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听书
卞恒沁2024-10-28 09:516,003

  银铃清脆,陈进德看到一个头戴白巾的老者站在院门口,却不进门,只顾抬头端详些什么。

  周寡妇走到门口去迎:“既到了门口,如何又不进来?”

  “寡妇,你看,这门檐下面,有燕子筑了巢。”那老者说。

  陈进德听他直呼“寡妇”,心里咯噔了一下,但周寡妇却不以为意,笑着说:“燕子啄泥筑巢本来就是常事,至于如此吗?”

  老者说:“我在看他们有没有叼我柿子树上的树枝。”

  鲁维山在院里听到,忍俊不禁:“你这个老头子,怎么越发抠门了,叼你几根树枝又怎么了。”

  “我这树枝上还要结柿子呢,叼我的树枝,就是抢我的柿子。”老者脖子一扭,不服气地说道。

  陈进德闻言一怔,望着手里的柿饼,不知还能不能吃。

  老者居然觉察到了陈进德的举动,不屑地说:“没事,吃你的吧,我不爱吃柿饼,只爱拿柿子酿酒。柿饼吃多了痰也多。”他转头看向鲁维山:“鲁大头,今天怎么想起来我这了?来找寡妇啊?”

  “是啊,看看她过得怎么样了,有没有被你苛待。”

  “我苛待她?我给她治病,还供着她的吃穿。当初也是被你鲁大头给骗了,给自己找了个活祖宗。”

  “人家帮你洗衣做饭,你怎么还这么说人家。”陈进德嘟囔道。

  “我老头子就这么说话,吃你的柿饼吧,我看你长得像柿饼。”老者冷哼了一声。

  鲁维山对着陈进德笑道:“欧阳大夫平常就这么个脾气。也打过招呼了,天色已晚,我们就各自回家去吧。”

  陈进德点点头,却听到周寡妇叫了一声:“等等。”他望着周寡妇,又听她说道:“陈掌柜不是说背上长了毒疮么?也让欧阳大夫看看吧?”

  “不了,不了。”陈进德对这毒舌大夫印象不好,连连摆手,就想要起身离开,却被大夫伸手按住。欧阳大夫盯着陈进德的脸说:“我看你这脸色,近来心事很重啊?”

  “是有点,我自己调理即可,就不劳烦尊驾了。”陈进德仍是急着离开。

  “进了我门的病人,没有就这么走的道理。否则要是你过几天病发了,别人还说是我把你治坏了。”欧阳大夫不由分说,就抓住陈进德右手,把上了手腕部的寸关尺。陈进德还想挣扎,却被这大夫捏了一下手腕,连连叫痛。欧阳大夫呵斥道:“老实坐着别动。”

  陈进德不再挣扎,欧阳大夫切了一会脉,又把了他的左手寸关尺,摇了摇头,说:“阴虚火旺,晚上睡不好吧?”

  “确实。我这背上还长了毒疮。”陈进德说着就打算脱上衣让他看看。

  “我写个方子,找寡妇抓药去吧,内服外敷都要。”

  “我这毒疮您还没看呢,就开方子?”

  “不必看,我知道你长了什么样的疮。”欧阳大夫从背囊里掏出纸笔,开始写方子,写好了直接递给周寡妇:“照方抓药。”

  周寡妇答应一声,进里屋去了。陈进德还没反应过来,欧阳大夫就冲他一伸手:“承惠,一贯钱。”

  “一贯?”陈进德吃了一惊,“你这药里是掺了金沙吗?就敢要一贯。”

  “没掺金沙,那玩意不能乱吃。”欧阳大夫捋着胡须,“来之前鲁大头没告诉你我的名号?”

  鲁维山站起身来,对陈进德说:“我确实疏忽了,欧阳大夫的名号就叫‘欧阳一贯’,因为每次诊病开药,不管是什么病,开什么药,一概收费一贯。”

  “那你不早说?你这分明是在给他做托。”

  “你这话说的,是你自己要找他看病的,我又没逼你。”

  陈进德想想也对,无奈叹了口气,又对欧阳大夫说:“便宜点?”

  “概不还价。你也不要觉得贵,我这药你吃了包好。”

  陈进德望着鲁维山,鲁维山摇摇头:“欧阳大夫就这脾气,我也没办法。”

  陈进德无奈地从腰间褡裢掏出一贯钱,又想起些什么,对鲁维山说:“要是我家里问起怎么少了一贯钱,你可要替我作证。”

  鲁维山一怔,随即忍着笑意点了点头:“这个自然。”

  陈进德付了钱,从周寡妇手里接了药,忍住嘴里的骂骂咧咧,和鲁维山各自归家不提。

   

  陈进德当晚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才入睡,梦中有仙人赐他一根树枝,说这树枝榨汁便是最好的粘合剂。他正要接过树枝,却被一只野猴子抢去树枝,他急得不行,双手胡乱挥舞,却被一人死死按住。他情急就要大叫,却叫不出来,硬是憋醒了,睁眼看到妻子正按住自己的双手,轻声说:“你又梦魇了。”

  陈进德这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虚汗,在榻上无力地支着身子:“都是被急出来的。什么时辰了?”

