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进德看到那烟火虽然溢彩流光煞是好看,但并没有打出预想中的文字。他冲过去重看地上残存的烟火外壳,看到黄铜字模虽然色泽发黑,但并未破损变形。他拿出仍然发烫的黄铜字模,沙哑着声音对两个徒弟说:“别愣着,装料。”
徒弟们答应一声,装填好了烟火原料。陈进德皱着眉头又制作了一个新烟火,迫不及待地点火试放。他盯着咝咝作响的引信,心中默默祈祷,片刻之后,这烟火仍是喷出几道焰火,随后归于寂然。
陈进德铁青着脸,在月色下不说话。李宝陪着小心上前问道:“师父,您看这……”
陈进德叹了口气,忽然问:“今日是多少日了?”
李宝想了一下,说:“三月十九日。”
陈进德算了一下日子,三月廿八日就要交图纸,只有十日时间了,可此番试验失败,一切又都归于原点。若是叫不出图纸,自己可就要充军了,妻子孤独一人,在这乱世如何求生呢?他此刻心乱如麻,跌跌撞撞就往外走。李宝要上前搀扶,却被他推开。
陈进德走出铺子,漫无目标地在街市上走。他看到西湖边上尚有星星点点的灯火,沿着青石板街走过去,看到西湖畔的几棵柳树间挂着细绳,细绳下挂着灯谜。他平素不喜参与吟诗猜谜之事,此时却不知为何伸手取下一个灯谜,见谜面是:
“与君昔宿卧房中,暑日贪凉趁西风。
莫道秋蝉传信至,恩爱夫妻不到冬。
打一日常用物。”
陈进德把灯谜抓在手中,似读非读。旁边却有一位老者凑上来,笑道:“这位朋友也是读书人?今日是我们白堤诗社在此张灯猜谜,若是客官猜中,敝诗社有礼品相赠。”
陈进德苦笑一声,不要说现在,就是平常无事,他也没有这般闲情逸致。但看到那老者殷勤的眼神,他也不便拒绝,只好仔细看那灯谜,装装样子。细读之下,他仍是不解其意,但总觉得字句之中似有不祥之音。他正在胡思乱想,却被一人打断了思绪:“你果然在这里。”
陈进德抬头一看,竟是妻子找到了这里,正带着责备的眼神看着自己。妻子身后还站着几人:王财、李宝和鲁维山。
陈进德愕然:“你们怎么来了?”
妻子似乎很不高兴:“王财李宝过来说你遇到些事情,一个人走了,问我你回家没有。我说没有,大家不放心你,就出来找你。路上有人说看到你往西湖这边走了,正好又遇上鲁大哥,我们就一起过来了。”
陈进德一时不知如何辩解:“我……”
鲁维山上来拍拍他肩膀:“人没事就好,我还以为你是来跳湖的。”
陈进德苦笑一声,摇摇头。
妻子看到了陈进德手中的纸条:“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莫不是和别的女人在此幽会?”
陈进德连连摆手:“没有的事,我过来正好看到有灯谜,就揭了一个。”
“你今日怎么有心猜灯谜?让我看看。”妻子从他手中取过那个谜面,看了一眼,沉思片刻,笑了出来:“这不就是夏天用的竹夫人嘛!”
“竹夫人?”陈进德一怔,随即拍手道:“原来如此。”这竹夫人乃是竹篾编成的圆柱形物,遍布网眼,中空漏风,加上竹子清凉,夏夜可以抱着入睡,如同怀抱妻子,所以叫“竹夫人”。但竹夫人到了秋冬季节便用不着了,所以说“恩爱夫妻不到冬”。
诗社的老者也在旁边拊掌称妙:“这位夫人猜的是,敝诗社有礼相赠,礼物便是这个谜底。”说着唤人取过一个竹夫人,递到陈进德手上。
陈进德捧着竹夫人,哭笑不得,本是来散心,却捧了个这个回家。也罢,夏日将近,这东西倒也用得着。
鲁维山在旁边看着,笑道:“有点意思,我要不也试着猜猜。”
“你一介武夫,你会猜谜么?”陈进德奚落道。
鲁维山不以为意,也去摘下一个灯谜,打开一看,见谜面是:
“一生随风自飘零,合在水畔听潮兴。
此夜化灰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鲁维山眉头微皱:“这是什么意思?”
