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有一楼,号“琼林”,琼林楼高百尺,共九层,越顶上走越是贵客,不止王公重臣,贵妇仕女,更有众僧道名流,法师佛陀,道人方士。
素来是王公贵子云集。
七八九三层又称“莫愁园”,天下美人会聚之地,青楼朱阁,一笑万金钱。七八层楼,有银钱便可去得。而九层顶上玉阶金顶,丹楹刻桷,非极贵者不可登。
五个男人身着墨黑道袍,上了九楼,引得楼内小厮姑娘频频侧目,这不像是熟客。但众人很快又寻欢作乐起来,不再看他们,来这里的什么人都有,不算稀奇。
长廊曲折,幽径暗通,有厢房号“德音斋”。
五人行至此处停了下来。
“哥,咱们真要去?该不会骗咱们吧?”此人在五个人中最为瘦小,满面书卷之气,也最像个吃斋的道士。
“杨九你小子装什么?平日最爱鬼混的就是你。”说话的人高大魁梧,目如朗星,竟生得有几分贵家公子的模样,手执一把折扇,坠了白玉。“又不是没过去过,怂什么?若是骗人,我萧璟之第一个动手剁了他脑袋。”可细看之下却发现,这人左手自胳膊往下竟是断了,接了一副精铁铸的手,漆黑如墨,锋芒逼人,只好藏于袖中。
杨九低声骂道:“你个西园生的琢玉郎懂什么?我这是未雨绸缪,若是国主发现咱们私会朝堂中人,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一个极软媚风流的声音响起:“小九你就是书读多了,畏手畏脚。萧弟说得不错,来都来了,磨叽什么呢?说不定正有姑娘等着咱们呢。”他确是个男人,偏生了一副女相,薄唇挺鼻,肤白貌美,一看就是风月场里打滚的人。
萧璟之摇扇,笑了笑:“还是阿奂爽快。”
“可俺们去的楼,连两层都没有。”这男人生得最为高壮,方脸断眉,高鼻深目,异族容貌。头发竟不是黑色,而是烧焦的褐色,也作了中原道士的装扮,发髻高盘,但一口大兆北地方言比谁都溜。“五个人花销二两银子都不到,咋个比嘛。”
李奂啧啧摇头,道:“小莫你就是没见过好的。”
莫日根斜眼睨他,笑道:“你李家三百年前就亡了,咱们一个巷子里混大的,别打肿脸充胖子,你又能见过什么世面。”
为首的男人微微皱眉,道:“都沉住气。他若敢戏弄咱们,这个元春大节梁宅里的人都不要安生。”他生得清瘦高挑,蜂腰阔背,拂尘歪歪扭扭插在腰边,敷衍的很,一看就不是真道士。他抽出腰边拂尘,学人家道士那样甩了甩,吩咐道:“开门。”
另外四人面面相觑,愣了一下,谁也不想当头。
李奂猛然往莫日根膝盖窝一踹,小山般壮实的人撞在门上,直扑上正准备开门的齐桓,子昌见状,大叫一声:“刺客!”然后用力推开了齐桓。
外面丫鬟婆子们闻言皆是大惊失色。
眼看就要乱起来,齐桓忙招呼子昌:“是客人。”
李奂闻言愣住,看着齐桓一身檀色敞领大袖,绛纱蔽膝,宽衫束带,腰佩翠琅玕,一脸惋惜:“我还以为今日会有美人作陪,竟是个琢玉郎。”
子昌正赶着外面瞧热闹的丫鬟婆子们散去,闻言又惊又诧,愣了半晌,竟不知如何驳斥李奂。琢玉郎,钗金娘,都是青楼朱阁陪笑客,舞乐伎人,以才艺姿色为生。这齐桓却确是生得好颜色,却无论如何没想到,能生出这样的误会。
为首的男人也是一怔,见子昌面露尴尬,转身怒斥李奂道:“四弟闭嘴,梁大人喜欢什么人便点什么人,论不到你说话。”
齐桓气得面色煞白:“梁子昌!”
