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扰扰的五代十国最终落幕的前一年,烟火师陈进德正在杭州城里蹲大狱。
这一年的冬天异常寒冷,自北方呼啸而来的寒潮夹杂着漫天雪花掠过江淮,横扫立国已有七十载的吴越国,竟让地气温暖的杭州城也冰冻三尺。到了阳春三月,西湖仍是积冰未化。陈进德在冰冷潮湿的牢房里蜷缩成一团,无神地盯着窗边一抹污泥中努力拱出的一株野草。
牢门发出沉重的吱呀声,陈进德听到几串凌乱的脚步声自远而近,为首的那个脚步声很是熟悉,来自一双官靴。陈进德扯着嗓子叫嚷起来:“鲁维山,你又把哪家的无辜良民抓进来啦?”
牢里的其他犯人们也跟着起哄:
“鲁维山!你放老子出去!”
“鲁维山!等老子出去了,晚上趁你睡觉把你头都给你剁下来!”
“哎呦鲁维山,你又把周寡妇抓进来啦!你是不是看上人家啦?”
“可不是嘛!鲁维山你真不是个东西,人家周寡妇犯了什么事啊,一年被你抓进来七八回!”
“鲁维山,你怕不是晚上都要偷偷跑进女监跟周寡妇睡吧!”
犯人们哄笑起来。陈进德看到鲁维山面无表情,押着几个犯人们交给狱卒,又押着周寡妇走到隔壁的女监,许久之后方才回来。他张口叫了一声:“鲁维山!”
鲁维山望着他。
“人家周寡妇的男人和儿子都死了,人也半疯了,你何苦要为难人家?”陈进德冷冷问道。
“犯了法就得抓。”鲁维山面无表情。
“周寡妇那疯病时好时坏的,她能犯什么法?”
“她在涌金门外跟几个男人嬉闹,有碍观瞻。”
“嬉闹?分明是那几个男人欺负周寡妇是个疯子。你也住在涌金门外,这样的事你也见过几回了,你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鲁维山不说话,从腰间解下一个葫芦,喝了口酒。
“给老子喝一口!”陈进德没好气地伸出手,“你我也算是街坊,今年秋天你刚从南唐国搬过来的时候,老子没帮过你吗?你睡的床还是老子家的门板!现在你发迹了,当捕快了,就把老子抓进来了?”
鲁维山把酒葫芦递给陈进德,又从怀里掏出一包肉,也塞到陈进德手上。
陈进德不客气地抿了一口酒,又取出一块肉丢到嘴里,惬意地打了个酒嗝:“这才像话。老子的案子有什么说法了吗?”
“衙门已经查明,你在孤山北那座烟火库昨晚炸了。”
“这个我知道,说点我不知道的,死人了吗?”
“没死人,那地方偏僻,就是炸死一只路过的狗。”
“噢……”陈进德松了口气,又咬了块肉,“那狗是谁家的?要赔吗?”
“应该是只野狗,已经在你嘴里了。”
陈进德愣了一下,盯着手里那包肉,叹了口气,继续若无其事地饮酒食肉:“这么说来案子不大啊,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鲁维山微微摇摇头。
“什么意思?”
“确实没炸死人,你那个烟火库地方偏僻,也没烧着什么民居。”鲁维山皱了皱眉头,“但你囤这么多火药,衙门不敢怠慢,说你有谋反嫌疑,已经报到了院事那里[1]。”
陈进德一口酒喷了出来:“谋反?我那个烟火库是跟有司报备过的啊,那些火药每日都会有专员过来清点存量。”
“要在平常是没事。但朝廷最近和宋朝频频接触,有大事要谈,非常时期,不容有失。你那个烟火库炸得太不是时候。”
“这可如何是好?会杀我的头吗?不会还要满门抄斩吧?”陈进德已是无心吃喝,“这不应该先去查查烟火库为何会爆炸吗?我可是一贯注意防火,从未疏失。”
鲁维山正要说些什么,狱卒过来说:“有一个人过来探监,说是看陈进德。”
“什么人?”鲁维山问。
“一个男人,年纪不大,说陈进德是他师父。”
鲁维山还没搭话,陈进德却叫了起来:“李宝!李宝!是你来了吗?”
一位矮个子男人走过来冲陈进德行礼,嗫嚅着说:“师父,是我,我是王财。”
“怎么是你?李宝呢?”陈进德面色似有些不耐烦。
“李宝……和师娘……他们……在一块呢。”王财结结巴巴地说。
“李宝和你师娘在一块干嘛呢?”
