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闻钟
卞恒沁2024-09-09 09:455,255

  三日后的未时初刻,陈进德和郑掌柜准时来到南屏山下的永明禅寺。这永明禅寺依山而建,从山门抬头望去,重峦叠翠,郁郁葱葱,让陈进德积郁的心情一时平复了些。进得寺中,又见人头攒动,一点不似佛门清净地。郑掌柜赞叹说:“今天延寿大师要登坛说法,这些香客都是冲着大师来的。不愧是国师,才能有如此排场。你看现在在奉纳香火钱的那位,那是奉国军节度使,连他都来了。”

  陈进德知道他说的“奉国军节度使”是吴越王钱弘俶的十弟钱弘亿,自己平时多蒙吴越王十四弟随州观察使钱俨照顾,与钱弘亿倒没什么来往。不过连王弟都来了,看来这延寿大师还真的有些道行。对了,随州观察使今日来了没有?他打量了一圈四周,没看到钱俨的人影。他心中一笑:随州观察使果然不喜欢掺和这些事情,他现在不知道在哪个集市上醉酒大睡呢。

  他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寺中钟鸣,正殿中几位僧人鱼贯而出,为首的一位在正殿门口的台阶上站定,清清嗓子,朗声道:“佛法如海,深广无际。老衲是本寺监院延平,愿此法会如法如仪,普利群生,共证菩提。诸位信众,请随我共同唱诵《炉香赞》。”

  寺院中众人皆抬头仰视这位僧人,与他一唱一和:

  “炉香乍热——”

  “炉香乍热——”

  “法界蒙薰——”

  “法界蒙薰——”

  “诸佛海会悉遥闻——”

  “诸佛海会悉遥闻——”

  “随处结祥云——”

  “随处结祥云——”

  “诚意方殷——”

  “诚意方殷——”

  “诸佛现全身——”

  “诸佛现全身——”

  “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

  “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

  

  陈进德平素从不礼佛,也没听过这一板一眼的《炉香赞》,此刻有些无所适从,只能学着别人含含糊糊地唱诵。忽听得旁边有人笑了一声:“不会唱就不唱,心到了就行了,不用勉强的。”

  陈进德循声望去,见是一位老僧,长满茧子的大手拄着一把扫帚,身穿百衲衣,脚上的僧鞋也破了口,露出两根脚趾。

  陈进德行了个礼:“您提点的是。”

  老僧又笑了出来:“这种事还用提点么,一群人聚在一块鹦鹉学舌,原本就没什么意思。”

  郑掌柜有些嫌恶地瞅了老僧一眼,斥责道:“如此盛会,你是何人,怎敢胡言乱语!”

  老僧却不答话,仰头望向正殿,忽道:“出来了。”

  陈进德闻言抬头望去,见一位僧人身披锦斓袈裟,缓缓走出正殿,在殿前从容站立。殿下人群顿时沸腾起来,奉国军节度使带头礼拜,众人纷纷跟着行礼。陈进德看见人群中有一人没有行礼,好像是西关门王记绸缎铺的掌柜王程氏。她也算是杭州城里有名的奇女子了,丈夫王氏创立了绸缎铺,不幸中年早夭。她一个女人挡住小叔子的争抢,把王记绸缎铺发展成杭州第一绸缎铺。陈进德此刻见她站立不拜,心道果然不愧为奇女子。谁知王程氏在原地呆立片刻,竟然激动得手舞足蹈:“延寿大师出来了,哎呀!太殊胜了!太殊胜了!”旁边几位维持秩序的僧人见状赶紧上前,示意她保持肃静,不要过于激动。

  郑掌柜对陈进德笑道:“看,这就是延寿大师的魅力,连王程氏这样的女子也为之心折。”

  扫地老僧却依旧玩世不恭站立一旁,甚至手搭凉棚,向殿上张望,口中喃喃自语:“也是肉体凡胎,也是肉体凡胎。”郑掌柜皱着眉摇了摇头,陈进德心里却在暗笑,觉得这老僧有点意思。

  忽又听得一声钟鸣,刚才领唱《炉香赞》的延平禅师又在殿上说道:“漫天法雨,润泽众生,请本寺方丈延寿大师登台说法!”

