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鼓掌叫好，船头看客笑着议论，“这说的是啥意思呢？年轻人，好雅兴啊！”
一大学生倚着男友朝卓方提声笑道：“你还挺浪漫的嘛！才子啊？你看人家这表白，再看看你……”
男友撇嘴抱走女友，“啥才子不才子的，也不知哪抄来的，赶紧进去船头不安全。”
卓林二人相视未笑，“怎么样？这首五律，可还入得了你那一双聪耳？”
林湲歪头一品，“嗯……首句不入韵，你的首联含有‘湲’的意思吗？”
“不银河代替了嘛，那还是星河里的水流呢，今晚，牛郎跟织女就要在上头见面了，多好！”
“将就着听吧！”林湲咕哝一下嘴巴，“‘灯明照水柔’，‘柔’字好，被你藏了起来，嗯，还算及格，颈联……”
“颈联不就是你喽。”
林湲听了一眯眼，笑道：“算你还聪明。”
“不是我聪明，是时刻不能忘记我的小嘟嘟。”
“这还差不多。”林湲一笑就将才刚剥好的巧克力递给卓方。
“啊……”卓方弯腰仰起嘴，林湲就小心地丢进去，顺手一点他的胸口，卓方伸手就把她抱过来。
“这么多人看着呢！”
卓方才不管，旁若无人地说道：“谁看啊，嘟嘟，尾联你就不要再说了，诗是用心来品的，回味无穷啊……”
“嘁，老王卖瓜。”
“那你就是王婆喽。”
“哎呀！你竟敢说我老。”
不等林湲撒娇说完，卓方就扳着她的肩头道：“小可人，我要吃你喽。”
“停！”林湲双手朝前一推，命令道：“再作首词！”
“啊？”
林湲一仰头，“怎么？我家都不回了来陪你过七夕，你说你赚多大便宜了。”
“我不也没回嘛，你陪我，我陪你，抵消了。”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作喽？”
林湲叉腰试探。
“不是不想，是……”看着林湲两手一抱小嘴一撅就此斜站着，卓方咧嘴但笑，“好好好，让我理一下思绪，抒个万古幽情。”
“呦！答应啦？不容易啊，我以为少先生您只能在你们班女生面前作诗写词呢！”
卓方一蹙眉，“又拿这个刺激我！”
卓方长呼吸一口，两肩一松，“那就请君点个词牌呗。”
林湲四处看了看，脑中忽闪过一个词牌名，“《望江南》吧。”
“这里可是江东。”
“哦？”林湲圆口绕嗓继而一转，“那就《望海潮》！”说完她就抿着嘴忍着笑。
“怎么一下子从小令变长调了？”
“嗯哼？”
“嘟嘟啊，这可是107字啊？”
林湲也不说话，就此盯着他。
突突突吹了几口气，想到今日七夕节，一切安排好的计划可不能再让这个醋坛子打翻了，就算是搜肠刮肚绞尽脑汁也要吐出一首今世《望海潮》来，“好！”
林湲也不理他，回身走近护栏边靠着，双目含笑看他如何才思敏捷。
卓方叉着腰，抬头、俯首、左顾、右盼，一回眸，意气风发道：“你可要听仔细了，待会我可要惩罚你的！”
林湲也不睬他，心想这回可不简单。
“嗨嗨嗨！”
几个年轻人又指着作诗的人，“这家伙又要作诗啦！来来来，我们听一听，网上查一查，看他是不是自己作的。”众人朝双手抱胸靠在护栏边的林湲问道：“你男朋友是个诗人呐？”
扑哧一声，抬手捂住嘴，林湲也没答话。卓方缓几口气，两岸睹了几遍，江东城旧日游赏登临的风物景状也都过了几翻，船走客过，水开韵生，胸中文字愈渐张涌出来。
“南国壮地，
华东盛境，
江东自古名弘。
山踞水激，
英翕俊会，
千秋百代龙腾。
文气历朝蒸，
杰雄待时动，
十万豪朋。
广厦摩天，
宝车驰骋，
竞飞升。”
那卓方只是对着画舫前路高声吟诵出来，却引得身后船客们开始齐齐拥看。
“这小伙子还真是个诗人！他是临场而作，网上都查不到哎！”
“小姑娘，你男朋友是干什么嗒？”
林湲也没心思听游客说什么，只全神贯注用心记住卓方琅琅声中倾洒出的长调词句。
“灵河大道交乘。
看通幽古巷，
十里华灯。
蝉起唱朝，
花燃舞暮，
汤汤醉客高凭。”
略停片刻，卓方有些犹豫，几个词在脑海光电闪烁，一时难以出口，他也不知一个中年教授站在了林湲的身旁注视他好久了。
“七夕握摇绳。
立舫吟晚景，
稍纵才能。”
卓方回过头来，满目里惟有双眸盈盈的林湲，最后送出了一句：
“词罢丹青满腹，
回首恋人凝。”
两人都不说话，耳边只有前头游客们的交头议论。
待卓方刚想迈步，一声“好才华！”惊得倚在护栏边的林湲回了神。
