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很小,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借着灯笼的光,吴钊看到靠墙有几个破柜子,靠窗的一边是个大通铺,上面躺着长长短短的一排小孩,在柜子和大铺中间的地上摆着个小炉子,炉子周围一圈是破陶罐和锅碗瓢盆,还有一些看不出做什么用的石头,再加上孩子们脱了满地的鞋,在昏暗的视线中打眼看去,这屋子拥挤得近乎泥泞。
小姑娘走在吴钊前面,熟练的从这些障碍中穿过去,没发出一点动静,老管事走在吴钊后面,也是一样穿梭自如,行动无声,只有吴钊夹在中间,走一步一个响儿。
他飞快的朝睡觉的孩子们瞟了一眼,没人被吵醒,于是又立刻装回傻愣愣的模样,一直走到屋子最里面。
那里有一张小床。
说是床,其实就是几块砖头垫起一个两尺来宽的木板,上面连个铺盖都没有。
老管事从旁边的柜子里翻出一块布,铺在那块木板上。然后伸手指了指木板对吴钊小声道:“你就睡这儿吧。”
吴钊一脸乖顺,缩手缩脚的爬上去,然后侧身面朝墙的方向,便不再动了。
他不知道那一老一小什么时候离开的,或是这些天太累,躺在这种硌得浑身生疼的木板上,他竟真的生出些困意来……
睡着之前,他最后的念头是:夏阑时这个混账东西,就知道信她准没好事儿……
混账东西此刻正偷溜进谢家的院子。
谢幽的房间还亮着灯,她知道他在等她。
阑时刚坐下,谢幽就开口问:“在程家可有什么发现?”
阑时摇头,“烛影在我之前已经搜过一遍了,看样子是一无所获,我也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但我碰巧打探到一个消息,和程瑾有关。”
她把踏春秋的事讲给谢幽听,当然,抹去了吴钊的部分。
谢幽边听着,边照料旁边小铜炉上的茶壶,待阑时说完,他正好把烧好的茶倒进杯中,然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夸赞道:“这样的消息都能查到,你很厉害。”
“我哥这些年做生意,狐朋狗友还是不少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真觉得这条线索有用吗?这三个人的死和踏春秋不沾边儿啊。”
谢幽:“程瑾突然自投罗网本就不合逻辑,我总觉得他背后还有别的秘密,所以只要和他有关的线索,还是不能放过。有些事情表面上毫无关联,但或许真相就藏在里面。”
阑时笑了,“所以我已经在程瑾常去的地方都安排了人手,连善堂都有人,你就坐在家里等消息吧。”
她有点得意,伸手要去拿桌上的茶杯,谢幽顺手用扇子轻轻压住她的手腕,“烫……”
阑时习武多年,手腕被人压住,本能的反手甩开。这一甩不要紧,顺带着连茶杯也掀翻了,刚烧好的茶正泼到谢幽手上。
阑时“噌”一下站起来,瞄着屋子角落有个洗手的铜盆,立刻冲过去拿上,跑到外面的水缸打了一盆凉水,然后又风风火火的冲回屋子,把谢幽的手按进凉水里。
谅是她行动飞快,还是眼见着谢幽那只手红肿了一大片。
阑时正想着要不要找个药给他抹一抹,门口传来一个老头的声音,“小爷,出什么事了?我听着你这屋……”
那老头边走进屋,看见个姑娘正按着谢幽的手臂,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把目光投向谢幽泡在盆里的手,“怎么了这是?”
谢幽倒是一脸平静:“烫了一下,方伯伯,您帮我拿个药吧。”
老头应了一声,又多看了阑时一眼,这才转身出门去。谢幽不急不慌,这老头也不急不慌,似乎这个院子里的人早就习惯了谢幽随时闹出点儿毛病。
倒是阑时有点尴尬,“那个……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谢幽没说话,朝自己的扇子看了看,那扇子也被茶水泼了,墨迹已然洇开。
阑时立刻道:“我赔你一把,给你打一副白玉扇骨的。”
“白玉扇骨倒是不必,但你若是能求到冶先生的扇面……”他拉了个长音。
阑时想都没想就点头,“没问题,哪个叶先生?”
