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二当家下意识翻了个身,瘦窄的木板搁不下他的动作,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趴在地上了。
天还没亮,没有人被他吵醒,屋子里静得有些诡异。
他爬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对,于是小心翼翼的绕开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往孩子们的方向摸过去。
孩子们没有被子,虽身形长短不一,但一个个躺得笔直。吴钊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下意识伸手去试探离他最近的孩子颈上的脉,一触手就知道完了,这孩子已经冰凉。
他低头看着孩子灰白的脸,又把视线投向旁边的其他小孩,每一张面孔皆是如此,平静,灰白,毫无生气。
吴钊终于知道为啥吵不醒他们了……
无论如何,还是先离开再说。他转身往外走,脚下却不知踩到了什么,整个人绊倒在地。他想爬起来,却隐约感觉身后不对劲儿……
转头看过去,原本躺着的一排孩子不知什么时候站起来了,在昏暗的屋子里齐刷刷的看向他,阴森的目光中似隐约带着笑意……
“砰”一声!吴钊睁开眼,发现自己摔在地上。
天已经亮了。
吴二当家扯着一把生疼的老骨头坐起来,旁边的大通铺上已经没人了,外面倒是隐隐约约有孩子们说话玩闹的声音。
他掐了掐眉心,心中暗骂:“老子杀完人都不带做噩梦的,这他娘的是什么鬼地方?夏阑时这个混账东西,就知道信她没好事儿。”
他揉着摔疼的屁股慢慢挪出去。
孩子们都在院子里,正围着一口大铁锅,两个稍大些的孩子拿着铲子忙活,在旁边儿几个小的眼巴巴看着。锅里铲出的东西看着像玉米饼子,也没个器物盛着,孩子们直接伸手去接,左右倒两下就搁在嘴里咬了。
唯独昨晚那个小女孩就蹲在墙角,手里拿着根树枝,像是在逗蚂蚁。在晨起清白的阳光里,她安安静静,和普通小女孩并无二致,全然不像昨晚那么吓人。但吴钊知道,昨晚不是错觉,他甚至感觉,只要他一转头,那女孩便会死死盯着他。
吴钊想了想,还是装出一副傻兮兮的模样在院里瞎溜达起来。
对夏阑时那个坑人的玩意儿,他骂归骂,但该干的事儿还是要干。毕竟,来都来了。
昨晚来时太黑,并没有看清这院子的模样,如今才发现靠北是两间一样大的屋子,昨晚他们住的是其中一间,而此刻看到的另一间上着锁。
吴钊心里一动,男女老少挤在一个屋子,另一个屋子锁着,该不会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他凑到那间上锁的窗边,眼睛贴着窗缝看进去,里面很空,但比昨晚的房间干净很多,显然是有人时时打扫的。
窗缝能看到的范围很窄,吴钊眼睛都瞪酸了,突然发现视线边缘有个很不协调的东西,像是一块粗麻布……不对,似乎是一个人的衣角?但那衣角一动不动,难道是一件挂在那儿的衣服?这么个吃饭都费劲的破地方,怎么可能讲究到把一件粗布衣挂起来的?
吴钊扒着窗缝使劲儿往里看,忽然感觉身后有人靠近。那人走路轻得几乎没声,气息轻柔细弱,是那个小女孩。
在小女孩离他不到两尺的时候,吴钊突然转身跳起来,大声嚷道:“有鬼啊!有鬼!”
小女孩离他太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了一跳,恶狠狠的瞪他,“你喊什么?”
吴钊已经蹲在地上缩成一团,信口胡诌道:“这个屋里有鬼!”
那小女孩阴沉的目光闪过一丝慌张,随后又立刻消散了,伸手把吴钊拽到角落里,目光冷冷的看着他,“我看你才有鬼,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的语气和神态完全不像个小孩,吴钊面对着她,总觉得哪里别扭。在他认识的小孩里,夏阑时已经算懂事到离谱了,但细微之处还是难掩孩子气,眼前这个小姑娘却完全没有。
不过就算她是个妖怪也没用,因为此刻的吴钊是个半疯半傻的小老头。
老管事挑着水桶回来的时候,吴钊正缩在墙角,哭得可怜巴巴。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他脸上竟真有点湿漉漉的东西。小女孩站在他旁边,沉冷的面色中透着些许厌恶。
老管事有点慌,赶忙过去把吴钊扶起来,“怎么了这是?”
吴钊不说话,又躲在老管事身后,哆哆嗦嗦的漏出两只眼睛看着那个小女孩。
小女孩恢复了一脸平静,死死盯着他。
吴钊行走江湖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小孩动了杀心……
如果吴钊会千里传音,此刻的夏小寨主一定会听见这样一句话:“夏阑时你个小王八蛋!”