  “巳时初刻。”妻子说,“李宝在外面等你,又不敢叫醒你。”

  “什么事?”陈进德起身穿衣服,“这一天天的,都不让我喘口气。”他走到门口,没好气地问:“怎么了?”

  “王宫里的公公刚才来了一趟铺子,说要找您,我说您不在,他们说懒得再跑了,让我给您带个口信。”

  “口信?什么口信?”陈进德皱起眉头。

  “说是国宾烟火的字样,不再是‘海内知己’了,要换几个字。”

  “换成什么?”

  “还是四个字:此疆彼界。”

  “什么字?”陈进德没听清。

  “公公们说,就是各自守好疆界,井水不犯河水。”

  “唔……”陈进德虽对军国大事并不敏感,此刻也已然觉察出了不对。上次说是“海内知己”,明明是亲善之意。这次却改成了“此疆彼界”,分明是冷淡推拒之态了。莫非是王上的心意有变?他胡思乱想一番,随即心中一宽:国家大事与我何干,反正无非是重做几个字模而已。于是他吩咐李宝:“你再去一趟北关门外,找老铜匠韩师傅,按照此、疆、彼、界四个字的字形,重做字模。跟他说要快,我这边耽搁不起。”

  李宝面有难色,欲言又止。陈进德见状问道:“怎么了?”

  “师父,韩师傅的工钱,这次怎么给?”李宝嗫嚅着问道。

  “不是有宫里的腰牌吗?给他看腰牌就好。他的工钱宫里会跟他结的。”

  “昨日韩师傅来过铺子里……说上次的钱……宫里还没给他。”

  “嗯?”陈进德有些意外,随即也明白过来,宫里的采买,付钱不痛不快也是正常,毕竟也没人敢去宫里催债。但此刻他已是自身难保,哪还有闲情去管别人,于是挥了挥手,说:“你就跟他说,过几天宫里跟他新账旧账一起结。”

  “好吧……”李宝的神情似乎有些为难。

  “韩师傅胆子小,他若是犹豫,你就吓唬吓唬他。”陈进德见他这副神情,又补了几句,“总之别误了我们自己的事。”

  李宝点了点头,说了声“那我现在就去。”陈进德叹了口气,又开始琢磨粘合剂的事情。他越是烦闷,越是束手无策,决定再去得闲茶社里转转。

   

  刚到茶社门口,陈进德就看到茶社里人头攒动,自己几乎无从下脚。他在人群中看到了鲁维山,挤过去站到他身边问道:“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沈秀才要说书。”鲁维山伸手往茶社正中一指。

  陈进德看到沈秀才气定神闲地端坐讲台之后,顿时一惊:“他怎么又冒出来了?他没事啊?”

  “是啊,忽然就又出来了,也不知前些日子去哪了。”

  “说书不是江湖艺人的活吗?沈秀才心高气傲的,他居然来说书?”陈进德一脸的不可思议。

  “就是啊,所以来了了这么多人,就是想看看他到底要说什么书。你看郑掌柜,嘴都笑歪了。”鲁维山指了指柜台后的郑掌柜,他正在指挥跑堂小二给客人们连连递上茶水和茶食,笑得合不拢嘴。

  陈进德正要再问些什么,忽听得台上惊堂木“啪”地一声响,众人顿时寂然无声,齐齐看向沈秀才。

  沈秀才却是表情淡然,双眼如同望向无人旷野,随后字正腔圆地开了腔:

   

  “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鼓角揭天嘉气冷,风涛动地海山秋。

  东南永作金天柱,谁羡当时万户侯。”

   

  他念罢定场诗,又将惊堂木一拍,顿时人群中哄然叫好。

  沈秀才捋捋胡须,又说道:“小可今日说书,不说东周列国,不说三国两晋,也不说隋唐英烈,单表本国的国史。适才小可所吟的定场诗,乃是晚唐诗僧贯休为本国武肃王[1]所作。本国虽僻处东南,然而物华天宝,山河锦绣,历代国君励精图治,实在是乱世中一处世外桃源,人间天堂。”

