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进德在内室大喊大叫,窗外池塘中的青蛙也似乎受了惊吓,一时蛙鸣大作。妻子孙氏尚未反应过来,便听见外屋传来李宝的声音:“师娘,师父他……没事吧?”
孙氏连忙抓住陈进德的手,关切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陈进德狂喜片刻,终于安静下来,脸上仍是漾着笑意,快步走到外屋,大声说:“王财李宝,都过来,师父有话吩咐。”
此时已近戌时,天色暗淡,屋外下起了濛濛细雨,门口的黄铜雨链在风中轻轻摆动,发出脆响。孙氏为几人点燃烛火,陈进德开始在烛火下布置任务:
“王财李宝,你们明天就回铺子上吧。王财,烟火库炸了,火药没货了,你去我们相识的货主那里,重新采买火药配料:火硝三百斤,硫磺四十斤,木炭六十斤,买回来就都先寄放在木炭行,木炭行的唐掌柜和我有交情。切记,三样东西不能混在一起,要分开摆放。你上次摆货时是不是忘了这一条,否则孤山北的烟火库为何会爆炸?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
王财连忙叫屈:“徒弟冤枉,我每次都会仔细把这三样分开的,摆放的时候相互隔开至少二十尺。而且李宝也会再检查一遍。”
“没错,上次师兄摆放完我又复查了一遍,确实是分开摆放的。”李宝在旁作证。
陈进德冷哼了一声,又说:“李宝,你也去找一下货主,再采买孔雀石粉、雄精、银硃、铜绿四样,用于烟火染色的焰料。每样各五十斤。再买五丈引信,五斤生铁。”
李宝点点头:“知道了师父,我明天就去办。”
“还有一样东西至关重要,也交给你去办。”陈进德加重了语气,“你去找北关门外的老铜匠韩师傅,请他用五斤黄铜打造四个模具,分别是海、内、知、己四个字的字形。记住,模具要一边有底,里面能放东西。”
李宝犹豫了一下,问道:“师父,火药和焰料都是例行采买,自然是从账上走。模具是用来做什么的?也从账上走吗?”
陈进德一怔,随即自惭地摸了摸脑袋:那日被吴公公吓糊涂了,满脑子都在想怎么能用烟火打出字幕,却忘了钱的事情。是了,研发这个国宾烟火,免不了有些开销,这些开销总不能我自己垫上,应当去向宫里索要一笔经费才是。亏自己还是商人,竟把此事忘在脑后。
陈进德思虑停当,对李宝说:“模具你先从账上走就是。对了,今日我不在家时,宫里可有人来过吗?”
“来过。”王财忽然插话,“今天来过一位公公,就是上次那两位中年轻的那位。”
“你怎么不早说?他来做什么?”
“他来找师父,我说师父不在,他就留下一张名刺,说师父如果有事,可以拿着名刺去宫里找他。”
“这么大的事情,我不问,你就不说?”陈进德怒道。他接过名刺,见这名刺制作得甚是考究:红纸镶以金边,中间是一行金字:“内侍省内府局丞 林广恩”。陈进德捏着这张名刺思忖片刻,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次日下午,陈进德手执林公公的名刺,前往王宫。吴越王宫虽不比中原大国,但也是宫禁森严。宫门守卫端详了一下陈进德递上的名刺,喝令一声:“在这里候着”,转身就进去通报。大约过了一炷香工夫,陈进德看见林公公慢腾腾地踱步而来,走到眼前,有些不耐烦地问:“是你啊,猴崽子似的,昨天刚给你留个名刺,你今天就来了。东西做出来了?”
陈进德陪着小心说道:“公公,国宾烟火已经有眉目了,只是……只是……”
“只是钱不趁手,是吧?”林公公格格一笑,内府局负责宫廷采买,长年与各路商人打交道,对商人的心思再了解不过,“说吧,要采买什么东西?”
