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进德看到吴公公笑得古怪,试探地问:“吴公公,您这是……”
吴公公品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你为人倒也诚实。其实这些事,内侍省早已调查明白。随州观察使乃是王上的亲弟弟,平素醉酒误事,放荡不羁。虽然常遭王上斥责,实则与王上是兄弟情深。”
陈进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知道随州观察使钱俨虽是王上的弟弟,但毫无王室的架子,平常与屠狗贩酒之辈打成一片,甚至曾经醉卧杭州街头,一时传为笑柄。他不知道的是,也正是因为这些荒唐举止,吴越国王钱弘俶对这个弟弟颇为放心,甚至有些喜爱。
吴公公看了一眼陈进德,继续说道:“今早因为你的事,王上把随州观察使叫来训斥一顿,此事已经了结。”
陈进德听到“已经了结”四字,心中一喜,连声道:“多谢公公。”
吴公公摇摇头:“先不必谢我,你忘了我说的话了?还需要你来为君王排忧解难呐。”
陈进德一怔,说:“小人……小人只是个卖烟火的,哪配为君王做事?”
吴公公说:“眼下有一件事,非你不可。”
陈进德心中茫然无措,一时说不出话来。
吴公公又恢复了那副和蔼的神情:“刚才我必须先试出你是个实诚君子,才敢以这桩心腹事相托。王上昨夜在寝宫看到孤山北烟火漫天,叹为绝景。你的手艺果然不一般。”
陈进德知道那座烟火库里除了火药,还放着制作五彩烟火的孔雀石粉、银硃、雄精等物,一旦爆炸,自然是十余种烟火一齐绽放,美不胜收,只是没想到居然连王宫都惊动了。
吴公公又说:“王上看到你的烟火,于是交代下来一件大事,此事唯有你可以应承。”
陈进德虽是江湖人,平素在市场上也应付过官吏,知道当官吏有事让你应承时,万不可轻易表态。所以此刻他屏气凝神,一言不发,只等吴公公先发话。
吴公公看了一眼陈进德,微微一笑,忽又问了个不着边际的问题:“你可知这吴越国当下的头等大事是什么?”
陈进德不知吴公公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连忙摇头:“小民见识粗浅,实在不知。”
吴公公站起身来,背着手来回踱步:“朝廷正在与宋朝频频接触,此事你想必是知道的?”
陈进德点点头。这个消息早已在杭州坊市之间疯传,他自然有所耳闻。
吴公公又说:“宋使将于今年八月中旬前来杭州,吴越国前途如何,恐怕就在这一次晤谈了。”
陈进德想起世面上的种种传言,有人说吴越与大宋必有一战,还有人说大宋拿下吴越只消三天,又有人说吴越背后还有辽国撑腰,大宋拿得下吴越,未必打得过大辽。钱塘门外得闲茶社的郑掌柜煞有介事地说过,吴越乃是辽国牵制大宋崛起的棋子,吴越有事,辽国必定出兵。常来喝茶的沈秀才却不以为然,说一旦开战便是生灵涂炭,和平一统方是利国利民。陈进德却觉得,这些事都是老爷们关心的,与平头百姓有什么关系。只是不知道大宋的老爷们会不会也喜欢我家的烟火?
吴公公却仿佛不在意他在想些什么,长叹一口气,说:“王上要在八月十八钱塘江观潮这天晚上燃放烟火,在钱塘江上空打出‘海内知己’四个大字。”
“打出四个大字?”陈进德没听明白。“王上要用烟火写字?”
“正是。”吴公公点点头,“烟花为笔,夜空为幕,妙笔生花,江天为证。也只有我王才会有如此的奇思妙想了。”
“可是……”陈进德觉得不妙,“这烟花乃是一放即散之物,怎能组合成字?”
“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吴公公坐了下来,又品了一口茶,“这可是我王的重托,你休要辜负了。今日是三月十四,半个月后,也就是三月廿八日,你要将这国宾烟火先绘成图纸,上交内侍省审阅。再过一个月,四月廿八日,你就要拿出国宾烟火的样品,并试燃三次,三次试燃都成功方可通过验收。若是试燃失败,就再许你一个月。五月廿八日之前,必须试燃成功。否则……”
“否则?”陈进德已是心惊肉跳。
“否则便将你充军。”吴公公走到窗边,悠然地望着院中的桂树,“吴越与宋朝将有一战也未可知,若是现在被充了军,那可是凶险得紧啊。”说罢他一挥手:“就这样吧,刚才两位公公会送你回家。记住,半月之内,我要图纸。”
陈进德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妻子和两个徒弟见他平安归来,自然欢欣鼓舞。陈进德却呆坐内室,一言不发。妻子孙氏见状,柔声安慰道:“你无需为我挂心,我只是一时得了急病,现在已经见好了。”
“你病情见好,自然是好事,只是我这边……”陈进德沮丧地叹了口气。
孙氏轻轻抚着丈夫的手:“有什么难处就说出来,我们做夫妻这么多年,还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吗?”