  殿下众人欢腾,掌声雷动。延寿大师双手合十,施了一礼,开口道:“《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有云:‘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一切众生若是不住色布施,不住声香味触法布施,就能够不住于相,福德不可思量。”

  殿下众人俯首静听,有人还不断点头。扫地老僧扶着扫帚,揶揄了一声“那你还穿着锦斓袈裟作甚。”

  陈进德差点笑出声来,郑掌柜和附近几名信众都狠狠瞪了那老僧一眼,示意附近几名僧人维持一下秩序,别让老僧太过造次。那几名僧人却似乎在专心听延寿大师说法,没有注意到。

  延寿大师俯视殿下众生,继续说道:“这天下扰攘数十年,城头变换大王旗,都是因为众生不能超脱色相,戒除私欲,以至于豪杰并起,杀戮不息。如果能够让天下人都清心寡欲,私心不起,自然天下太平,苍生得救。”

  殿下众人都点头称是,那老僧却兀自扫起了地:“真要这么容易,五祖弘忍、六祖慧能早就让天下太平了。”

  郑掌柜摇了摇头,不去理他。陈进德却愈发觉得有趣,冲那老僧望了一眼,却见那老僧也望着自己,扮了个鬼脸。

  忽然听到有人问:“请问大师,如何才能做到超脱色相,戒除私欲呢?”陈进德瞧向那人,原来是北关门旁开肉铺的胡掌柜。他顿时忍俊不禁:这胡掌柜一天要杀几十口猪,卖上千斤肉,生平最爱是猪油拌饭,吃得膀大腰圆如水桶一般,出行坐轿子竟要十个人抬,还曾因为这个被官府抓去查问,说他逾越礼制。他在家里还纳了十二位侧室,最小的年方二八。这些事杭州城里人尽皆知,此刻看他一脸虔诚地问“怎样戒除私欲”,岂不是滑稽至极?

  只见那延寿大师在殿上沉思片刻,说道:“今日机缘难得,我就向诸位传授佛家断除六根之法,请诸位牢记实修。”

  殿下众人面露惊喜之色,绸缎铺的王程氏更是匍匐在地,连连作礼。

  “六根者,眼、耳、鼻、舌、身、意。先说这无眼法,诸位谨记:帘密厌看花并蒂,楼高怕见燕双栖。”

  陈进德不解其意,郑掌柜从旁解释:“花并蒂、燕双栖,都是美好之物,拉下帘子、住上高楼,不看这些美好之物,就是断除眼根的无眼法。”

  陈进德听得似懂非懂,嘟囔了一句:“但迟早还是会看到啊。”他感觉到扫地老僧正在身边看着自己,他也望向老僧,见他眼神中竟似带着几分欣赏。老僧望着他,缓缓开口,也说了两句:“帘外自有花并蒂,下楼何惧燕双栖。”陈进德听了,若有所悟。

  殿上的延寿大师并未听到陈进德这边的动静,继续说道:“再说无耳法,也是两句:休教羌笛惊杨柳,未许吹箫惹凤凰。”

  郑掌柜继续为陈进德解释:“羌笛何须怨杨柳,是唐人王之涣的诗。吹箫惹凤凰,是先秦时萧史的典故。这两句意思跟前面相似,就是说不要弄笛吹箫,扰乱清静,这便是‘无耳法’。”

  陈进德听了摇摇头:“自己心不定,还能怪别人弄笛吹箫吗?”

  “就是。”扫地老僧一边扫着地上落叶,一边又说了两句:“杨柳岂听羌笛弄,凤凰非为箫声来。”

  殿上的延寿大师仍在布道:“接下来是无鼻法:兰草不沾王者气,萱花莫辨女儿香。”

  郑掌柜继续耐心解释:“兰草高洁,不与权力功名沾染;萱花芳香,与女子香气类似,修行者对女子的香气也不执着,所以这是断除鼻根的无鼻法。”

  陈进德愣了一下:“若不是你跟我说这些,我只当兰草就是兰草,萱花就是萱花,都不知道这些跟王者、女子有什么关系。”

  “高见!”扫地老僧忽然叫了一声,“兰草何干王者气,萱花本非女儿香!”