“火硝三百斤,硫磺四十斤,木炭六十斤,还有四色焰料各五十斤,生铁五斤,黄铜五斤,加手工费一百文。”陈进德边说边把一张清单递给林公公,除了黄铜字模,其余各项都本是他日常要进的货,索性都算到内府局的账上。这次担着这么大的风险,总不能白担,也得从中赚一点才是。
林公公接过那张清单,满脸的皮笑肉不笑:“做一个烟火,要这许多材料?你就说吧,一共要多少贯钱?”
“一共是三十七贯零六十三文。”陈进德壮着胆子报了个数。
林公公又是格格一笑,从腰间解下一块腰牌,递给陈进德:“这样吧,你拿着这个腰牌,去采买这些材料,只说是帮内侍省内府局采买,过几日自会有人去结账。你自己记个账,写明是欠哪个商家,欠多少贯钱,采买完再报上来就行。”
陈进德端详那块腰牌,见是楠木牌子上写着“宫廷采买”四个金字。他没想到事情竟然如此顺利,连连道谢:“多谢公公!”
林公公收敛笑容:“休要啰嗦了,办差去吧,吴公公可还等着图纸呢。”
陈进德直奔铺上,叫过王财李宝,又吩咐道:“咱们得了宫廷采买的差事,此次各般物料费用都由宫里支付,只要向货主展示这块这块腰牌即可……”他掏出那块腰牌炫耀道:“王财,这个东西交给你为师不放心,为师交给李宝,这次你们就不要分头采买了,一起帮师父把物料备齐。”
王财似乎没意识到师父正在兴头上,愁眉苦脸地说:“师父,货主说火药原料缺货。”
“怎么会缺货?”陈进德有些扫兴,但还是耐着性子问道。
“货主们说,最近他们接了不少订单,都是官府下的单。”
“官府下的单?”陈进德心中一沉,官府开始大批采买火药,莫不是要开战了?不是说要与宋朝和谈吗?怎么又在备战?他是个商人,平素不关心军国大事,但几个月来街头巷尾都在谈论此事,他不免也有所耳闻。
“师父,你看火药原料还买吗?”王财打断了陈进德的思绪。
“买,自然要买。相熟的货主没货了,你再去别的货主那里问问。”陈进德有些不耐烦地一挥手。他想起约了鲁维山晚上饮酒,看看已是天色将晚,正要出门沽酒,恰好看到鲁维山已到门口。
“来这么早?我家里没酒了,正要出门去沽,你要不在家里稍坐等我。”
“别去了,随我去得闲茶社,沈秀才在那里唱上了。”
“唱上了是什么意思?”
“反正就是唱上了,你随我去就是了。”
“也好,上次他帮了我,我正好去谢谢他。”
“帮了你?那些字帖真的有用?”
“你听我慢慢跟你说……”
陈进德一路和鲁维山说着前因后果,一路走到得闲茶社门口,果然听到苍凉的歌声。他走进茶社,看到沈秀才正在抚琴高歌。陈进德虽然不通文墨,但平时也爱听曲,依稀能听出曲中大意:
“试看书林隐处,几多俊逸儒流。
虚名薄利不关愁,裁冰及剪雪,谈笑看吴钩。
评议前王并后帝,分真伪占据中州,七雄扰扰乱春秋。
兴亡如脆柳,身世类虚舟。”
他听得有些入神,忽又听得沈秀才右手一挥,曲声随之变得愈发苍凉。沈秀才随曲声唱道:
“朱李石刘郭,梁唐晋汉周。
都来十五帝,播乱五十秋。
我也曾东山走马,西湖折柳,
听南城郭,道不尽的黎民怨,
看北风中,数不清的将士首。
苦等的新妇,等来是亡夫遗骨,
耕田的老母,拜的是亲儿坟头。
行善的岂有善报,听那积德的人家夜半屠门声;
作恶的哪有天收,看那杀人的渠帅殿上作王侯。
说什么漫天神佛,生死人而肉白骨;
明明是天地不仁,搅动苍生结冤仇。
噫!可知这断桥雪原是披缟素,白堤柳用作了停尸柩;
雷峰塔竟成了镇魂碑,西湖水化为了悼亡酒。
哭那老天爷,你可真忍心下手!”
