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不错,能从窗外依稀看见一团朦胧月光。
食堂里早已空荡荡,只有做着清洁工作的无人机来回穿梭,另外偶尔会有加夜班的程序员们来补充一下体能,然后再次小跑着回到工作间。
老少二人已经忘了时间,俯身在桌上一遍遍做着精细的演算。纸张已经被撕掉厚厚一叠,若是旁人看到上面的内容,估计会惊异于一串串数字为何会重叠在诗歌句段之上。
其实这个过程完全可以利用手环自带的自动计算功能,但阿尔伯特绝不愿意丢失掉自己笔算的乐趣。正如一旁的安如,她也早已忘我地投入到这首诗在不同语种,不同排列方式之间的无缝转换,创作这几首诗的人真不知是花了多长时间,多大心血,来编织这样一个浩繁的工程,它看上去短短几句,却是一个文字和数字重叠组合的巨大迷宫。
单从文字和数字交替的编码方式来说,这实在是一场充满惊喜的旅程。
直到深夜,安如已经从最开始的兴趣盎然变得疲乏不堪,她已经开始怀疑,这些诗如果仅仅是写给爱人的抒情礼物,那有什么必要把它搞得像绝密档案一样?就算最终解出来是一段要求分手的绝情话语,藏这么深估计那姑娘也不会解得开吧…
并且随着解谜逐渐深入,阿尔伯特心里也愈加忐忑,毕竟按照安如所说,这些内容是对方主动发过来的。如果其中暗含重要信息,它会不会与地火之间的紧张关系挂钩?甚至这个秘密会不会是对方冒着风险,要向地球传达什么?否则其加密程度怎么会变态到这种地步?
确实,对于这个月来双方互通的所有信息,都被好几台超级计算机实时监控,并且在安全数据库保存了底根。如果双方有任何一条信息有可能携带额外内容,都会立刻触发超算的反馈。甚至是眨眼的频率、声调高低,或者肢体上的小动作,但凡有一定的异常规律存在,也逃不过数据库各种算法的眼睛。这其实也算是社区建立前,双方不成文的规定。
但这么长时间,似乎两边的参与者都规规矩矩,目前为止不存在任何‘传递秘密’的举动,否则该社区恐怕会在某一警报触发后忽然临时关停。
很明显这几首诗做到了,似乎也只有如此凝练的文学方式能够做到。
所以这几首经过复杂加密的诗歌,已经慢慢开始引起阿尔伯特的额外关注,到了后半夜,他干脆把桌面上的纸张推到一旁,开始调用手环上的辅助工具介入,如果没有计算机帮助下的协同运算,可能解密过程还遥遥无期。
当投影上逐步显示的运算过程层层叠加,阿尔伯特也忍不住惊叹,诗的原作者究竟是耗费了多少精力完成的这项工作。它居然在寥寥数百字里设置了上千个重组入口,最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每一种入口排序输出的结果都不是纯数学的,而是用那些看似重复却意义多样的抽象用词,表达通往某层含义的解码密钥。这就意味着它们并非程序生成,而是纯靠脑子,是靠着感性与理性交织编译下的产物。
正是由于它能在每一层编码后仍然保持修辞和文学含义,所以即便是在计算机的帮助下,破译过程也并没有提速多少。正当二人的惊叹已经无以复加时,屏幕上的运算又忽然中止,像一个看似无尽头的迷宫忽然打开了核心大门。
解密结束了,至少从结果看来,它已经抵达终点,再没有下一层。
因为给出的这个答案,并没有让人如释重负,它甚至能压得人喘不过气。短短几句话的背后,解答了阿尔伯特最担心也是最难以面对的问题。
‘地球同胞们,火星上已经没有传统人类,包括我在内。这里如今被一个超级智能全权控制,它用记忆演算的方式制造了无数虚拟的合成人,我不知道它的目的是什么,但它正在以难以想象的效率复刻并观察人类社会。这可能是我发来的最后一次警告,火星不是家园!’
内容就这样简短,与弗朗索瓦之前向他展示的那个冗长报告完全不同,但核心意思基本类似,这人千方百计就是在提醒地球:火星确实存在着一个全能‘上帝’。
而让人生疑的是,这次的落款并非‘魏俊’,而是一个陌生的名字‘董俊’。为什么这次要忽然改作他母亲的姓氏?阿尔伯特现在也没心思猜测它变更姓名的意义,可能与他所说的‘并非传统人类’有关。但他两次冒着暴露的风险,坚持给消息加上落款,意义无非是想让某些重要的人知道,他还活着。
地球上,还有谁是魏俊觉得重要的人?