不过她此刻早已忘了她那可怜的二爹,因为清早一进谢家的院子,她差点迷路了。
谢幽的小院不算大,但是此刻竟摆了一大排小炉子,每个小炉子上都煎着一个药壶,一院子烟熏火燎,药味冲得阑时有点睁不开眼。
她勉强在这片“仙境”中找到谢幽,那瘸子在院中的石桌上铺了纸,正拿笔“唰唰”写着什么。在他面前还有一张桌案,上面摆着几十种草药。每写完一张,方伯伯就接过去,按他所写的抓药,转身添到其中一个药壶里,两人都不说话,默契的忙碌着。
阑时走到他旁边,一时不敢打扰,于是把那包茶叶轻轻放在桌上,自己也在他旁边坐下。
谢幽又写完了一张,余光看到了手边的纸包,十分顺手的打开,拈起一撮茶叶闻了闻,似乎对这味道有些意外,又放在嘴里尝了一下,皱起了眉。
他沉思片刻,要开口叫方伯伯,一个 “方”字刚出口,突然发现自己旁边还坐了个人。他愣了一下,看了看手里的茶叶,又看了看阑时。
阑时歪了歪脑袋,一脸俏皮的看着他,像是在说:“不认识了?”
片刻后,谢幽微微颔首,语气中似有自嘲的笑意,“谢某失礼了。”
阑时无所谓的一笑,转而歪头看这一院子草药摆成的大阵,“谢兄这是干嘛呢?修仙啊?”
谢幽浅笑,“我对那三人的死法有了些别的猜测,但无法确定,只能按我所想的一一试过。”
“你还是怀疑他们三个人的死因?”
“嗯,有两个疑点一直想不通。第一,所谓三星照顶,需要准确的刺中三个穴位,所以我一直以为真凶该是个懂医术之人,可程瑾完全不懂医术,如何能完成这样精妙的杀人手法?”
“这倒是,我昨天去他家,一本医书都没看到。会不会他认识什么懂医术的朋友,暗中教他的?”
谢幽没回答,而是继续说,“这就要说第二个疑点了,昨日崔琼发作时,你并没有在他头上看到针孔。”
对于崔琼的针,无论到什么时候,阑时都敢确定自己没看错,但是毕竟事关好几条人命,她还是犹豫了一下。
谢幽看出了她的犹豫,“我相信你。”
阑时一愣,“嗯?”
“我相信你不会看错。”
不知为什么,那一刻阑时默默松了口气,心底还隐约有些舒畅,似乎被他相信是件顶顶重要的事。
她有些惊于自己这样的反应,不过很快又找到了解释,原本就是来接近他的,能被他相信,自然是好事。
她朝他笑笑,以谢他的信任,“你把三星照顶的事告诉言大人,转头自己又否认了,是不是有点缺德了?”
谢幽把手头的那张纸递给正好回来的方伯伯,又写了个字条,连同那一包踏春秋一并递过去,一切有条不紊,然后才开口对阑时道:“程瑾当众亲口承认的,可怪不得我,要怪就只能怪言则太天真。”
“可是如果我看的没错,为何仵作去验的时候又有针了?”
谢幽:“所以我怀疑御京司有内鬼。”
阑时瞪大了眼睛。
言则御下有方是出了名的,一个让张涯都不敢轻举妄动的人,竟有人敢在他眼皮底下作妖?
“那你知道内鬼是谁吗?”
谢幽摇头,“御京司接触过尸体的人应该不止一个,我们无权查问,很难找到那个人,我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还是回到杀人手法上。”
“你知道他们真正的死法了?”
谢幽不答反问:“这三个死者发作时,你都是亲眼目睹的,可看出他们死前有什么共同之处?”
他要是不提醒,阑时都没发现自己这么倒霉,她认真想了想,开口道:“程瑜死前在和谢衿吵架,周礼不小心和我撞到一起,崔琼正要对阮氏对粗,然后被我拦下了……共同之处……”
阑时皱眉,似乎找到了一点方向,“你是说,他们当时都在发脾气?”
谢幽点头,“他们都是经脉爆裂而死,所以我想,或许他们死前的愤怒便是个诱因。”
“可是生气的人多了,为什么只有他们三个……”
阑时说着,意识到了什么,“踏春秋?踏春秋会让人短暂的精力旺盛,心跳加快,血脉喷张,如果这个时候遇到愤怒之事,便很有可能冲破经脉……”
谢幽眼底露出一点笑意,正要说话,阑时又摇头否认了自己的猜测,“不对啊,喝踏春秋的人大多是用于比武或斗殴,打架斗殴这种事很难不动气的,为什么别人没事?”
她自己跟自己掰扯得挺认真,谢幽也不插话,便只是静静看着她。
阑时的目光落到他在写的药方上,试探着问道:“他们喝的踏春秋里还加了别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