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团上的老僧望着错愕不已的陈进德,微微一笑。
陈进德认出眼前的老僧就是今日在寺庙中见到的那位扫地僧,惊讶之中只知手指老僧,语无伦次:“你……你……”
引路的僧人在旁边干咳一声:“不得无礼。”
陈进德这才回过神来,他不曾修习僧家礼仪,于是学着今天信众们的样子,双手合十:“您是……延寿大师?”
“延寿不过是名,名即是相,我便是我。”延寿大师笑道,眉目之间仍有几分今日那玩世不恭的劲头。
“那今日法会上说法的那位是谁?”陈进德问。
“那位是老衲的师弟延修,他与我相貌体态相似,我平常便让他出来替我说法。”
“为何如此?”陈进德仍觉得茫然不解。
“法会上的众人,并非为法而来,老衲又何必现身说法?”延寿大师似是在回答陈进德的问题,又似是在喃喃自语。他摇摇头,起身走到一个茶炉前,开始生火煮水。
陈敬德却不解其意:“我看那些人态度都很恭敬啊。”
延寿大师取出一轮饼茶,掰下一块,用小石磨碾作碎末,许久方才开口:“今日法会之初,延修便说:‘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可惜不能点醒众人啊。”
陈敬德似懂非懂,心想自己不通佛理,实在不宜多话,于是只得点头不语。
延寿大师等到壶中水沸,揭开壶盖,往水中投入茶末和青盐,缓缓搅拌,叹了口气:“陈施主,你可知这饼煎茶是王上赐我的。不知何人将此事泄露了出去,杭州城中的达官显贵和富商巨贾们都争相求购,竟有人出价一万钱。无论何事,但凡与权势沾边,天下人自然趋之若鹜。佛法亦是如此。”
陈进德若有所悟,心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为此才来到这永明禅寺,嗫嚅一下,不敢说话。
延寿大师从壶中倒出一碗茶,递给陈进德:“陈施主是否想知道,老衲为何要请你至此?”
陈进德正好口渴,端起茶碗一饮而尽,随后连连点头:“在下确实好奇此事。”
延寿大师忽然一笑,缓缓道:“这一来是因为,施主虽然没读过佛经,但内心不失率真,言语其实暗合佛理,只是施主尚不自知而已。好比刚才这碗茶,要是旁人,见是老衲递过的茶,自然会细细品咂,还要夸赞茶中滋味。而施主随性而发,一饮而尽,这其实正是佛法所谓‘安住当下’。”
陈进德不知如何作答,呆呆地望着延寿大师。
延寿大师又为陈进德倒了一碗茶:“这二来嘛,是因为我知道施主此番所为何来,也知道施主身上正背着天大的干系。”
陈进德被说破心事,羞赧中又有几分惊喜,连连点头:“在下确实有事要求教大师。”
延寿大师又给自己倒了一碗茶,不疾不徐地呷了一口:“陈施主不妨再尝尝这茶中滋味。”
陈进德此时已不觉口渴,有样学样地呷了一口,只觉得如同淡雪在舌尖融化一般,还萦绕着松针的香气,不由得赞了声好。
延寿大师捧着茶碗,若有所思地盯着窗外:“但凡烹茶,皆以泉水为上品。这南屏山景致优雅,只可惜山中无泉水。老衲一番思量,于去年冬天从松针上扫下些积雪,方才的茶,乃是这积雪融水所煮,所以施主能喝到松针的香气。”
陈进德心道原来如此,忍不住又呷了一口。
延寿大师继续说道:“凡事要破局,既要细思细量,也要顺应天时。施主要完成使命,也需知晓当下的天时才是。”
“当下的天时?已是孟春时节了。”
延寿大师微微颔首,随即轻轻摇头,从墙边一个木柜中翻出一只食盒,从中取出几只小饼,递到陈进德手中:“这是杭州本地产的小饼,施主可以用来佐茶。”
“时令还未到中秋,大师为何就食这小饼?”
“民俗虽在中秋时食用小饼,但当食则食,也不必拘于时令。”延寿大师正色说道:“施主可知,为何民间要在中秋时食此小饼?”