陈进德懊恼地抱着头:“今日真不该在那公公面前卖弄本事。”
孙氏不说话,轻轻拍着丈夫的背。相濡以沫多年,她早已深知丈夫的脾性:每次遇到难事,他必然先自责懊悔一番,等情绪平息了,他自然会开始想办法。
过了半晌,陈进德果然抬起头问妻子:“要用烟火打出文字,可有什么办法?”
孙氏虽然体弱,但秉性聪慧,听丈夫这样问,她已猜出了十之七八:“可是那宫里有如此要求?”
“正是。”陈进德又叹了口气,“简直荒唐,烟火都是些金石粉末,与火药一同点燃后震荡而出,立刻四散,怎么可能组成文字?”
“话虽如此,但事在人为。”孙氏温柔地从背后抱着丈夫,“我们一路从楚国逃亡到这里,那样的兵灾都死里逃生,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陈进德闻言想起三年前遇上楚国与南唐国开战,家乡浏阳县恰在两国交界之处,南唐兵马过境,寸草不生。陈金德家中有点积蓄,屋宅也比别家气派,因此被几个兵卒盯上,想要进来洗劫。关键时刻,陈进德点燃家中仓库里的烟火存货,声如惊雷,吓得几个兵卒抱头鼠窜,陈进德这才得以带着妻子趁乱逃走。夫妻二人听闻吴越国还算太平,于是一路向东,穿过南唐国土,来到杭州定居。在杭州惨淡经营三年,总算又有了一份家业。那样的日子都过来了,现在还怕个什么呢?
想到这里,陈进德忽然站起身来,说:“我去找几个朋友商议一下,去去就来。”
妻子欣慰点头:“不要着急,多商议一阵,会有办法的。”
陈进德点点头,嘱咐在屋外伺候的两个徒弟好生照顾师娘,直奔钱塘门外得闲茶社而去。
他走进茶社,就瞄向一处座位,果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他上去拍拍那个肩膀:“鲁维山!你又偷懒在这里喝茶!”
鲁维山回过头,表情有些诧异:“你平安无事了?”
陈进德低声把事情原委向鲁维山说了一遍,又把制作国宾烟火的事情也和盘托出。鲁维山眉头微皱:“烟火的事你可千万勿要再与他人说了,内侍省是宫中机要,他们的事情,少说。”
“我除了家里人,也只和你说过。”陈进德言辞恳切,“你可有办法帮我?半月之内,就要交上图纸。”
“你是烟火行家,尚且不知,我能有什么办法。”鲁维山无奈摇头,“要不你找有学问的人请教,但不要说和内侍省有关。”他指了指坐在角落里的沈秀才。
沈秀才虽然只是秀才,但坊间传闻他读过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三教九流无一不通。只是因为他父亲盼他做个高洁君子,远离铜臭,给他取名“无钱”。本来这名字最多是有些不吉利,偏偏吴越国王室又姓钱,考官们也怕招惹麻烦,不敢与他功名。故而除了有一任考官见他文章策论确实不凡,点他做了个秀才,后来他再应试,就再也没有考官敢拔擢他了。他一开始倒也牢骚满腹,现在年过半百,眼见岁月蹉跎,也就不以为意了。每日在茶社中品茶吟诗,自得其乐。
鲁维山起身去找沈秀才搭话:“沈先生,可否过来同坐,向您请教几句?”
“公门暇日少,穷巷故人稀。鲁捕头是公门中人,怎么有暇来请教我这穷巷秀才呢?”沈秀才虽然精瘦,声音倒颇为洪亮。
“是在下有事要向沈先生请教。”陈进德上前向沈秀才作了个揖。
沈秀才却不答话,双眼不知看着何处,口中喃喃自语:“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鲁维山皱了皱眉头,他最厌烦沈秀才这种说话云山雾罩又爱掉书袋的劲儿。陈进德虽然不通诗书,但他平素知道沈秀才看不起商人,也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生意场上煎熬多年,他早已对这种事满不在乎。此刻他有求于人,态度越发恭敬:“在下有一件事百思不得其解,杭州城中只怕也只有沈先生能够指点迷津了。”
沈秀才兀自饮茶,但脸上已有自得之色。
陈进德知道对方对奉承话十分受用,又问道:“前几日有几位中原士人来在下的店里买烟火,说有一种烟火能在空中打出字来。在下做了十几年烟火生意,孤陋寡闻,从没听说有这种烟火。那中原士人就嘲笑起来,说南方人没见过世面。在下想,这应该只是我自己没见过世面,沈先生这样的人物,必是知道这其中典故的。”
“你无需诈我,世上确实没有这样的烟火。”沈秀才冷冷一笑。
陈进德被他说破,只得尴尬一笑。沈秀才又道:“不过如若是你想造出这样的烟火,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陈进德有些激动,连忙又作了一揖:“请先生教我。”
沈秀才却不答话,饮了一口茶,又开始喃喃自语:“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
陈进德茫然不解:“先生……?”