“师娘在床上,李宝被扣住了。”
“哎?说清楚点?怎么个事?”陈进德急了。
“师父您昨晚被抓走,师娘就急得病倒了,在床上起不来,一直是我和李宝照顾。”
“噢……”陈进德面色缓和了些,随即又反应过来:“什么?你师娘病了?什么病?”
“找城东的刘大夫来看了,说就是急火攻心,没什么大碍。”
“那李宝为什么被扣呢?”
“来了两个人,说要找师父,语气不太和善。我和李宝说是你徒弟,他们就把李宝扣下了,让我过来报信。”
“来人?找我?什么人啊?衙门的人?”陈进德有点紧张。
“我一开始也以为是衙门的人,后来问明白了,才知道不是。”王财说。
“噢……不是衙门的人就好。”陈进德松了口气,“那他们是什么人?”
“说是宫里的人,是王上身边的公公。”王财这话一出,大牢里一片寂静。
陈进德差点背过气去:“什么?是宫里来抓我?”
“好像是这么回事。我说师父您已经进大狱了,他们说懒得跑腿了,让您马上回家去见他们。”
“这是什么话,我在大牢里呢,想回就能回么?”
王财从怀里掏出一块牌子,交给陈进德:“那两位公公说有这个您就能出去,还让您快点,他们说……等得不耐烦了。”
陈进德接过那牌子,只见是一块紫檀木牌,上有四个金字:“内侍待命”。他把牌子递给鲁维山:“你看看,这是个什么东西?”
鲁维山看到那牌子,吃了一惊:“这是内侍省的腰牌,侍候王上的公公们平常办差,就戴着这腰牌。我平日巡逻,经常见他们戴着腰牌出来为王上采买东西。”
陈进德说话都有些哆嗦:“那我该如何是好?”
鲁维山思忖片刻,说:“你马上回家,耽搁不得。我去跟衙门汇报此事。”
陈进德问:“宫里为什么要抓我?是不是院事告我谋反,王上要亲自审我?”
“不会。”鲁维山摇摇头。
“何以见得?”陈进德仿佛抓了根救命稻草,期待地问道。
“若是院事报上去的,也是大理寺先审你,怎会立刻惊动王上?就算惊动王上,内侍省得了消息,也必定直接来大牢提你,怎会去你家中?”鲁维山话说得丝丝入扣,“所以,内侍省必定不是从院事那里得到的消息。”
“那他们是从哪得的消息?”
“我怎会知道?”鲁维山打开牢门,扶起双腿已经发软的陈进德,“你还是赶紧先回家吧!”
陈进德虽然出了大牢,却更加惴惴不安。偏偏徒弟王财又不识相,一路还在说“那两位公公好是威严”“师父快些,两位公公怕是不耐烦了”之类的话。他此刻焦急,顾不上教训王财,心里却在冒火。他收了两个徒弟:大徒弟王财,小徒弟李宝,两人都是拜师后改的名,图个招财进宝的吉利话。王财懵懂迟钝,李宝聪明伶俐,所以平常陈进德总是更亲近李宝。他和妻子孙氏没有生育,若是自己此番活不成了,就把烟火生意交给李宝,让王财打下手,两人一起伺候师娘。若是这两个小子以后不孝敬师娘怎么办?不打紧,他在城里某处柜坊[2]偷偷存了两千贯开元通宝[3],原打算自己死前再把钱分了,这次回家就要明说这事,再嘱咐妻子死前再告诉两个弟子存钱之所,这样两个小子就会心甘情愿给师娘养老送终。
他心里尚在盘算,已看见自家房子就在眼前,两名王宫宦者背着手在门口来回踱步,李宝蹲在墙沿,不敢动弹。陈进德克制住心中火气,上前恭敬行礼:“小民陈进德,参见两位大人。”
“你就是陈进德啊?你好大的架子啊。”宦者中较年长的一位站在原地,不阴不阳地说:“就是院事也不敢让咱家等这么久。”
陈进德赶紧服软:“是小人的错,小人应该早点从牢里出来,不该劳烦两位大人等待。”
陈进德本不是口拙之人,但此刻他心中紧张,应对很不得体。这话他本意是服软,闻者却觉得是嘲讽。那位年长宦者皱了皱眉,说:“闲话休说了,你随咱家去内侍省走一遭吧。”
“不知召小人过去所为何事?”