陈进德凑上去看了一眼:“我也不明白,这种事别问我。”他转头看向妻子:“要不还是你来看看?”
妻子接过灯谜,思索片刻:“我在钱塘江边看到有人放海灯,这个莫非就是海灯?纸做的灯,放入水中飘走,用来祈福的。海灯到了海上,自然化为灰烬,沉入海中。”
诗社老者连连点头:“这位夫人真是聪慧,正是海灯。”说着唤人取出一个海灯,便要送给鲁维山。鲁维山却摆摆手:“我要这东西干什么?拿走拿走。”老者有些尴尬,又看向鲁维山身后的王财李宝:“这两位要不要也猜上一猜?”
李宝微笑一下:“我就不必了,既然找到师父了,我们还是快点回家吧。”
王财看着那些灯谜,倒似有些兴趣:“师弟,你也挑一个猜猜吧,我觉得有点意思,还有礼物能拿。”
“那师兄猜一个?”李宝说。
“我哪猜得出来啊,我这头脑……”王财傻笑起来,“要不我给师弟你拿一个,你猜出来的话,礼物算你的?”他不等李宝答话,就摘下一个灯谜打开:
“身似生灵却无亲,一缕游丝随主君。
心思总在九天外,一朝别离葬青云。”
李宝看了看这个灯谜,又递给孙氏:“师娘,您看这个是否是……风筝?”
孙氏细读那谜面:“这个却是不难,确实是风筝。”
王财盯着那首谜面,半晌才回过神来:“原来是风筝啊,师娘和师弟真是厉害,一下就猜出来了。我看了半天,居然都没看出来。”他转头望向诗社老者,“你们是不是要送风筝?”
老者连连点头:“正是,正是,这风筝就送给几位。”李宝看到那递上来的风筝,外形是一只金鸡,笑道:“我属猪,师兄倒正好是属鸡的,这个风筝当是师兄的。”
王财连连摆手:“我又没猜出来,风筝是师弟你的。”
“这谜语本来也是师兄摘下的,岂不是天意?风筝合当是师兄的。”李宝硬是把风筝塞到王财手里。
孙氏见状说道:“天气也转暖了,改日我们去放风筝吧。”说着看了一眼丈夫。
陈进德知道妻子是想宽慰自己,虽然此刻他一脑门官司,并无这般闲情逸致,但看到妻子殷切的眼神,他也只得点了点头。
孙氏欣慰道:“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就明日吧。我看今天月明星稀,明天想必是个晴天。”
李宝似乎也明白了师娘的心思:“明日就去断桥边吧,那里最适合放风筝。”
孙氏点点头,又问鲁维山:“鲁大哥明日要不要一起?”
“我就不去了,明日还要巡街。”鲁维山走到陈进德身边,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早些回家去吧。”
家中,灯下,陈进德躺在床上,看着窗纸上映出窗外的海棠花影。妻子坐在床头,抓着他的手:“是不是又为国宾烟火的事情犯难了?”
陈进德叹了口气:“我明明已经做出了字模,原想着烟火粉末装在字模里燃放出去,自然就打出了文字。谁料那些粉末一震即散,根本不能变成字样。还有十日,就要给宫里交图纸了,到时无法交差,可如何是好。”
“车到山前必有路。你这么每日忧愁,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我们已经好久没出去踏青了,明日就放松一日,不要多想了,好吗?”