  众人连连称是,陈进德也想起自己和妻子当年躲避战乱,辗转来到此地,艰苦创业,终于得以立足,不由也生出几分感慨。

  沈秀才又说:“武肃王创业维艰,此后更经三代五王,励精图治:三筑杭城、疏浚西湖、修建海塘、扩建越窑,又兴建昭庆寺、净慈寺、六合塔、雷峰塔、功臣塔、白塔,凡此种种,堪称‘十大建设’。我吴越国三百万百姓身处乱世之中,不闻兵戈之苦,但知有生之乐,可谓沐浴恩泽。”

  陈进德闻言暗自点头,他平时常和妻子说,身处这杀伐之世,他们夫妻居然安居乐业,衣食无忧,真是祖上积德。

  沈秀才端起讲台上的茶碗,呷了一口茶,展开手中折扇,话锋一转:“然而列位可知,如今这吴越国,已到了进退维谷之时。”

  陈进德和众人都是一惊,不由得凝神静听。

  “自殿前都点检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中原遂归于宋室。那宋军先南后北,所向披靡,平定江南、荆楚、巴蜀、岭南各地,又北上太原,攻灭北汉。且宋室已历二帝,第二代皇帝赵炅本名匡义,乃是那赵匡胤之弟,如今年富力强,并无五代主少国疑之弊。方今天下,唯有吴越国尚未归宋,依旧屹立东南。”

  “ 我吴越国财富居天下之半,还有十万精兵,才不怕他宋朝!”台下有人大声道。陈进德循声望去,看见是郑掌柜。

  郑掌柜这话引来一些人的附和:

   “就是,八都兵能征惯战,吴越刀剑锐不可当,怕他什么宋朝!”

  “没错!那赵匡胤也是从孤儿寡母手里夺的皇位,我看他们也坐不了几年江山!”

  “听说北方辽国也有意支持我们吴越,一起对抗宋朝。”

  “我等本是中原子民,却要与辽国勾结,这不是好事吧。要真跟宋朝打起来,还不知要死多少人。”陈进德听见有人提出异议,忍不住望了一眼,原来是木炭行的唐掌柜。

  唐掌柜这话也引来不少赞同:

  “打仗毕竟不是好事,上阵卖命的还不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

  “吴越和中原本就是一家,也到了一统的时候了。”

  “是啊是啊,生民为重,大势所趋啊。”

  刚才主战的茶客们见状又来指责:

  “你们是从中原逃难过来的,不是我们老吴越人!”

  “你们这些外邦人,就是没有我们本邦人有骨气!”

  眼看两边就要动起手来,随即又被沈秀才的声音打断:

  “列位请稍安勿躁,听我一言!”

  众人渐渐安静下来,都望着讲台后的沈秀才。

  沈秀才等到众人不再作声,才又朗声说道:“列位可知,这杭州城中,最得王上器重的是谁?”

  众人一愣,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面面相觑。郑掌柜答道:“那自然是永明禅寺的延寿大师!”

  众人听他这样说,纷纷附和:“正是正是,那自然是延寿大师。”

  沈秀才又说:“没错,延寿大师是我吴越国道德学问第一人,小可虽然平素狂妄,对此也是心服口服。列位可知,王上曾就本邦进退前途一事,求教于延寿大师。”

  “延寿大师怎么说?”“是啊,怎么说?”众人纷纷问道。

  “延寿大师给了王上八个字。”沈秀才望着众人,高声说道。

  “哪八个字?”“快说别卖关子,哪八个字?”

  沈秀才却不答话,在讲台上展开一卷宣纸,笔走龙蛇,随即将纸上的文字展示给众人。

  陈进德盯着那八个字,默默念诵:

   

  “纳土归宋,舍别归总。”

   

  他心中一惊:这分明是在劝吴越王放弃割据,归于一统啊。延寿大师原来有这样的念头?他又隐约想起延寿大师那日对自己说的“团圆”,心中若有所悟。

  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忽然有人问道:“沈秀才,王上和延寿大师私下的对话,你是如何得知的?”

  茶社的郑掌柜也插了一句:“可我也听说了,奉国军节度使可劝过咱们王上,仿新罗、高丽旧例,使吴越国永为宋朝属国,称臣纳贡,但绝不归降!”

  “彩!”人群中传来附和之声。又有人说:“奉国军节度使可是王上的弟弟,果然有骨气!”陈进德听了这些话,又想起今日宫里说要把“海内知己”改为“此疆彼界”的事情,一时竟有些恍惚。

  沈秀才却不答话,双眼越过人群,盯着远方,口中念念有词,随即又在纸上运笔如飞。片刻之后,他扔掉手中毛笔,饮尽碗中残茶,走下台来,示意众人为他让出一条路来,扬长而去。

  众人纷纷上前,争着看沈秀才在纸上写了什么。陈进德虽不像凑热闹,却也被后面的人挤到了前面,见到了纸上的字迹,原来是一首诗:

   

  “战骨践成尘,飞入征人目。

  黄云忽变黑,战鬼作阵哭。

  阴风吼大漠,火号出不得。

  谁为天子前,唱此边城曲。”

   

  回家的路上,陈进德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鲁维山见他如此,问道:“烟火的事还没解决?”