阿尔伯特只能叹息,因为这个人大概已经不再觉得他重要了。
……
天空泛起橙黄,凌晨五点多,媒塔顶层召开了紧急秘密会议。
许多睡眼稀松的部门领导还在抱怨,怎么这种时候扰人清梦。但在得知消息后的一瞬间,所有人立刻变得困意全无。
阿尔伯特只是简短地做了几点要求,其一是彻查友邻网建立信息交流以来的所有数据存根,并且加派一个文学小组到调查团队里,如果有必要,再加派诸如音乐、美术等等看上去与数据工作丝毫不关联的小组成员。大家的工作内容可能会很枯燥,但必须把关每一份通讯记录都有专人勘察,哪怕效率低下,也不能放过任何可疑信息。
其二,从即刻起加班加点升级友邻网的数据监控,尤其是火星方面发送过来的信息,不仅要精确到毫秒帧,还要设立一个图灵测试机制。虽然阿尔伯特尚不清楚,魏俊口中所说的那些‘虚拟合成人’究竟是什么原理,但这次接触很有可能就是派遣了这些‘几乎不出错’的参与者。在不排除对方是超级AI子个体的情况下,进行这类观测相当有必要。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媒塔的所有业务继续按部就班开展,友邻网这边也不能展露出任何异样,一切都要做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因为阿尔伯特已经问过安如,之前给她发送诗歌的那位‘玲玲’,今天并没有登录到友邻社区来,取而代之的是那位与自己展开初次对话的康米尔。这已经足以说明问题的严重性,对方很可能已经发现了魏俊的行为,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混入友邻网的,但如果发送密信这件事没有被揭穿,至少不会让康米尔来调查这件事。
那位少年模样的‘虚拟人’必定在火星基地有一定高度的权限,否则也不会作为初次访谈阿尔伯特的对话代表。而在如此重大事件发生后,他又亲自出马与安如进行交流,肯定是想确认地球这边到底有没有发现那几首诗中的秘密。
所以媒塔无论如何都要装作毫不知情,这其中还需要安如继续登录友邻社区,装模作样去糊弄康米尔,直到他确信这边没有人关注那几首酸诗才行。当然,安如毕竟没有任何谍报工作经验,姑娘还要在明天登录之前做一下临时培训,免得对方察觉到蛛丝马迹。
情况变化如此之快,早已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即便是阿尔伯特这样见过无数风浪的人都有点心里没底,更何况未经世事的安如。
散会后,他让姑娘来一趟自己的办公室,除了做一点心理疏导之外,也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确认。
“怎么样?感觉紧张吗?”
安如思索片刻,坐到沙发上才慢慢点头,看来她确实已经神经紧绷起来。
“虽说,以前没怎么骗过人,但我的任务应该不难。”
“没错,如果到时候觉得忐忑,只要尽量少说,多听就好了。”阿尔伯特想了想又补充道:“当然,你要是实在承受不住,我们可以立刻帮你找个替身去。”
“那也不必,最好还是我亲自上吧,如果对方发现换了人,肯定更加怀疑了。”安如说到这儿,拍了拍胸脯给自己壮胆:“放心吧,我哪怕不太懂撒谎,至少也不会临场露怯。”
“这就好。”老人说着,准备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物件,但他稍微想了想,最终还是把手放了回去:“对了,问你两件事,你来媒塔之前,有接触过什么比较奇怪的人吗?”
其实关于窃听器的问题,阿尔伯特并不打算告诉安如,毕竟它都已经自毁了,现在对她说这些只能让这姑娘产生不必要的担忧。但今时不同往日,媒塔内部已经产生了太多秘密,而且每一件都事关重大,他只想通过姑娘口中得知一下会不会有什么难缠的人找上门。
“奇怪的人?这有点难筛选,我这几年到处溜达,形形色色的人都接触过。”姑娘双手环抱仔细回想着:“如果是说最近的话,倒是有几位奇怪的退伍军人找过我。哦对了,他们的老大好像叫什么‘少校先生’,之前在想办法对付弗朗索瓦,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少校先生,退伍军人,阿尔伯特脑子里暂时想不出什么相关势力,看来对方隐藏得很深,这个问题只能先吩咐情报人员去留心一下,等待日后再查了。
“另外一件事,关于那几首诗,你给其他人看过吗?”
“嗯,那位是我认识不久的朋友,这次也是多亏他,才启发我对诗的内容深入研究。”
听到这儿,阿尔伯特开始产生警惕:“你的意思是,如果时间充裕,他自己也可以把诗的内容解读出来吗?”
“那应该不会,那天就是因为我和他都对数字不敏感,所以才中途放弃了。”安如摆了摆手,示意这事不必担心:“而且他整天就泡在书堆里,估计也没心思对这东西产生兴趣。”
“好吧,那你回去做做准备,先休息一下,调整好状态。”阿尔伯特端起茶杯,看样子是要好好盘算一番接下来如何处理这堆麻烦事了。
临走前,安如应该是出于好奇,又忍不住小声问了句:“阿尔伯特爷爷,我想知道,那封密信最后一句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最后一句啊…火星不是家园。”阿尔伯特轻叹一声,并没有给出准确答复,因为他忧心的地方并不在此。
“希望只是他的个人感受,而不是一句求救信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