沈秀才唱到忘情处,白须微颤,声音嘶哑,茶社中一时寂静无声。陈进德饶是为了国宾烟火的事情一脑门官司,此刻却也觉得心里发酸。他看了一眼鲁维山,见他似也有些动容。沈秀才一曲唱罢,低头抚琴,忽然将琴弦全部挑断,颤抖着站起身来,抱着残琴,跌跌撞撞走出门外。陈进德念着上回沈秀才点拨自己的恩情,上前想去搀扶,却被他一把推开。陈进德只得看着沈秀才在月色中步履蹒跚,渐渐远去,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扭头问正在饮茶的鲁维山:“沈先生这是怎么了?”
“他有个兄弟,前几日在军中病殁了。听说是十五岁从军,一辈子没回过家。”鲁维山走到陈进德身边,抬头望月,语气淡然。
“你怎么知道的?”
“军中有一个我相识的军官,昨日告诉我的。”
“你还有相识的军官?你从过军?”
“我本是南唐军中校尉,去年吴越配合宋朝攻灭南唐,我被吴越的八都兵俘虏。八都兵有一位军官,想要留用我。我不愿意,他就保举我去衙门做了捕头。”
陈进德愕然:“这事我从未听你提过?”
“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鲁维山摇摇头。
陈进德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于是转移话题:“那八都兵如此骁勇,竟能灭掉南唐?”
“主要还是宋军南下势不可挡,八都兵也只是助宋出兵。”鲁维山若有所思,“不过八都兵确实也以骁勇闻名,乃是吴越国开国之主钱镠所创,兵员来自临安、余杭、於潜、盐官、新城、唐山、富阳、龙泉八县乡勇,故称‘八都兵’。钱王靠这支军队多次以少胜多,一统两浙,确实厉害。”
“对了。”陈进德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这边买不到火硝硫磺这些东西了,应该都是让官府买走了。你既有军中的朋友,帮我问问?”
“问什么?帮你从军中买点火药?这事你不要想,这可是重罪。”
“那我可怎么是好?没有火药,造不出国宾烟火,我可就要被充军了。”陈进德苦笑了一下。
“你不是有宫里的关系么?去找那几个公公啊。”
“说得倒是……只不过……”陈进德欲言又止,若无必要,他实在是不想见那几个阉人。不过眼下也没别的办法,他决定明天再去趟宫里。
陈进德没想到,第二天他竟被那林公公骂得狗血喷头,那阉人竟说“你是不是眼见东西做不出来,要拖咱家一起下水。”陈进德既狼狈不堪又莫名其妙,不知林公公为何发这么大火,又回到得闲茶社生闷气。他想要找鲁维山说说话,偏偏他又不在,恐怕是巡逻去了。陈进德点了一碗煎茶,又点了一碟软枣作茶点,赌气般地吃喝起来。他正在咀嚼枣肉,却看见对面坐下一个人。他抬头看去,原来是茶社的郑掌柜。
郑掌柜笑眯眯地开了腔:“陈掌柜觉得如何?小店的茶食可还合您的心意?”
“还算可口。”陈进德心情欠佳,不想在此时受人打扰,话中没带好气。
郑掌柜却不以为意,脸上仍是带着笑意:“小老儿看陈掌柜气色,近来有烦心事?”
“人活在世上,哪能没有烦心事啊。”陈进德觉得对方多事,言语中带着警惕。
郑掌柜凝视着陈进德,忽然大笑起来,随即凑到陈进德眼前,压低声音:“陈掌柜可是有使命在身,要购买火药原料?”
陈进德一惊,下意识地问:“你如何得知?”
郑掌柜又是一笑:“茶社生意,就是摆开茶床,招待八方,自然消息灵通。”
陈进德想想也是,杭州城不大不小,这点消息也确是瞒不住。只是这个满脸堆笑的茶社掌柜问这个做什么,也实在让人捉摸不透。所以他饮了一口茶,不置可否。
郑掌柜给陈进德又续了一碗茶,正色说道:“陈掌柜不必多心,小老儿其实是想帮助您成就这桩大事。”
陈进德见他面色严肃,戒心放下了些,试探问道:“郑掌柜想要如何帮我?”