“冶文道冶先生,”他把这个姓氏咬得重些,“我以为你知道他的。”
冶文道……这名字阑时好像的确在哪儿听过,但眼下想不起来了。
谢幽看着她一副没想起来的样子,轻声提醒:“就是画《烟霞万壑图》的冶文道。”
他就差直接说“是你躲在后面偷看我的那幅画”了。
阑时暗自咬牙,姓谢这小子还真是无论何时都能见缝插针的试探她。
她正要开口胡诌个理由,方伯伯拿着烫伤药进来了,阑时默默松了口气,这老头来得挺是时候。
方伯伯把谢幽的手捞出来擦干,一边给他涂药,一边絮絮叨叨的念叨着:“这个药啊,清热消肿,抹上几天就好了……”
许是因为谢幽身边也没什么亲近的人了,方伯伯的语气全然不像个仆人,反而更像个慈和的长者,一边说还一边偷偷往阑时这边看,“这位姑娘,有些面善啊。”
阑时朝他一笑,“伯伯好眼力,我是醉袖居吴掌柜的妹妹,因为那桩人命官司,不得不深夜前来叨扰。”
“哦哦,想起来了……这天大的官司也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姑娘切莫太过耗神,放宽心。”
他给谢幽上完药,低头收拾桌上的药罐,又轻轻叹息一声,“人嘛,年少时磕磕绊绊在所难免,老了会有后福的。”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不自觉的往谢幽身上瞟,苍老的眼睛里藏不住的心疼。
阑时自然知道,若说磕磕绊绊,没人比谢幽磕得更疼。这样宽慰的话,方伯伯恐怕已经对谢幽说过无数次了……
谢幽倒是一直安安静静的,自从药膏抹上,他就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眼都不眨一下,显然又在想事情。
阑时正要问他怎么了,谢幽却抬起头,先她一步开口:“你能给我弄点儿踏春秋吗?”
阑时一愣,“御京司现在查得可紧了。”
“所以你能弄到吧?”
阑时笑了,“既然谢兄开口了,不能也得能。你什么时候要?”
“自然越快越好。”
阑时点点头,起身往外走,“明早给你送来。”
谢幽叫住她,“天不早了,你还是先休息一下。”
阑时已经走到门口了,丢下一句,“烛影也不休息。”
话说完了,人也没影了。
方伯伯往她离开的方向看了看,笑道:“这姑娘的脾气,带劲儿。”
阑时自然是没听到这句话,她已经飞快的跳上墙头跑了。
踏春秋这个东西,她知道哪儿有。
五月的夜还没暖起来,夜深露重。旧街老巷里,一个更夫刚敲过三更,突然莫名觉得一股寒意,于是缩了缩脖子加快脚步往前走。
一支袖箭“嗖”一声从他眼前飞过,钉在他身旁的墙上。
更夫脖子一僵,眼珠慢慢转向墙上的东西,那袖箭他认识,于是试探着开口道:“小……小寨主?”
在他视线的另一边,夏小寨主正抱着手臂看他笑,“三哥,好久不见啊。”
温三挤出一点假笑,“小寨主,几年不见,您长这么大了……您怎么在这儿啊?”
阑时也不废话,“我来拿二当家给你的东西,交出来吧。”
“啊?什么东西?”
“少来这套,我二爹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他要是不藏点儿才见了鬼,”阑时朝他一伸手,“快点拿来,我没工夫跟你耗。”
温三还是不松口,“小寨主,您是知道的,我早就金盆洗手了,我真不知您在说什么……”
阑时朝他一笑,“没事儿,我专治你这种一问三不知的。”
温三下意识往后退,“小寨主,我知道我打不过您,可您就算打死我,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现在是斯文人,不能打打杀杀的,不过我突然想起一些事,特意来说给三哥听听……”她走近了温三一步,“几年前,大爹爹和望玉坡的孙削骨抢地盘,最后孙削骨输了,连夜逃命,你轻功好,一路追到最后,却被孙削骨逃了。”
“是,属下无能……”
“可你一夜之间在平芜城多了十几间铺子,是哪儿来的?”
温三脸上的肉抽了一下,“什么十几间铺子啊?小寨主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你现在是没有,因为不到一年就被你输光了,不过当时你手里的确有十几间铺子,我还以为孙削骨当时承诺了钱财,所以你才放过他。”
温三的脸即便在夜色下也肉眼可见的苍白起来,声音也有点虚,“小寨主,孙削骨杀了大寨主的亲信,我怎么会因为钱财放过他呢?您可……可别冤枉了属下,再说后来孙削骨曝尸荒野……”
“是啊,”阑时打断他,“孙削骨曝尸荒野,所以你觉得我无凭无据是吗?你要不要想想,我若是没有证据,你这些破事儿我又是怎么知道的?”
温三怔了一下,不可置信的看向夏阑时。
阑时也看着他,“我不光知道这个,我还知道孙削骨当时已经被你的飞铙打伤了腿,如果不是你放了他,他根本逃不掉。”
温三眼睛都不会眨了,“孙削骨后来的死……难道是你做的?”
“还有把你那十几间铺子赢走的人,也是我派去的。”她一脸淡然。
“你那时候才十五岁!”
阑时笑了,“你这话好像是在夸我。”
她不再废话,劈手揪住温三的领子,不由分说的拽着人就走,“走吧,去见我大爹爹。”
温三拼命挣扎,“小寨主,小寨主饶命,大当家会杀了我的……”
阑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笑了,再一次朝他伸出手,“交出来吧。”
半个时辰后,小土匪拿着一包踏春秋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善堂里,视财如命的吴二当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在黑暗中默默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