“小饼是圆形,寓意团圆。”
“正是。这‘团圆’正是当下最大的天时,夫妻要团圆,父子要团圆,九州万方,纷扰至今,盼的正是一个团圆啊。”
陈进德听了这话,一时有些出神,不知为何竟想到那日在得闲茶社听沈秀才唱曲。只是他不知延寿大师为何要提起这个,这和国宾烟火一事又有何关联。
延寿大师见他这副模样,微微一笑:“施主可以慢慢参悟,施主之所求,我早已从别处耳闻。此事关乎天下苍生,老衲一定相帮。今日时辰已晚,施主不妨就在寺中歇息一晚。明日施主回家以后,定当收获佳音。”
陈进德见这老僧似乎对自己知之甚深,心中称奇,愈发不敢多话。他望着窗外,夜色深沉,南屏山中忽然响起浑厚的钟声,他口中仍有松针香气萦绕,又闻得钟声,恍惚之间不知今夕何夕。延寿大师拊掌笑道:“南屏晚钟,毕竟不凡呐!”
陈进德回到客房,被胡屠户的呼噜声折腾得难以入眠。好不容易才入眠,寺院竟在寅时就鸣钟通知信众们去做早课。陈进德跟着信众们囫囵念诵了两遍《妙法莲华经》,又被指派去清洗碗钵。一番忙活之后,终于可以自由活动,陈进德趁着无人注意,赶紧往寺外走。快到山门之际,他看到有一间小屋前挂着“法物流通,随手结缘”的招牌,心中一动,进去挑选半天,选了一把檀木梳子。他虽然不知道和尚为什么要卖梳子,但还是喜欢它造型别致,气味幽香,揣在怀里,回到家中。妻子见他回来,背过头去不说话。陈进德知道她怨自己一夜未归,上前轻抚妻子的长发。妻子面对铜镜没有回头,只是幽幽地说了一句:“快去铺子看看吧,刚才李宝来家里找过你。”
陈进德一怔,他知道李宝一定是有什么要事,于是把檀木梳子放在妻子的铜镜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匆匆来到铺中。李宝见到他,赶紧迎上来:“师父,火药的事情解决了。”
“噢?”陈进德心中一喜,“怎么解决的?”
“来了几位军爷,说已经按您要的数备齐了,火硝三百斤,硫磺四十斤,木炭六十斤,已经放在唐掌柜的木炭行了,让您随时去取。”
“哪里的军爷?有说是哪个衙门的吗?”
“这倒没说,我也问了,但他们不愿说,急急忙忙就走了。”
“延寿大师果然神通广大。”陈进德心中惊讶,但此刻也顾不得多思索此中原委,正要去木炭行调货,忽然想起一件事:“王财呢?怎么没见着他?”
“王财师兄早晨说去买点菜中午回来做饭,还没回来呢。”
“买个菜能买这么久,真是做什么都不成。”陈进德骂了一声,直奔木炭行而去。唐掌柜见到陈进德,态度比往常恭谨了许多,连连点头哈腰。陈进德觉得莫名其妙,手肘捣了捣他腰间:“几天没见,老唐你这是做什么,怎么做这生分模样?”
唐掌柜看看左右无人,低声说:“老陈,你是不是发达了?今天我这来了几个军爷,对你的事很是上心。最近军中在采买火药,居然还能匀出这么多火药给你。”
“那还不是走了……”陈进德硬生生把“延寿大师的路子”几个字咽回肚子里,他近来总和官府打交道,也学了点城府。心想这件事干系不小,还是不要声张为好。
唐掌柜见他这欲言又止的模样,愈发生出敬畏来:“老陈,陈掌柜,以后我这木炭行的仓库你就随便用,不用跟我见外。这批火药原料你是今天全提走,还是先提一部分?”
“每样先提两成吧。”陈进德思忖了一下,“我用完了再找你要。”
唐掌柜连连点头:“都说了不必见外,我让专人送到你铺子……送到贵宝号上。”
陈进德被他这样恭维,反而生出浑身的不自在。他先行回到铺子上,半晌之后就等到了唐掌柜派学徒运送火药原料过来。他正在指挥李宝帮着卸货,却看到王财从外面回来。陈进德没好气地问:“你去哪了?”
