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方看了看林湲,林湲抿嘴不言,心思:“你就说呗,不说你又憋得慌,说吧,有我在,我是你的后盾!”
“哎呀……”卓方一声感叹,“六月份吴冠中老先生去世,上个月钱伟长老先生也去世了,哲人其萎,后生心愧。”
众人听他提到了国画大师吴冠中科界功勋钱伟长,也都肃然起敬默言不作声。
“是啊,吴老钱老,我都拜见过,唉……闻名生悲啊……”
吴鸣山感叹一句,卓方道:“重如泰山者伟大,伟大者为精神。吴老为求精求真,曾烧掉家中数百幅画作,一举震惊海内外,令我陡生敬意。吴老的技艺,我不能说是现代第一,但我敢说他的这一举动和精神,让多少流水线作画,粘贴拼凑,使人代笔的等等所谓专家大师感到汗颜。德艺双馨,哲人其萎,让吴老揭橥中国画现代化的技艺和精神高峰,我定无异意。吴老说艺术,要在祖国、在故乡、在家园、在自己心底?。我想反过来之后,才能慢慢做到这种为国为乡的精神与成就。厚德载物,德被高艺,其吴老乎?”
卓方对吴冠中老先生的敬仰和评价,听得几位教授连连赞赏,顾墨如道:“小小年纪,看问题如此老成深渊,圣人感叹,得!”
卓方点头又道:“我不懂画,吴老画作我也不敢评论,但吴老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从艺以来,如猎人生涯,深山追虎豹,弯弓射大雕。不获猎物则如丧家之犬,心魂失尽依托。在猎取中,亦即创造中,耗尽生命,但生命之花年年璀璨,人虽瘦,心胸是肥硕壮实的。’”
“好记忆!都背下来了,聪慧如此还能用心学习,果真是少先生!”
女教授不吝赞美,卓方点头却还要继续,“我以为此话将古今求真追艺者已经形容极尽,中国的艺林技门,虽支蕃各异,津梁各法,但殊途同归,义理同一。在求取的真意、追寻的归旨的上,都是一体的。吴老又说过中国可以少个齐白石,但不可少鲁迅,我们的民族少了鲁迅,中国的脊梁要软得多。我觉得这种认识和心态,正是他超越艺术本身,进行民族意识、文化意识、人生格局涵养升华的充分体现。仅此一句,就足以垂范艺林后昆。而一代科学巨匠钱伟长,弃文从科,从零学理的人生志向转变亦是令人动容……”
几位教授就这么安静地听着他讲着大师们,讲着讲着,卓方就想批驳一二可又觉语言无力,横竖要批评那就别怕得罪眼前人了,于是他看着顾吴二老,道:“顾老师、吴老师,学生想引用鲁迅的一句话,可能会得罪一些教授,学生恭请几位长辈海涵。”
然而不等诸位教授聊表许可,卓方就扬声道:“‘近二年来,一切无耻无良之事,几乎无所不有,博士、学者诸尊称,早已成为恶名,此后则作家之名,亦将为稍知自爱者所不乐受。近颇自憾未习他业,不能改图,否则虽驱车贩米,亦较作家干净,因驱车贩米,不过车夫与小商人而已,而在作家一名之中,则可包含无数恶行也。’“
道完这话女教授接道:“引得好!我也想到了鲁迅先生说过的一句话,‘社会上崇敬名人,于是以为名人的话就是名言,却忘记了他所以得名是那一种学问和事业。’”
女教授说罢,卓方登时觉得锋芒太过,闭嘴不言。
“卓方啊,这求学、做学问,固然是无比高尚的追求,可也要注意有时不可太过强求,中庸最好,中庸,是祖国文化之宝嘛。”那位张教授说着又看向顾墨如,“我的一个朋友,哦,顾兄也认识,就是章诰,他一辈子研究《周易》和《老子》,到头来,天道不知他求到了没,可一辈子生活窘困,虽是个大才,却解决不了‘人事大事’,终身未娶,可敬可叹之余,也令人唏嘘啊……”
卓方一听耳朵一热,转头瞧一眼林湲放言道:“老师您放心,有她在,我不会如此。”
林湲自是听得一字不落,虽不言语却心花早已怒放,不自觉扭了下卓方的胳膊,卓方痛且快乐地忍着。
“张老师说得有道理,可卓方现在啊,正是激扬文字,挥斥方遒的年纪,有观点,敢于批评,我很赞同。哎呀,我说不出名言,也就跟着你们引用一番啦。”顾墨如谦虚了一句,就注视着危坐跟前的卓方,“‘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说得好,何止青年,中国人都应该如此嘛!”吴鸣山一拍掌,几位老师也都喜笑颜开起来……
讲着讲着卓方就说到了知行合一,游赏与艺术创作的关系。
是啊,你说得对,我们江东城啊,古有三十处佳景!”