  老僧这一下动静有点大,把陈进德吓了一跳。旁边几个信众有些不满,都侧目而视。他却拄着扫帚,居然从怀中摸出一个葫芦,在众目睽睽之下饮了两口酒。几个信众似是有些动怒,因法会尚未结束,又不便发作。

  殿上的延寿大师哪知下面的动静,继续说道:“再说这无舌法:幸我不曾犁黑狱,干卿甚事吐青莲。”

  陈进德望着郑掌柜,郑掌柜说:“佛家所说十八层地狱中有一层叫‘犁舌狱’,又叫‘拔舌地狱’,生前乱说话,积口业,死后就会进入这层地狱。‘舌吐青莲’或者‘舌灿莲花’则是南北朝高僧佛图澄的典故,意思是说话文辞美妙。这两句是在说,我口齿清净,从未造下口业,说话自然也是舌灿莲花,又何须别人来管教。”

  “有话憋在心里多难受,不说出来就一直憋着,说出来反倒好了。”陈进德不解地摇摇头。

  “哈哈。”扫地老僧在旁边听到了,旁若无人地大笑起来,“心有青莲随处乐,黑狱亦有青莲生。”

  陈进德不由想到前几日在狱中看到的那株窗边野草,若有所悟。这时他又听到延寿大师在殿上说:“再给诸位施主说无身法:惯将不洁调西子,谩把横陈学小怜。”

  郑掌柜闻言笑了笑,说:“西子是春秋时越国美女西施,小怜是北齐后主高纬的嫔妃冯小怜,‘小怜玉体横陈夜’说的就是她。这两句是说,有的人把西施当成不洁的妖女,却不知道西施的节操;对冯小怜也只能学到她玉体横陈的媚态,却不理解其中的韵味,这都是因为不能参悟‘无身’,为肉欲所惑啊。”

  “这些美女都跟小老百姓没什么关系,我每天回家跟贱内说说话,就很高兴了。”

  “妙!”扫地老僧赞道,带着一脸坏笑说:“西施小怜怎解意,不如回家抱老妻。”

  郑掌柜有些忍无可忍:“你这老和尚,怎敢在延寿大师法会上污言秽语。”正要发作,却被陈进德在背上拍了拍:“郑掌柜息怒,我倒觉得这老和尚有点意思。”

  延寿大师仍在殿上舌灿莲花:“最后是无意法:只为有情成小劫,却因无碍到灵台。”

  “这两句话是关键法门了。”郑掌柜似是有些激动,“众生都因为有情而要经历劫难,但只要心无挂碍,就一定能洞彻本性,了悟佛法。延寿大师真是高僧,这两句太好了。”

  陈进德听得似懂非懂:“连年打仗,老百姓劫难这么多,也没见几个人能了悟佛法,也没见有哪尊佛出来救世啊。”

  “善哉!”陈进德又听见扫地老僧在说话,他转头望去,见他正色易容,合掌赞叹:“施主真是有慧根之人!”

  陈进德不知他为何赞叹,也不知如何作答,只得还施了一礼。恰逢南屏山顶起了一阵山风,带着山间水汽清凉和竹林清香,吹拂过寺中檐瓦。陈进德身处清凉世界,一时间身心都舒畅了许多。

  殿上的延寿大师讲法完毕,又对大众施了一礼。侍立在旁的监院延平禅师见状忙道:“法灯长明,因缘随分。本日法会至此已终,各位信众可随缘在本寺挂单,与本寺僧人一同修习精深佛法。”说罢,他和其他几位禅师一同护送着延寿大师离开。殿下几位信众连忙起身追随在后,想要再向延寿大师讨教。陈进德见状,用眼神向郑掌柜询问。郑掌柜望着尾随延寿大师而去的人流,摇了摇头:“眼下人太多了,我们先在寺里挂单,再寻机接近延寿大师也不迟。”

  “什么是挂单?”陈进德平素不和僧道打交道,不熟悉这里面的门道。

  郑掌柜哑然失笑:“就是在寺庙里借宿。”

  “住在庙里?贱内可还在家里等我回去呢。”

  “事出有因,尊夫人也能理解的。要不我去你铺子里知会一声,你先留下挂单?”