“我去买菜了师父。”王财抬了抬手,给陈进德看手里的菜:一把莼菜,一袋鸡蛋,右手还提了一只鸡。
“买个菜怎么时间这么久?”
“师父您不知道,我走到半路这只鸡跑了,我从城北一直追,一直追,追到夹城巷,才把它抓到。”王财的表情狼狈不堪,引得李宝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真是……”陈进德摇了摇头,不再理会,转头对李宝说:“你去烟火场准备一下材料,我要试制烟火。”
李宝点了点头。陈进德说的“烟火场”是店铺后面的一片开旷空地,大约十丈见方。陈进德所租的这个店面原是一处凶宅,据说十几年前这里住着一户军官,意图谋反,被吴越王下令抓捕。这户军官骨头倒是硬,竟然举家拒捕,结果被官兵灭了满门,鲜血从府中流到门口的青石路面上,事后官府用水洗刷了三天也没彻底洗净,至今若逢雨后,仍然可见青石路面上洇出的斑斑血痕。老杭州人对这座凶宅唯恐避之不及,都说夜间能在门口遇上冤鬼。陈进德来了以后,见这座宅子便宜,又临着街市,被牙人骗着租下,前屋改作店面,后屋用作住宅。后来听街坊说起,才知这竟是一处凶宅。他当时听说也后脊背发凉,本想搬走,但又舍不得这宅子租金便宜,位置优越,于是保留了前屋的店铺,后屋索性拆掉,改为试放烟火的场所,然后另找房屋居住。后来他发现这里还真是得天独厚的烟火场——坊间盛传这是凶宅,附近居民不敢靠近,在此试放烟火也不会扰民。陈进德在此经营数年,并未遇到什么冤鬼,生意还越发红火,想来这烟火本就有驱邪的功效,说不定正是因为他陈进德在此经营烟火生意,才驱散了冤魂,这正是一物降一物。
陈进德带着来到烟火场,见李宝手脚麻利,已经准备停当,火药原料、烟火染色剂、黄铜模具,一应俱全。他称赞一声,取过“海”“内”“知”“己”四个字的黄铜模具,有意要考一考两个徒弟:“你们可知道为师打算做什么?”
王财懵懂摇头,李宝沉思片刻,眼前一亮:“师父莫非是要……做出文字形状的烟火?”
陈进德一贯欣赏李宝,此刻对这个徒儿更加刮目相看:“不错,你觉得应当如何做呢?”
李宝盯着地上的黄铜模具,眼睛一亮:“师父莫不是想把火药和染色剂一并放入模具之中,再点火引燃,便可以喷发出文字烟火?”
陈进德欣慰点头:“真是没白教你这些年。”他一挥手:“那就开工吧。”
李宝心领神会,取来几只铁桶,开始混合原料。王财却站在原地,茫然无措。陈进德见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开始和料啊,一硝二磺三木炭,这个还用我从头教吗?”王财答应一声,埋头和李宝一起和料。陈进德在一边开始制作烟火的框架,他先以生铁皮制成烟火外壳,外壳底端单独留出一个封闭凹槽,又调配了一些火药倒入凹槽,蒙上铁皮,确保密封,这便是底火。按他的计划,在黄铜字模里混装火药和染色剂,放在底火上,再以引信点燃底火,底火将字模中的混装药推上半空爆炸,便可以绽放出“海”“内”“知”“己”四个烟火大字。想到这里,他不期然地嘴角上翘:没想到这任务看似艰难,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若是做成了这桩大事,以后少不了宫廷采买的好处,杭州城里的达官贵人们逢年过节也必会都来我这里采买烟火,这样自己岂不就成了杭州城里数得上的大户了……啧啧,那时定要和妻子搬到杭州城里有数的大宅子里去。
他正想得入神,却被王财打断了神思:“师父,料和好了。”