“也罢,我听你的。”
孙氏微笑了一下,吹灭了灯,钻进被窝,靠在丈夫温热的胸膛上,两人相拥入眠。
次日清晨,陈进德在浓睡中被妻子唤醒:“看你睡得这般香甜,我都不忍心叫你。已经日上三竿啦,王财李宝在屋外等了好半天了。”
陈进德缓缓起身,伸了个懒腰,仍觉倦意未退。洗漱过后,他出门见王财和李宝两人带了三个风筝,伸手招呼两个徒弟:“进来吃点东西再走吧。”
李宝笑道:“师父,我们早吃过了。您吃点吧,我们不着急。”孙氏带着一个包袱,走上来说:“我带了干粮,现在天朗气清,还是抓紧出发吧。”
断桥边,西湖畔;杨柳岸,鲤鱼风。正是放风筝的好时节。王财带着昨天的雄鸡风筝,笨拙地摆弄。李宝拿着一只金猪风筝,小步慢跑,缓缓放线,游刃有余。孙氏见状,取笑王财:“你看你师弟,连猪都能放上天,你这雄鸡还是带翅膀的,居然飞不上去。”王财有些羞赧:“师娘,您和师父只管去玩,我这里慢慢摆弄。”
陈进德和妻子齐心协力,让一只灵猴风筝乘风而上。妻子对陈进德低声说:“难得徒儿们还特意为你这属猴的师父带这只风筝。”
“肯定是李宝的主意,王财没这个心。”
“你也不能老是偏爱李宝,这样王财就更不上进了。”妻子眼含笑意,看着金猴风筝越飞越高,“我看王财这孩子并不笨,只是你老是骂他,把他胆子都骂小了。”
“他那样子,我看到就生气。前些年明明看着挺伶俐,怎么现在这般呆傻。”陈进德摇摇头。
“我看王财虽然迟钝了些,但还算老实,办事也还勤勉,你要时时教他,不要老嫌弃他。你把他教出来了,身边也就多了一名得力干将,也就不必这般辛苦。”
陈进德正要说些什么,忽见天上那只金猪风筝在风中抖动几下,随即坠落下来。李宝慌忙用手去接,却还是没接住。那风筝落在地上,王财一边抓牢自己手里的风筝,一边上前蹲下看了一眼,说:“师弟,你这风筝的竹架断了一根竹子。”
“怎么会断的?”李宝皱着眉头,翻看那只风筝,见竹篾确实断了一根。
王财说:“想是因为这几日天气干燥,竹子开裂了。”
陈进德已来到两人身后,接话道:“竹子开裂是常事,拿回家修补一下也就是了。”
李宝叹口气:“只是可惜了今天这大好的天气。”
王财看着那断裂的竹篾,也面露惋惜之色:“在地上时没固定好,上天了就容易散架。”
陈进德闻言,心中一震,急问:“你刚才说什么?”
“徒弟没说什么。”王财被师父忽然疾言厉色的这一问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又怎么惹师父生气了。
“我问你刚才那句,快,再说一遍。”
“徒弟……徒弟……”王财被吓得愈发嗫嚅起来。孙氏在旁边看出端倪,柔声安慰道:“你不要害怕,你师父不是怪你,刚才你说了什么,好好再说一遍就是。”
王财这才壮着胆子说:“徒弟刚才说,风筝……在地上时……没固定好,上天了就……容易散架。”
陈进德搓着手掌,表情颇为激动:“走,回家。”
“师父,我这风筝刚刚放上去……”王财有些不舍,却被陈进德瞪了一眼,只得讪讪作罢。
陈进德领着众人回到家中,在外面堂屋坐定。孙氏和王财李宝都在等着陈进德开口,却看着陈进德在屋里背着手来回踱步。等了半晌,孙氏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你是不是又有什么主意了?”
陈进德望着几人问道:“若是要把火药粘在一起,应该用什么来粘?”
几人面面相觑,李宝似乎猜到了陈进德的心思,问道:“师父是不是想把字模里的火药粘到一起,升到半空中时再让火药震开?”
“正是。”陈进德点点头。
“如此一来,就能做出真正的字幕烟火了。”李宝兴奋地鼓起掌来。
“然而,用什么才能把火药粘住呢?”孙氏皱着眉头。
“用糯米?”王财脱口而出。
“糯米虽是常见,但会沾湿火药,便点不燃了。”陈进德摇摇头。
“那就用鱼胶。”李宝说。
“你小子说得倒轻松,那鱼胶乃是用鱼鳔精心熬制而成,俗话说‘好汉一天打不了二两胶’哩,若是用鱼胶,我这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那就用猪皮胶?”孙氏说道。
“猪皮胶粘性太差,怕是粘不住。”陈进德依旧摇头。
“贵的用不起,便宜的粘不上,世上哪得双全法。”孙氏不由笑了起来。
“总归找得到的。”陈进德虽然仍是眉头深锁,但已不像昨日那般消沉,“这几日大家都想想,若是有什么主意,就赶紧说出来。”
此后三日,孙氏发现陈进德不管看到什么,都要拿在手上蹭蹭,看有没有粘性。她怕丈夫走火入魔,便劝他去得闲茶社吃茶。陈进德本来也觉得心中烦闷,于是来到茶社,看见鲁维山正坐在那里。他坐在鲁维山对面,端起鲁维山面前的茶碗,自顾自地喝了一口。
鲁维山看他这副模样,揶揄道:“怎么?上次差点跳湖,今天倒有心情来抢我的茶喝?”