“你这人如何这么不懂规矩啊。”另一位年轻宦者冷冷地开了腔:“跟我们走就是了,问东问西做什么。”
陈进德犹豫片刻,又说:“可否允准小人和家人说几句话?”
年轻宦者怒道:“怎么着?你还想让我们等啊?”
陈进德正在寻思如何答话,年长宦者摆摆手:“罢了,看在你刚放回来的份上,许你一刻钟工夫。”
陈进德连连道谢,转身进屋。妻子孙氏正躺在床上,看见丈夫回来,就要起身。陈进德连忙上前扶住:“不妨事,你就躺着吧。”
“外面那两位大人找你有什么事?”
“放宽心,是……宫里想采买烟火,我去谈个价就回来。”陈进德和妻子平日里感情甚笃,看到妻子着急病倒,只得扯了个谎,“你吃药了吗?”
“吃了刘大夫开的药,好些了。我没有大碍,你去跟大人们好好谈,不要说错了话。”
陈进德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把那两千贯钱的事告诉妻子。若在此时交代后事,只怕妻子就一病不起了。他摸摸妻子的脸颊,走出屋来,叫过两个徒弟,神情凝重:“你们两个要好好照顾师娘。”
李宝同样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知道了,师父。这里有我们,您不要挂念。”
王财却还是一脸懵懂:“师父您什么时辰回来?要给您留饭吗?”
陈进德哭笑不得,叹了口气,拍拍李宝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还有一笔款子存在柜坊上,你好好侍候师娘,她临终之际,自会告诉你去哪里取。”
李宝眼中噙泪,给陈进德磕了个头:“师父不要说这不吉利的话,您一定平安归来!”
陈进德点点头,随两位宦者直奔王宫而去。
吴越国王宫位于凤凰山东麓的子城内,本为隋唐时杭州州府所在。两位宦者带着陈进德从子城北门而入,走进一处小院。陈进德见这小院很是雅致,院中一棵高大的桂树,若是金秋时节,院中想必香气四溢。若是在烟火里加入桂花香料,那岂不是美极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自失地一笑:生死关头,哪还顾得上这些。
两位宦者把陈进德带到院中堂屋内,陈进德见到堂屋正中央坐着一位大人,气宇样貌比那两位宦者还更尊贵些。他正愣在原地,年长的宦者冲他喝道:“还不跪下,这位是内常侍吴公公,吴大人!”
陈进德虽然不知道“内常侍”是个什么官,但看这架势是个大官,于是不吃眼前亏,跪下再说。那位吴公公站起身来,弯腰端详了陈进德一眼,缓缓开口问道:“你就是那个做烟火的陈…陈什么?”
“陈进德,小人名叫陈进德。”
“噢……进德,周易乾卦有云:‘忠信,所以进德也。’你的家人读过书?”
“不敢瞒大人,小人的祖父是种地的,父亲是做烟火的,小的自幼跟父亲学手艺,家里没人读过书。小人的名字是村里一个秀才取的,为这个名字,小人的父亲过年还送他两捆烟火哩。”
年轻的宦者咳嗽一声,说:“答话说要点即可,吴公公面前,不可轻浮造次。”
“不妨事。”吴公公又问:“听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你是何方人氏?家里从何处习得这做烟火的手艺?”
“禀大人,小人是楚国[4]浏阳县人氏。我父亲也是跟别人做学徒才学的这门手艺,我们家乡有做鞭炮烟火的习俗。”
“噢?”吴公公的口气中似有几分惊讶,“你们家乡为何会有此等习俗?”
“小人也是听村里的老人讲的故事,我们这行的祖师爷姓李名畋,与小人是同乡。祖师爷是唐朝人。唐太宗被鬼迷了,重病缠身,发榜征求天下名医。祖师爷揭了榜文,把硝石塞进竹子然后点燃,竹子爆裂,硝烟散出,驱散恶鬼,唐太宗当时就龙体康复,于是封李畋为“爆竹”祖师。爆竹再稍加改良,便是花炮烟火之类。浏阳县从此变成了爆竹烟火之乡。”陈进德复述起童年听到的故事,又仿佛回到了童年,一时间眉飞色舞。
“原来如此。”吴公公若有所思,“原来这爆竹烟火,最早是为君王排忧解难的。”
“确实如此。”陈进德不由有些自豪。
“那现在若让你效仿你的祖师爷,也来为君王排忧解难,你是否愿意啊?”吴公公忽然提高了声调。
陈进德一惊,不知如何应答:“大人您……小人我……”
吴公公咳嗽了一声,两位宦者知趣地离开了堂屋。吴公公又对着陈进德说:“抬起头来。”
陈进德依旧低着头:“小人不敢。”
“抬头说话无妨。”吴公公柔声道。
陈进德胆子大了些,抬头望着吴公公。刚才看得不真切,此刻他细细端详,这吴公公是一位面容和蔼的老宦,两只眼睛虽然带着笑意,却又射出两道精光,让他顿时不敢与之对视。
吴公公似乎是坐久了腿酸,轻轻揉着自己的右腿:“你可知昨夜王上睡梦正酣,却被几声巨响惊醒。王上命我去查,我才知是你在孤山北的烟火库昨夜爆炸了。”
原来还是为了这事!陈进德心道一声“不好”,连忙叩头告饶:“小人疏于管理,烟火库不知为何走了火,惊扰了王上,真是罪该万死!”