陈进德看着桶里的料,舀出一勺,放在地上,取过一根火折子,将料点燃,见那料迅速燃烧,还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料中的染色剂也绽放出红黄绿白四色焰火。他满意地点点头:“把这些料填在字模里,填均匀。”两个徒弟答应一声,开始填装。陈进德等他二人填装完毕,便开始做最后的封装:他将字模架在底火上,蒙上外壳,再以油纸密封外壳,安装引信。引信从底部插入底火,深入字模内部,又另外引出一根引信,连接烟火顶部。一旦点燃引信,连接顶部的引信会烧开顶部油纸,露出内件,同时底火和字模内的混装料也会先后点燃,文字烟火便会喷发而出。
大约过了两炷香工夫,一切准备停当。陈进德看看天色,估计刚到酉时,天色还没黑,没到试放的时候。他面带笑容,对两个徒弟说:“你们先歇息片刻,等天黑了再说。”王财李宝答应一声,坐在地上休息。时值孟春,天气多变,几日前还寒风呼啸,昨日春风徐徐,大地竟有了暖意,这烟火场上也长出了稀稀落落的野草。陈进德拔下一根野草,挠着耳朵,闭上一只眼睛享受那痒感,片刻后畅快地舒了口气,对两个徒弟说:“这件事办成了,店里估计会来不少大生意,到时有钱了,你们的月钱也能涨涨,年底再给你们一人包一个大红包。你们好好干,过不了几年,让你们也能在这杭州城里置办宅子。”
李宝知道师父心情好,笑着点头:“徒儿一定好好干。”
王财却傻呆呆地问:“置办宅子?多大的宅子啊?”
陈进德大笑起来:“傻小子。”他心想既然是画饼,不如画大些,于是站起身来,转了一圈:“跟这间宅子一样大,前面的店,加上这处烟火场,怎么样,够不够大?”
“置办这样的宅子啊?真有那天就好了。”王财喃喃自语。陈进德虽然平素不喜欢这个徒弟,此刻自己心情大好,又见他憨态可掬,上前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背:“今天不是买了不少菜吗?去做点饭菜来吃吧。忙了半天,大家都饿了。”
王财答应一声,去后厨生火做饭。不到半个时辰,他端出三大盆:一盆鸡汤,一盆莼菜羹,一盆米饭,又取出三套碗筷。陈进德腹中饥饿,此刻食指大动:“你就是做饭这件事上分外伶俐。”
王财叹口气:“我从小没了父亲,与母亲相依为命,帮着家里做饭,做多了也就会了。”
陈进德心下恻然,不再说话,闷头进食。汤汤水水最是下饭,他连吃三碗米饭,已觉心满意足,抬头看见夜幕降临,皓月初生,拍拍饱胀的肚子:“来,试放吧。”
李宝闻言,精神一振:“徒儿也想看看这文字烟火是何等模样,这可是前所未见。”
陈进德亲自把那座烟火成品放到场中央,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拔下盖子,对着火绒轻轻吹气,已见火绒中冒出点点火星。他觉得自己手在颤抖,深呼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对徒弟们说:“见真章的时候到了。”
两位徒弟退后两步,眼神中也满是期待之色。
陈进德俯下身,用火折子点燃引信,被硫磺炮制过的引信顿时冒着火花,“嘶嘶”作响。陈进德见引信已燃,连忙退后五步。引信点燃底火不过是须臾工夫,陈进德却觉得如隔三秋。眼见得引信上的火苗钻入底火,如蛇入洞,烟火顶端的油纸也已被引燃,如莲花开瓣,向四面散开,露出内件。陈进德屏气凝神,死死盯着那座烟火。此刻月光正好洒在烟火上,生铁外壳泛着银光。陈进德在心里掐着时间,觉得时辰已到,猛一击掌,喊道:“放!”果然听得“嘭”地一声闷响,内件的字模中喷出数道华丽焰火,火树银花,煞是好看。王财看着这焰火,面露兴奋之色,陈进德和李宝看见这动静,却是面色凝重。片刻之后,焰火减弱,最终熄灭,只剩下阵阵硝烟。李宝望向陈进德,陈进德呆呆立在原地,许久后才回过神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