沈秀才径自站起身来,在柜上拍下几文大钱,转身离去。
鲁维山顿时恼了:“这书生如此不识人敬!”就要上前叫回沈秀才,却被陈进德拦住。
鲁维山怒道:“你拦我作甚?”
陈进德若有所思:“我怎么觉得……他似是给了我回答。他刚才说‘羲之顿首’,这是什么意思?”
“那是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沈先生念的是开头几句。”茶馆的郑掌柜忽然在旁边插了一句,“这是有名的字帖,学字的人都要临摹的。”
“字帖?”陈进德忽有所悟:“请问掌柜,在哪里可以买到这个什么……时晴帖?”
“卖文房四宝的地方都能买到,这又不是什么稀奇物事。”
陈进德抓着鲁维山的衣袖:“附近何处有笔庄或书肆吗?”
“出了茶社向西走二十步就有一家。”
“速带我去!”
鲁维山虽然不明就里,还是带着陈进德来到茶社附近的怀素笔庄。笔庄掌柜见到二人,满脸堆笑:“小店新进了上好的宣州紫毫,二位要不要看看?”
“有字帖吗?王羲之的……呃……时晴帖?”陈进德问。
掌柜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快雪时晴帖?有,有,客官是要临写?还是要摹写?”
“临写?摹写?”陈进德没练过字,不懂是什么意思,含糊答道:“各来一本吧。”
那掌柜人情练达,早看出陈进德不通书法,想必是半路学书,于是体贴地解释道:“临写就是观看字帖,揣摩古人笔意,再提笔书写。摹写就是将纸蒙在字帖上,照着古人笔画书写。客官若是要临写,就买这大开本的,字形较大,方便观看。若是要摹写,就买这白麻纸本,纸张厚实柔韧,不易渗墨。客官要是两本都买,我就再送客官一册描红字帖。客官您要笔墨吗?要不要给您把文房四宝都配齐?我给您打个七折。”
陈进德对书法本无兴趣,此刻有些不耐烦了:“好,你帮我都配齐吧。不要那么贵的,能用就行。”
“多承惠顾。”掌柜脸上笑意愈发浓烈了,“我给您算算,《快雪时晴帖》大开本一帖,白麻纸本一帖。文房就选宣州羊毫、歙州的罗纹砚和松烟墨,纸就不用算钱了,我送您半刀宣纸。一共是十贯十六文,零头就免了,一共十贯,您给七贯就行。”
陈进德此刻也顾不上还价,忙从囊中取钱。鲁维山在一旁说:“我是衙门的捕头,你可不要漫天要价。”
“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我这笔庄开了也就七八年了,一贯做的是诚信生意。捕头大人要不要也买点笔墨?”
“我是刀口上过活的,要笔墨做什么。”鲁维山见陈进德已经付了钱,拉着他走出店外。
“你说这字帖里,到底有什么玄机?”陈进德说。
“你不会真信那老秀才胡诌吧。”鲁维山有些不屑。
“可当下也没有其他法子,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陈进德一路走一路翻开字帖,见里面总共也就二十八个字:
“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
这字帖内容并不深奥,陈进德已经大致明白:山阴张侯是收信人,王羲之写信给他,说雪后天晴,你那里一切都好吧?那件事没有结果,心中郁结,是因为力量不足所致啊。
“这跟造烟火有什么关系?”陈进德一头雾水,他转念一想:“莫不是沈秀才说此事‘未果’,嘲讽我‘力不次’?好啊,这些读书人,放屁都带拐弯的。”
鲁维山看他眉头紧锁,问道:“怎么?想到什么了吗?”
陈进德又想:“也不对,沈秀才明明说要造出这样的烟火,‘倒也不是没有办法’,他这样心高气傲的人,应该不至于说瞎话,何苦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来挖苦我。”
鲁维山见他没有答话,又问:“你没事吧?”