“喝你一口怎么了?再过几个月,还不知道能不能跟你坐一起喝茶了。”
“怎么?事情还是没有头绪?”
“说来话长……”陈进德环顾一圈,问道:“沈秀才今天没来?”
“你又想找他请教?那天唱完曲子以后,他就再没来过了,也不知道去哪了。”
“啊?他不会……”
“我也担心这个。但他没有别的亲人,也没人知道他住在何处。这几日巡街的时候,我格外留心,但也没听说他的消息。”
陈进德有些惆怅:“这世道……都不容易……”
“你还是先操心你自己吧。”鲁维山把一碟枣泥糕放到陈进德面前:“若是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你就开口。”
陈进德心中感到一丝暖意,却又不知如何作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两人不再言语,只是对坐喝茶。约莫过了一炷香功夫,鲁维山站起身道:“我要去个地方,你要不要随我同去?”
“要去何处啊?”陈进德问。
鲁维山抓着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就带着他走出茶馆:“别问了,你随我去就是。兴许你还能帮上我的忙。”
陈进德拗不过他,放弃挣扎,叹口气道:“你放开我,我自己能走,你如此这般,路人还以为我犯了什么事,被你捉了。”
鲁维山带着陈进德在杭州城中七拐八绕,走进一处逼仄的小巷,迈进一处种着柿子树的庭院。一位女子正在庭院里晾晒衣服,看到来人,赶忙上来迎接。
陈进德定睛一看:“你是……周寡妇?”
周氏笑着向二人施了一礼。鲁维山摆手道:“不必客套,忙你的去吧。欧阳大夫在家吗?”
“鲁大人来得不巧,他半个多时辰前出门行医去了。”
“这么不巧啊,我这两日有些偏头痛,还想让他帮我看看。”
“大夫出门前说一个时辰便回,您和陈掌柜不妨在院里稍坐,我去给你们拿些点心。”
“点心就不必了,我们刚吃过。”鲁维山在院里的石凳上坐下,又招呼陈进德坐下,“我俩正好在这里晒晒太阳。”
周寡妇点了点头,说:“二位稍等片刻。”转身进了里屋。陈进德坐在院中,看柿子树的枝叶在微风中起舞,地上树影摇曳,珊珊可爱,不知为何觉得内心安定了些。他瞅了瞅周寡妇还在里屋没出来,低声问道:“她怎么跑这里来住了?”
“几日前她从牢里出来,我就安排她住在这里了。”鲁维山说:“正好欧阳大夫今年也快七十了,又无儿无女,周寡妇过来可以给他洗衣服做饭,也算有个照应。”
“但是……”陈进德抬眼又望了一眼里屋,声音愈发低了几分:“你就不怕她疯病发作,伤了人家大夫?”
“周寡妇这病也是时好时坏,不是一直疯癫。而且欧阳大夫是神医,给她每天扎两针,至今没有再犯过病。”
“你说你这人,抓她进大牢的也是你,给她安排生计的也是你,好人坏人都让你一人做了,你到底是想干什么?”
鲁维山笑笑,不再说话。周寡妇拿着一只小碗走了出来,陈进德赶紧闭上了嘴。周寡妇把小碗放在两人面前:“还没到柿子成熟的时候,二位可以吃点柿饼。”
陈进德尝了一口柿饼,软糯香甜。他打量着这个雅致小院,见向阳处晒着一些药材。他转头问周寡妇:“等欧阳大夫回来,可否给我也看看病?最近背上长了一个毒疮,想是这段时间思绪不宁所致。”
“治病救人是医家本分,陈掌柜稍坐,欧阳大夫估计快要回来了。”周寡妇话音未落,只听得院外传来清脆的摇铃声,她不由笑道:“这可不是巧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