  “也……好。”陈进德虽然挂念家里,但国宾烟火一事犹如利剑高悬,延寿大师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想想也只有如此了。

  郑掌柜点点头:“我去去就来。”

   

  陈进德在寺中挂单,被一位小沙弥引到一处客房。客房不算轩敞,但窗外就是竹林,还算雅致。一室可容两人下榻,有一人已经捷足先登,占了向阳的位置。陈进德定睛一看,发现此人正是北关门旁胡屠户,今天在法会上问“如何戒除私欲”的那位。他心里暗暗叫苦,这胡屠户身上一股积年而成的肉腥味,实是难闻。胡屠户看到陈进德到来,倒是浑不在意:“陈掌柜也挂单啊,倒是少在这里见到你。”

  陈进德无奈只得寒暄几句,就去整理床铺。客房靠着竹林,虽然可以观景,但蚊虫也多。陈进德瞥见一只蚊子停在床褥下,屏气凝神,伸手去打。猛听见胡屠户在旁边惊呼:“打不得!”陈进德收手已是不及,只听得“啪”地一声闷响,他缓缓抬起右手,那蚊子已在他掌上化为一摊肉泥。

  胡屠户连连拍着自己赘肉横生的大腿:“杀生了啊!杀生了啊!这如何是好!”他赶紧双手合十,口中念诵:“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陈进德哭笑不得:一个每天屠猪贩肉的屠户,居然因为打死一只蚊子而惶恐不已。他本来不想理会,胡屠户竟又上来抓着他的臂膀:“你来你来,我教你一起念诵这《往生咒》,帮你洗刷罪孽。”

  陈进德自然不愿奉陪,但无奈胡屠户力气实在太大,他竟挣扎不得,臂膀也被他拽得生疼。二人正在相持之间,忽听得有人叩门。胡屠户连忙转身开门,见是一位僧人站在门口。胡屠户恭敬行礼:“大师有何见教?”

  “延寿大师有请。”那僧人淡淡地说。

  胡屠户似是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师……方才说什么?”

  “延寿大师有请。”那僧人依旧语气平静。

  胡屠户一时手足无措:“大师你看我……这也没准备好,要不您稍候片刻,我去沐浴更衣?”

  “请问您是陈施主吗?”僧人面无表情。

  “我不姓陈,我姓胡。”胡屠户一脸茫然。

  “延寿大师指名要请陈施主过去。”那僧人说道。

  “我倒是姓陈。”陈进德上前道,“不过,延寿大师要请的应该不是我吧?”

  “施主的大名可是叫进德?”那僧人问。

  “这倒是没错。”陈进德愈发觉得困惑,“但是延寿大师怎会认识我?”

  “就是,延寿大师是不是弄错人了?我可是一心向佛,延寿大师要找的是不是我?”胡屠户连忙上前抢话。

  “不会有错,陈施主随我来就是。”那僧人不搭理胡屠户,对陈进德施了一礼。

  陈进德虽然仍旧不明就里,但也只好跟随那僧人而去。僧人带着他走出客房,绕过一片竹林,又向南屏山上走去。陈进德忙问:“延寿大师住在山上吗?”那僧人却不答话,兀自向山上走。陈进德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又走了五六十步,已是气喘吁吁。那僧人健步如飞,在一块青石前右转,带陈进德来到一处草堂前。

  陈进德见这草堂结构简单,楠木为壁,茅草覆顶,周遭围着白竹篱笆,篱笆旁摆放着墨兰、女贞、冬青等盆栽。那僧人在草堂门口和屋内的主人说了几句什么,随即转身对陈进德说道:“延寿大师有请。”

  陈进德惴惴不安地走进草堂,见一位老僧端坐在正中的蒲团之上,正在闭目打坐。听到人声,缓缓睁眼,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

  陈进德觉得这老僧眉眼似曾相识,仔细端详一番,忽然惊觉,不禁用手指着老僧:“是……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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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越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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