卓方也不理会，只大步跨向眼中的林湲，心想：“这下子，我可以亲你了吧。”
“游玩之兴，纯真如此，却又气象开阔，情思纵横，难得！好个少先生，你不认识我了吗？”
两人都回望过去，只见一个偏瘦的中年人背着手正笑对着自己。
只听那人语气温和，声里分明含着赞赏意，卓方细看之后登时喊道：“顾老师！怎么是您啊？刚才……”
激动着回想刚才只顾跟林湲闹腾，却不知道这顾老师竟也在船内，想来人多他们后上的船，又相距较远，所以未将他看清。
“好久不见啊卓方，想不到今日竟能听你立船作诗，不过两桥之间，竟拈了一首五律一首长调，好个少先生！”说完他就伸手要握过来。
林湲一步跨来，抬手就抓住卓方的左手上下打量了一下那顾老师，见他身着白色的衬衫，一张被河灯衬得光彩和蔼的笑脸一直盯着卓方，心想他就是卓方说过的那位国立江东大学的中文系主任顾墨如了。
卓方听了顾墨如的赞美，赶忙松开林湲的手去接握顾老师。
“卓方，好久不见啊！”
卓方朝后一看，一位戴着眼镜的微胖先生，抬手就朝自己的肩膀拍了拍。
“吴老师，您好。”
此人正是国立江东大学中文系教授吴鸣山，也是周问诸子学方面的授业恩师，不等卓方回话，吴鸣山就点头赞叹道：“好才华啊，好个俊后生！”
“惭愧惭愧，学生不敢，真想不到两位老师都在这船上，我眼花了。”
不等卓方要去道歉，就听得吴老师的后面一句女声，“哎呀，两位老师，你们别再那里干站着了，抓紧进来坐吧，人家小伙子都站了半天了。”
“对了对了。”顾墨如拉着卓方的手就对吴鸣山笑道：“我们只顾听着人家作诗了，走走走，咱们里边去聊。”
林湲紧紧跟着卓方随两位老师走去了船尾。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名满师大的少先生卓方，今年大三。”
“你就是师大的卓方啊？那位‘少先生’？哎呦，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一女教师拿着团扇就移步走近了，“顾老师，听说他可以‘点字成诗’，小小年纪，个人文稿就逾百万字，都出好几本诗集了，不简单，不简单啊。”
卓方听了吞吐道：“不敢不敢！众位老师抬爱了，学生万不敢在各位先生面前愧怍什么少先生……”
“哎？可不是开玩笑！杨典师和闻语之他们几个早就跟我提过你啦，哎呀，今日竟然在这小船中碰到了，一首长调可谓笼古今于一气，挫风物于笔端，好个俊后生。真是画船悠悠行，侧耳听潘陆啊！”
卓方听他们说出了自己的几位老师，也就减了几分踧踖，但又听着那位戴眼镜的张教授将自己比作潘安陆海，一时两耳火烫，急忙躬身自薄起来。
“你哪有那么好啊！”林湲听着心里半是欣慰半是兴奋，不觉手力又握紧了三分，“天哪，你个呆子，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这么紧张啊？”林湲的手也被他握得疼了，可强忍着不说话，心思早知道不坐这船了
“小子，我倚老卖老就此戏言一句，当年金主完颜亮看了柳七郎的一首《望海潮》，骤起南下之心，今日，听了你这‘少先生’的‘望江东’，让我等也是顿生游兴啊！明日我几个半百之人，要不走出象牙之塔，环城一游，那岂不可惜了这首《望江东》啊？”
张教授一句玩笑说得众人哈哈笑起来。自高中起，赞誉之声对卓方来说早已如耳畔之风，可现在面对着的却是江东大学的几位教授，卓方虽然跟他们早就熟悉，可心里仍然惶惶不安，几位先生也看出他的心里，也就闲话聊开了。
顾墨如跟吴鸣山向一旁四五位教授，讲了他们是如何相识，卓方的几位授业老师又是如何评价他的，聊着聊着，卓方少先生的姿态慢慢凸现出来。
“……各位先生谬赞了，其实在经史领域，我跟周问比还是有很大差距，他比我通透的多又学以致用，知行合一，而我就只顾自己的诗文小作了……”
言三语四，谈古论今，诗词文对，指点江山，众人聊得好不欢畅。
顾、吴两位先生都见过卓方洋洋洒洒百万字的文稿，其他人还未曾见识过，不免言语之间想要考察他一番。
“听说你高中时就开始用《文心雕龙》来学习《文选》，读文言文就跟看白话一样，传言可是真的？”
一个教授扬声问了句。
“都是传言，都是传言，传言都把我说成神了，学生也不敢。”