“人只有一死,哪有万死的道理。”吴公公慢悠悠地说道,“好在那地方偏僻,没有伤到人。”
“是是是,小人也听说了,没有伤到人,那附近也没有民居。”陈进德忙道。
“但你如何敢私设烟火库?谁许你的?你意欲何为?是否有谋反之心?”吴公公忽然话锋一转,咄咄逼人,几个问题如弦上之箭,一齐射来。
“小人不敢!”陈进德浑身哆嗦,伏在地上,“小人的烟火库只是用来做烟火的,有司每日都来查验火药存量,若有分毫偏差,便要唯小人是问呐!”
“你是哪一年来到杭州的?”吴公公继续逼问。
“三年前,小人是三年前才来的,听说吴越国地面太平,百姓富庶,才从楚国迁来的。”
“倒是没骗我。”吴公公语调缓和了些,“我已让人摸了你的底,你确是三年前搬来杭州的。”
“是是是,小人不敢欺瞒大人。”
“据我所知,杭州市面上也是这两年才开始流行玩烟火,都是些达官贵人在玩这些把戏,是否与你有关啊?”
“小人不敢夸口……但小人初来杭州的时候,确实没见到有会做烟火的,小人还收了两个徒弟,打算教他们手艺。”陈进德想了想,又说,“从小人这里买烟火的,确实大多是一些大人们,派府上的仆役来买。”
“许你在杭州私设烟火库的,又是哪家大人啊?”
陈进德心中一震,支支吾吾:“这个……小人……小人不知能不能说。”
“没什么能不能说,只有该不该说。”吴公公的语调有些阴沉,“此时此刻,你自然该说,说了,你才能活。我告诉你,我这里虽不是大理寺,但杀起人来可比大理寺更便利。”
“小人不敢……确实有一位大人帮助了小人,但这位大人有恩于我,小人又怎能……又怎能……”陈进德颤声道。
“看不出来,你一个市井小民,倒还有些情义。”吴公公笑声中带着几分揶揄,“但你可知,你若是坚持不说,反而害这位大人有谋反的嫌疑。你说痛快说了,反倒显得问心无愧,等于救了这位大人。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你虽不读书,但应该知道这句话是何意吧?”
“小人……小人……”陈进德没经历过这等审问,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我早知道是哪位大人了,你若坚持不说,那就是陷这位大人于不义了。”
“小人……小人照实说……”陈进德觉得吴公公所言有理,把心一横,说道:“是随州观察使……帮助了小人。随州观察使常命仆役来小人这里买烟火,小人因此和他的仆役相熟。有一次小人酒后和那仆役抱怨火药原料不易采买,过了几日那仆役就和小人说,随州观察使做主,在孤山北为小人置办一处烟火库,方便小人囤积原料,制作烟火,但须每日由有司来清点火药存量。”
吴公公半晌不说话,陈进德心中不安,许久之后,壮了壮胆子,微微抬头,却看到吴公公正一边啜饮茶汤,一边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1]吴越国官制,以都城杭州为西府,越州(浙江绍兴)为东府。杭、越两府的长官即大都督府长史,一般由吴越最高统治者兼任。西府杭州另有“判西府院事”,实际管理杭州城事务。
[2]柜坊是唐代出现的专为客人保管钱币及贵重物品的机构,主要赚取保管费,商业模式与现代银行不同。
[3]五代十国时期,吴越国仍奉唐朝正朔,模仿唐开元通宝形制铸造货币。
[4]五代十国时期马殷建立的政权,故又称马楚,主体为今天的湖南省,建都潭州(今湖南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