思提姓谢的?我肯见他还不是因为你们俩以前的破事儿!那小白脸一上门,你就忙不迭请他进来,怎么?嫌弃我了?后悔当初跟他退亲了?我看你巴不得我不出去,好让你们俩私会吧?”
不知是不是恼羞成怒,崔琼的嗓门高起来,话也多了,“我看,你时跟他早就勾搭在一起了,今天算计好了来诓我的!”
他突然蛮不讲理起来,阮织烟气得手抖,“我从前根本就不认识他,今天才第一次见。”
“哦,那以后就要勾搭在一起了?”
“你没看到他身边有个姑娘吗?我能跟他有什么?”
“那可说不准,就算姓谢的娶妻生子了,你还可以给他做小啊。”
他的话越说越难听,阮织烟眼泪都出来了,“我看你就是自己做了亏心事,故意把脏水往我身上泼……”
“啪!”脆响的耳光让她的话戛然而止。
崔琼恶狠狠道:“贱人!”
阮织烟半边脸都麻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愣愣看着崔琼狰狞的脸。她嫁给他八年,从未见过那样的神色,残忍,恶毒,还有他看着她的眼神,如同俯视蝼蚁般轻蔑。
她之前的愤怒和委屈突然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从脊背往上爬的寒意,她彻头彻脑的清醒了——崔琼如此恼怒,是因为她说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