“你别不敢不敢的，我听你话音也是胸中饱满的很，随意说说，也助助我等游兴嘛。”
说完，顾墨如就咳嗽了两声，卓方一笑，也不再回绝，刚要说话，身边另一位教授就引出一句，“‘解析神质，包举洪纤，开源发流，为世楷式。’我提几个篇章，你来说一说，怎么样？这个，说说‘明诗’、‘风骨’几篇吧？’“这个王老师啊，人家小年轻还没说几句话呢，咱们已经打扰人家了，还是聊聊家常，以后见面机会多着呢……”
未等吴鸣山阻拦，身旁的女教师就笑着接了句，“哎？吴老师，卓方可是大才，咱们第一次见面，不好好见识一下，岂不是可惜了这画舫缘分？”说完她拍了下卓方的肩头，“卓方，你也别紧张，也就是闲聊，随意说说，啊，别紧张。”
卓方心思，自从高中以来，被老先生们难为的次数，自己都数不清，今日既然各位雅兴浓浓，也不好推却，只好说开了去。
“……青灯黄卷，俯仰今古，不过绮丽山川，百物芳华，千年沧桑，人事表里。而诗词歌赋，风雅比兴，缘情故能见真，明理是以知志，应物遂可感怀，得意借之览胜。大美者撼心动魄，小趣者娱目乐耳，诗骚赋骈，凡动人情者，都为自然，咸归无邪，怊怅沈吟，必先风骨。朝可极目云山，晚则吟赏烟霞，总该情满于山，意溢于海……”
顾吴二人微笑着细细听来，众人只盯着卓方，看他如何袖口倾吐，却见那卓方端坐泰然，任由思绪纵横，“说风则苍苍英华，讲骚则幻丽明艳，作赋则雍容揄扬，写骈则坠采流霞，必也熔铸经典，翔集子史，析辞精，述情显，晓情变，昭文体，方可风清骨峻，篇体光华。至若铺陈炫文，以文害辞，以辞害意，总为下里巴人矣。亭台楼阁、梅兰竹菊、一花一木、一心一意，都在和合二字。星驰俊采，五车诗书，各和其情意，各抒其胸次。儒家刚正气阔，忧乐天下；老庄明物知己，抱朴潇洒；释派通理涵容，大法归心。三家哲思，皆有千古风骨，以此观之，古今诗家，都为一心，巨细或殊，情理同致。英华千载，道器诸般，精言难极，理自不易。而雕虫文辞，虽熠熠炜炜，煌煌耀耀，终为小学矣……”
安静，周围的安静，仿佛隔绝了唐明河的喧闹。
“我……怎么有点听不懂啊……”
林湲只是紧紧拉着卓方冒汗的手，两只眼睛盯着他，他却看着面前的诸位教授们，众人都怔住了。
顾墨如看了看吴鸣山，二老相视点头，看看刚才提问的教师却仍然目不他视，心中早已惊愕起来。
卓方说了一会自感言辞浮夸有卖弄之嫌，摇头摇手道：老师，我说不好，只能有感而发，孟浪之言，惭愧惭愧。”
看眼林湲，林湲也只看着他，双目被那行船经过的彩灯照得清眸生灵，两腮也如涂了胭脂一般，润红泛晕，她偏头凑进卓方耳朵，“我就听懂几句。”卓方却摇摇手示意她不要说话。
“妙哉妙哉！顾兄啊，这般人才，你为何不早早告知于我啊？”一位头发稀疏的教授，未及顾墨如出言，就点头唏嘘道：“字字生机，句句达理，引论博畅，鸿词有韵，又是信手拈来，又是四六对形式，果然是少先生，风流才俊啊！”
仰起脸来，他就给卓方伸个大拇指，“国士！”
卓方顿时惶愕不已，说不出话。
顾吴二人自是赞扬一番，而刚才提问的老师也觉得此人不可小觑，心下难表其情，笑道：“卓方啊，你继续说，如不嫌累，我等半百之人，愿意听你这个后生畅谈下去，你可愿意？”
“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女教授抚掌一乐，又打开了折扇，“这等人才，我今天算是见着了，绝对不能放过他。”说完女教师就朝卓方劝道：“大才子，你继续说，别有什么顾虑，游船起兴，以兴助游，你就说下去吧。”
说一段文理感受卓方心内早就意气升华起来，几位先生又是鼓励又是赞扬，让本就性情中人的卓方怎能不一吐为快。于是船走水流桥过灯明，又看不甚清对方脸面，卓方就滔滔不绝议论大发起来。
“卓方啊，你可涉足过一些艺术？比如书法、绘画、音乐之类的，这些可都是古往以来，你话中所说的通人必不可缺的要素啊，所谓琴棋书画，风流才子，岂可不流连一二？”
卓方听罢立忙朝顾吴二师点头致意，“在顾老师面前，学生不敢谈书法，在吴老师面前，学生不敢谈音乐，想必诸位老师，也都是通才之人，学生万不敢造次。”
“哎？别这样说，我等倚老卖老，今个就想听你说，你但说无妨，别有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