吴鸣山朝大家竖起了三个指头,“可如今却残留不到一半,新修补的那些景物也只见其表面,人工痕迹太过明显,至于古韵自然,那就云壤相见喽,小子,你刚才的论述很对!咱们从事文艺的人啊,若不见天地煦蒸之风物,不明大块阴阳之窍穴,不晓历史递炤之辩证,不知人文,不辨本我,即便是登临送目,也如一石望天一般,难有大得。一代画家李可染,为变革中国山水画,行程数万里旅行写生,一代书家林散之为师法天地造化,孤身万里长游。所以,文艺创作须是要用江山来助的,这些典范,卓方啊,以后机会可遇,你得多效法啊。好乐无荒,良士瞿瞿,你要记住!”
卓方听得字字清晰,虽然那周问曾带着他多次拜访过吴鸣山,可此刻船中闻诲别有一番境地。
“吴老说得对啊!”顾墨如朝卓方鼓励道:“卓方啊,此等踔绝认识,一定要谨记,以后一定要多多出去走走看看,‘才情者,人心之山水;山水者,天地之才情’,你瞧司马迁是怎么做的?‘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闚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戹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
“顾老师才是大师风范!记忆力真绝!”
不等卓方夸一句,顾墨如就摇摇手稍稍慨叹一番,他便骤起文人本色,“中国自古以来,不论天文地理还是人文民气,都具有大气象,画师也好,书家也罢,也要有大气象,至少要通脱。君不见登极泰山之顶而决眦高望天下,独立黄河岸边而慨叹滚滚长流,伫倚长城之上俯仰古今历史兴衰,斜卧江南石椅而闭目听那秋水之声,咱们抬头一看呵,那挽手在明月桥上许下痴情誓言的青年们,惠风楼上登临送目的游客们,哪一个场景不是一幅画,哪一幅画不体现着咱们中国人的美趣和中国大地的气象?”
女教授欣然接道:“顾老说得好,我也狗尾续貂说两句,君不见陕北黄土路上挑担卖烧饼的,姑苏河里持浆高歌摇曳的,辽河浅滩下水捉蟹摸鱼的,成都蜀道背筐上山的,首都门前旗杆下赳赳站岗的,上海外滩十里灯红游人拥吻的……哪一幅不是画,哪一幅不体现着生民气象呢?”
“好!”
一位高瘦的老师一合掌朝周围几位老师笑道:“适才三位老师的话,真可谓是语意浩荡,气识纵横,既有魏晋风范,亦有汉唐气度,香生齿颊,香生齿颊啊,我等实在是佩服。”
“哎?”顾墨如摇手一笑:“后生可畏啊,江山代有人杰出,咱们不过是顺着少先生的语言和气识略表胸臆罢了。”
“顾老您谦虚了,学生不敢。”
卓方心知那顾墨如跟吴鸣山是何等博学智识,今日在他们面前矜夸了几句,此时紧握着林湲的小手,看了她一眼,她却抿住嘴想笑笑不出,心思:“难为你了,不说不可能,说了又自觉惭愧,可我觉得你说的挺好,加油!”