“眼下形势吃紧,火药原料早已被官府收买一空。我知道陈掌柜去找了宫里的公公,但这其实没找对门路。”
“这门路如何不对?”陈进德有了些兴趣。
“国中有制度,严禁宦官结交武将,这也是王上有感于晚唐弊政,定下来的规矩。您去向公公们求助,就是要他们插手武备,这实在是犯了大忌。”
陈进德心道一声“原来如此”,又问道:“莫非郑掌柜您有别的门路?”
“陈掌柜可曾听过:上求下化,广结法缘?”郑掌柜一脸神秘。
“不曾听说,这是何意?”
“陈掌柜可知这杭州城中,谁可以上通王上,王上又对谁言听计从?”
“不知,我平素不关心官场中事。”陈进德见他一再卖关子,有些不耐烦了。
“那自然是永福禅寺的延寿大师,满朝亲贵,都想与延寿大师结交,只因延寿大师深得王上信任,经常蒙王上垂问。”郑掌柜察言观色,知道不能再卖关子了,于是和盘托出。
“这延寿大师是什么来历?有这么大的神通?”
“您有所不知,延寿大师是余杭人,少时学儒,后来做过华亭镇将,负责军需。后来出家为僧,乃是净土宗第六代祖师。”
“他有什么特异之处,能得到王上信任?”陈进德还是不大理解。
“这延寿大师可了不得,学问上融通禅宗、净土宗、华严宗各派,乃是灵隐寺的开山祖师。王上又偏偏崇信佛教,单说这六和塔、雷峰塔、保俶塔三座佛塔,就都是王上所建。王上仰慕延寿大师的学问,时时向他请教。延寿大师实际上就是这吴越国的国师呐!”郑掌柜说到激动处,拿起一只筷子,敲了一下茶碗。
“郑掌柜的意思是,让我去走延寿大师的门路,看能不能从军中买点火药?”
“陈掌柜真是玲珑人儿,一点就透。”郑掌柜露出微笑。
“但我就是个烟火商人,延寿大师是国师,他凭什么见我?”
“就凭陈掌柜现在身上肩负着王命!”郑掌柜收敛笑容,面色肃然,“陈掌柜您想,制造烟火一事,归根到底是王命,只是王上通过内侍们将此事交代给了您。现在军中购买火药,让您无法完成王命,这也并非王上所愿。只是内侍们碍于干系,不敢将此事报告给王上。陈掌柜为完成王命,前去拜谒延寿大师,可谓名正言顺,理直气壮。”
“那也得有人引荐啊。”陈进德还是觉得此事中有些关节没有打通。
“小老儿得知,三天后永明禅寺将举行法会,延寿大师将登台说法。陈掌柜不妨前去参会,寻找时机与延寿大师接触。”
陈进德点点头,犹豫片刻又问:“郑掌柜为何要帮助我?”
郑掌柜饮了口茶:“陈掌柜所做的这件大事福德深厚,泽及苍生,小老儿自然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陈进德还是不放心:“郑掌柜,你我都是买卖人,你知道买卖人最怕的,就是不知道对方想要什么。可疑之利,我是绝不敢收的。”
郑掌柜捋了捋胡须,忽然大笑:“陈掌柜真是实诚人,倒显得小老儿不够坦率了。也罢,小老儿就直说了吧。若是陈掌柜办成这桩大事,必然深得内廷信任,小老儿到时想与陈掌柜一同做宫廷采买的生意,还望陈掌柜能够带我入局啊。”说完,他用灼灼目光盯着陈进德。
陈进德知道了郑掌柜的盘算,这才放心了些,但仍有些不安:这郑掌柜显然比自己世故油滑,宫廷采买看似风光,其中有多少风险,自己尚未尽知,只怕到时被这老滑头给利用了。罢了,那都是后话,过了眼前这关再说。他思虑停当,他又问道:“永明禅寺的法会,是什么时辰开始啊?”
“三日后,未时初刻,小老儿愿与陈掌柜同去。”郑掌柜举起茶碗:“以茶代酒,祝陈掌柜马到成功。”
陈进德无奈举碗,碗沿相碰,发出一声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