  陈进德解释了一番原委,鲁维山皱了皱眉:“所以说你要找一种胶,既不能打湿火药,又要能将火药粘结在一起?”

  “没错。”

  “我一时也想不起来有什么胶,趁着天色还没黑,要不我带你去城南军市看看?”

  陈进德想了想,正好一直念着要去城南军市给妻子买点东西,于是点点头 :“也好。”

   

  城南军市位于杭州城南端的盐桥河边。盐桥河自钱塘江引水,由南向北贯杭州城而过。夹盐桥河两岸,自南向北分别驻扎着白璧营、宝剑营、马家营、大路营、青字营和福州营等六营劲旅。城南军市便位于白璧营之前。吴越国物阜民丰,国用充足,厚待将士。百姓们看准了军爷们花钱大手大脚,便从城内赶来,沿盐桥河西岸摆出了各色货物,起劲吆喝,吸引军爷们前来消费。

  二人赶到城南军市之时,已是日暮西山。陈进德见商贩们纷纷打出灯笼,叫卖着手中的货物:

  “春酒梨花白,上好的春酒梨花白,清甜润喉,余香满口,越喝越有,客官买些吧!”

  “条头糕,软糯香甜,入口即化!”

  “鱼干虾干,自家捕捞,自家晾晒,佐酒上品!”

  陈进德看到一位中年妇人开了个书摊,只顾低头整理书卷,并不吆喝。他好奇地上前问:“您这卖的是什么书?”

  “都是佛经,这里的《金刚经》是唐懿宗咸通九年的刻本,还有这里的《妙法莲华经》,这是后晋时的刻本。客官要不要买一本回去念诵?”

  “谢谢,我平素从不吃斋念佛。”陈进德想要离开。

  “客官等等。”那妇人叫住陈进德,从书页里翻找一番,找出一卷纸,交到陈进德手上,表情认真地说:“这是《消灾吉祥咒》,就赠与客官,希望能保佑客官全家平安。”

  “这……多谢。”陈进德有些意外,不免又驻足多问了几句:“您因何一人在此摆摊呢?”

  “不瞒客官说,家父本是八都兵中一员将校,武肃王裁减八都兵之时,家父复员归乡务农,老来方才得女。我八岁时,家父便去世了。家母伤心过度,也随家父去了。后来我嫁了人,丈夫也是当兵的,攻打南唐时战死了。我苦无生计,见这吴越国乃是东南佛国,信佛者众,于是便以卖佛经为生,勉强糊口罢了。”

  “裁减八都兵……”陈进德第一次听说这事,“这又是怎样的一桩旧事啊?”

  “就是当时武肃王钱镠看到吴越已定,决定以民生为重,于是将八都兵裁减了一半,让这些兵士回乡务农自养,但因为他们长年打仗,不会种地,虽有官府补助,生活困顿者也还是有不少。”鲁维山在旁边说道。

  “原来如此。”陈进德知晓了原委,心生恻隐,低头选了一册《妙法莲华经》,问道:“这本多少钱?”

  “五十钱,客官诚心要,四十钱也可。”

  “就五十钱吧。”陈进德从褡裢中取出钱,递到妇人手上。

  “谢谢客官。”那妇人仔细端详陈进德的面容,忽然问道:“客官可是心中有烦心事?”

  “一点小事,想要找点东西,却找不到。”陈进德不知为何,脱口说出了心事。

  “送客官一首禅诗吧,希望客官早日找到。”妇人缓缓吟了一首诗:“终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偶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陈进德不解其意,但还是默默记在心里,拱手道:“多谢指教。”

  “找东西要靠机缘,不靠寻觅。机缘到了,自然寻得。”妇人微笑着说。

  陈进德似懂非懂,对妇人施了一礼,然后与鲁维山又逛了一会,终究没找到适合做胶的材料。他怏怏不乐,但还是记挂着妻子,在一个卖成衣的摊位给妻子选了两件新衣裳,便和鲁维山回到城中,踏着月光,各自归家。回到家里,见妻子已经睡熟了,餐桌上留了一碗酒酿鸡头米,他心中顿时漾起一丝暖意。

  

   [1] 即吴越国创立者钱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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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越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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