几人各自谦虚互捧一番,那位刚才提问的男教授终于耐不住性子,起身走去了卓方,“后生,你可喜欢历史学?现在有没有准备考研呢?”
卓方听了也不谦虚接话而起,“老师,我以为文、史、哲从不分家,中国学,就是通才之学,中国学,就是涵容之学,考研嘛……”卓方笑笑不说话了。
“怎么?王老师有意收他作弟子?”
吴鸣山一句玩笑接过来,“杨典师跟闻语之他们可是不会松手嗒,我等即便有意,也是无策。”
“吴老多心啦,我只是关心关心他嘛。”那王老师转头又问向卓方,“说点历史方面的吧,我也听听你在史学方面有哪些看法。”
卓方顿觉在吴鸣山面前谈历史甚是不妥,可心中霍霍,“不能在我宝贝跟前丢面子,男儿说话还不敢嘛。”抬头就朝吴鸣山道:“我现在觉得历史有三种,一种藏在了三馆里。”
众人听了,略略思量会意一笑。
“一种是活在老百姓的一言一行中,即历史藏在民间,开口即是历史。”
“有趣!”
吴鸣山朝卓方竖个拇指。
“还有一种,就是我们日常所谓的种种时间、人物、事件等等概念组成的历史印象……”
林湲打个呵欠头一歪,“我饿了。”登时又端坐。
忽觉得自己说多了,卓方几句谦词听得几位早已吃过晚饭的教授们意犹未尽。
“我说老哥几个,你们也别太过溢美啦,你看他都被你们捧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咱们还是好好欣赏欣赏唐明河的晚景吧,也让人家小情侣自己多说会话嘛。”
众人皆乐,女老师补道:“谢康乐说‘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今日我等可都占齐了,咱们下了船啊,继续边赏边聊,好不快意啊……”
互捧之间顾墨如几人对卓方欣赏有加,希望他能够常去江东大学,卓方自然恭敬称谢,看得身旁的林湲想笑不好笑,心道:“……他今晚又得骄傲了,待会我该怎么给他泼冷水呢……”可对卓方的爱慕又在不知不觉中增了三分,农历七夕佳节如此获得,也算是一份难得的礼物。
七夕节又称“魁星节”,这一天也是北斗魁星的生日,古代科举取士,中状元的被称为“大魁天下士”,所以魁星历来都深得读书人的崇敬,今日拜魁星自然少不了,白日里,卓方带着林湲先去城中魁星阁里拜了魁星,热闹拥挤,不在话下。
自牛郎织女的故事演化千年后,天下女子在这一日便会众芳仰头,或群坐于庭院花前,或流连于廊檐月下,企盼着自己既能如织女一般心灵手巧又能得遇有情郎君,是以七夕节又称作“女儿节”。现在船到渡口,两人告别几位教授,林湲就开始打趣他来,“呆子,你刚才的紧张都传染给我了。”
“胡扯,我什么时候紧张了。”
林湲伸手就打他,“你看你把我的手都握红了,还不承认?”
“是嘛宝贝?”卓方托起她的纤细之手吻罢揉着,“亲亲宝贝儿,好心疼啊!”
林湲笑逗他道:“不应该呀,多少大阵势你都不放眼里,聊个天就把你紧张成这样?”
“不是嘟嘟,你不懂,我最怕的就是几个老先生一个劲地捧我,然后绵里藏针地车轮战刁难,这可是直指人的心境情识,比刀光剑影可怕多了,想来我就后怕。”
卓方拿着林湲的左手抚着胸口道:“幸亏有你在,现在放松多了。难怪老师说江东之地,文化教育之隆盛,海内诸城少有可比,今日果真名不虚传!”