陈进德摇摇头:“恐怕光看也想不到什么,我回家试着练练字,兴许能想到些什么。”
“我送你回去?”
“不必,不必,你也该去巡视地面了,我边走边琢磨琢磨。明晚你若是无事,就来我家饮酒。”
陈进德回到家中,见李宝在厨房生火做饭,王财却坐在门口打盹。他叹口气,走进内室,看到孙氏正坐在桌前做女红。
他走过去揽着孙氏的肩膀,柔声道:“你病刚好,不要劳累,还是去躺着吧。”
“不妨事,我已经好了。”孙氏脸上带着笑意,“你知道我会做女红,今天把一幅刺绣交给李宝,让他带去龙兴寺槐市卖掉了。你知道吗?居然卖了八十文!”
“家里又不是没钱,何至于要靠你做女红。”
“孤山北的烟火库炸了,我也不知道损失有多少。我做点女红,聊胜于无吧。”
陈进德环顾内室,这段时日自己忙着生意,也许久未为妻子增添衣服首饰了,连柜上的铜镜都许久未磨,照人都模糊了。“等和宫里的这番勾当了结了,我带你去城南军市,给你置办些新衣裳。”
“不必了,我的衣裳够穿了。杭州的衣裳质地做工都比老家要好,买一件衣服能穿好几年。”孙氏望着丈夫的眼睛:“国宾烟火的事情有着落了吗?”
“仍是没有头绪。”陈进德叹口气,走到妻子的梳妆台前:“我能借你这里一用吗?”他们夫妻平常不读书,所以家里没有书桌。他取出刚买的字帖,放在台上。
“你用就是了,不过你是要练字吗?”妻子诧异地问。
陈进德摇摇头,把文房四宝也摆了上去:“沈秀才跟我说这个字帖里有玄机,我我却不明白他是何意。”
孙氏走过来看了看:“这是快雪时晴帖吧?”
“你知道这个字帖?”陈进德问道,他随即又是一笑:“是了,我差点忘了,岳父是乡里的塾师。”
“是啊,我爹爹当初也教过我一些,不过女孩子入不了学堂,也没学到多少。这个快雪时晴帖是爹爹当初拿来教我写字的,所以认得。”
“那你说说看,这个字帖和烟火有什么关系吗?”
“这是王羲之写给朋友的信,和烟火能有什么关系?”妻子一脸茫然。
“我看也是。”陈进德有些失望,展开一张宣纸,握着毛笔:“这字帖也就二十八个字,我来抄写一遍,兴许能领悟什么机关。”
“你既然要写,不妨就好好临一临这字帖。你那笔字实在有些不好看,字毕竟是人的门面。上次你要卖烟火给城西张大户,写的那张货单实在难以辨认。生意后来没做成,估计也与此有关。你先看看字帖,我来为你磨墨。”
陈进德点点头,仔细看着字帖,努力体会其中运笔的奥妙。等墨磨好了,他再蘸着浓墨,往纸上仿写。这看似简单,他却总是觉得心到手不到,写出来的字还是如同蟹爬,歪七扭八,不由得有些丧气。
孙氏在旁柔声安慰:“你没练过字,刚开始必然如此。你再试试从摹写开始吧,可以掌握字体的框架。”
“我倒是也买了一本摹写的字帖。”陈进德翻出那册白麻纸本字帖,“笔庄掌柜也跟我说了,要用纸蒙在上面写。”
孙氏捏了一下桌上的宣纸,说:“你这宣纸有些厚了,蒙到字帖上,怕是看不到下面的字。初学书法,最好从描红开始。”
“描红?那掌柜送了我一本描红字帖。”陈进德取出那册字帖展开,只见里面都是一个个红边的空心字。
“是了,你看这空心红字,已为你勾出了字的框架。你在框架里落笔,笔触不要溢出框架外,自然能写出像样的字来。”
“原来如此。”陈进德就着空心红字的框架,描了一个“羲之”的“羲”字,看上去有模有样。他喜道:“你看,这字是不是还过得去。”
孙氏微笑点头:“正是如此。这框架规定好了字形,按照框架去写,自然不会错。”
陈进德点点头,正要再接着描接下来的“之”字,忽然心中震动,抬头问妻子:“你刚才说什么?”
孙氏一惊:“我刚才说错什么了吗?”
“不是不是,是你刚才说的那句话,你再说一遍?你说什么框架?”
“我说这框架规定好了字形,按照框架去写,自然不会错。”
陈进德猛然站起身来,沉思片刻,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忽然他仰天大笑:“我有法子了!我有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