林湲噗嗤一笑,“说明你还需要修炼。”她又回思刚才的阵势抿嘴道:“还好,我觉得你过关了,你认为他们几个谁最厉害?”
“有一个老师自始至终就说了一句话,不知道你注意了没有?”
“哪一个?”“就是最边上那一个。”
“那他说什么了?”
“‘用君之心,行君之意。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此乃君子也。’此人给我的感觉就是傲,很充实的傲,有空的话我得让顾老头带我去拜访一下。”
“前一句你不经常说嘛,后一句我忘了。”
卓方稍稍给她解释了一番,又对那人品价一番。
“我觉得想难为你的也没占啥便宜,不也被你问倒了嘛。”
“是他们逼我的,我本想随便说点,谁知顾老也挡不住,哎呀……”卓方又握着她手按着胸口,“其实我到现在还紧张,天哪,这是我第三次如此激动,当中有几次差点忘词,要不是我机灵,怕是要出丑了。”
“第三次?那前两次呢?”
卓方一笑,摇摇头幸福道:“听好喽!第一次就是我跟嘟嘟你高二暑假里的约会,那天,我紧张地背后衬衫都潮了!”
“哈哈哈……”林湲松手捂嘴笑起来。
“别笑,你不紧张啊,当时亲你一口,还把你给亲哭了。”
林湲甩手就去打他,却被他一把握住,定目就吻去,“嘟嘟,我爱你!”
林湲挣开踢他几脚,直笑不说话。
“第二次嘛……就是,哈哈哈……”
卓方想着自己也笑起来。
“笑什么笑,发神经啊,说啊……”林湲也笑着继续问他。
“第二次就是我,我想我想……”说着卓方凑近她耳朵。
林湲一撅嘴追着他打闹起来。
“我当时不就想摸你一下嘛,啊……”卓方挨一脚赶紧跑开,一番嬉戏疲了林湲才紧紧握住她的手抱着他胳膊,“好啦国士,别紧张啦!咱们赶紧去吃好吃的,今天必须你请客!”
听到“国士”二字卓方即刻阻拦道:“不许这么说,他们这么讲是鼓励,你口里再说出我就真的没有自知之明了,浑身别扭。”
林湲抬眉,“受不起啊?”
“当然受不起!这是多大的名头,谁受得起啊!我顶多是个学士,学士就不错啦!国士……不知二三十年后可否逼近一步层次哩……”
林湲哼哼几声,不禁又笑,“你啊,自负又自卑,两极。”
说着她竖起俩根纤细亮白的指头。
“是啊……还是你了解我,不过在我心中,有个人,堪称国士。”
“谁?”林湲登时两目泛光,“谁?”
“周问!”
“呃……”林湲点点头,“大主席是挺厉害的!可他怎么就是国士了?你再好好说说。”
“你知道我的师长辈中,我最敬佩和崇仰的人是谁吗?”
“我当然知道,韩老师啊!我也崇敬他,打心里敬佩他!”
“对!”卓方立时满眼放光,“而同辈中,我最佩服的就只有一个问哥,当然,好多师兄们尚未见过。”
“呃……”林湲眉头一蹙,“虽然他很有能力,可我一直都觉得他挺神秘的。”
卓方定住望向唐明河两岸,“你知道他佩服的人是谁吗?”
林湲道:“你不说过嘛,范文正公、曾文正公……要以天下为己任。”林湲说得很容易回眼看着卓方,“看人家这志向,你呢?少先生?”
虽觉得自己体会不到,可依然佩服着胸怀大志之人,然而一句却说得卓方不太乐意。
“别说我,说问哥呢,你说的都是古人,有一位深深地藏在了他的心中,可以说他是问哥心中的太阳,问哥的终身目标就是学习实践太阳的光辉,能猜到是谁了吧?”
林湲停住步子,卓方也对着北方站住,严肃道:“为中华崛起而读书,为中华复兴而奋斗!这气量,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