梁子昌吓得一个激灵,他梁家是玉京庶族里的新贵,一家上下全承了齐桓的宠。
他忙掩上房门,又转身一跪:“君上恕罪,是臣疏忽了,未将君上身份告知这些人。”梁子昌自然是奉命寻了这几人来,但他哪敢用渤海王的名义行事,于是便打了梁家的旗号。
“起身罢。”齐桓气不打一处来,自行入座斟酒。
梁子昌忙站起来,稳住神色,转身对五人道:“不可无礼,此乃渤海王君。”
丹霞天,翌日清晨。
云鹤睡眼惺忪,似乎有人正坐在床边,玉簪绿的大袖像春日的潭水,水上白玉雕的手骨节分明,又冰又软,她睁眼时,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覆在了上面。
她什么时候握了一只手睡觉?云鹤捏了捏,细滑的触感真实万分。
沉稳好听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摸够了吗?”
云鹤抬头,一时僵住。魏延年正坐在床头,一身玉簪绿的大袖纱袍,白玉莲花冠,乌发如瀑洒在青纱袍上,肌凝瑞雪,脸衬朝霞,眉似刀裁,整个人似春山一般。另一只手端了一盏青瓷碗,里面是黑乎乎的汤药。
她愣是看了半天才找回舌头,仿佛是她占了人家便宜。
“你怎么在我房里?”
“你染了风寒,烧了两天,差点死了。”
她似乎想了起来,大长老法山罚她思过,在雪夜里冻了半宿。回来后迷迷糊糊便睡了,谁料竟已从鬼门关走了一趟。想必魏延年是为了看顾她才守在这里。又看看这被强行握住的手,的确是她乘机占了别人便宜。
这真是个进退两难的困境。
但所幸她不是个清白看得比天大的贞洁烈女。
“你怎么还不放手?”云鹤一脸正经。
魏延年愣了愣,显然是没料到她这样厚颜,不过看来也确是病好了。
“你为何不放?”魏延年转头看向云鹤,明明是她先握了他的手,不过此刻两人皆未用力,只轻轻覆着对方,她的手又小又暖,稍稍用力便能握住,但他不敢。
“你可能在山上呆久了,不太懂。”云鹤理直气壮,“这在山下,叫做男女授受不亲,是不好的事情。我病着呢,肯定你先动的手,你先放。”
瞧着眼前人死不认账的的样子,魏延年觉得有些好笑,她竟以为他什么都不懂。
他缓缓抽出手,将药端给她:“那你先喝药。”
云鹤端过药,闷闷的嗯了一声,小口尝了一下,似乎有点不可置信:“可喜可贺,你终于没有把盐当成糖了。”
“我放的是甘草,喝完出来吃饭。”
魏延年又顿了顿,道:“我从祈仙居拿的饭菜,味道应该不错。”
云鹤闻言果然大喜,暗赞道,这人总算明白“勉强”二字实在是要不得。
很快饭菜的香味四溢开来。
两碗笋蕨馄饨,一盅雪霞羹,一盒广寒糕。
魏延年看着云鹤大快朵颐,颇有些好奇,本打算两碗馄饨都给她,忽然也想尝尝,自己径直端了一碗。他一向仗着修了仙身,可不饮不食人间烟火,除了偶有对了口味的糕点或酒水,向来他是不会生火开灶的。且渺微宫九百余年来,除了他也没有别人,他甚至从不在此用食。
这还是他第一遭在这里吃饭菜。
他当真离开人间已经太久了。
“你怎么不吃?不好吃吗?”云鹤见他只盯着那碗馄饨发呆,“你不吃给我啊,我爱吃这个馅儿。”
魏延年突然鬼使神差的开口,问道:“我以前爱吃什么馅儿?”
云鹤愣了愣:“我哪儿知道。”
“你当然知道,你还说要请我喝酒吃饭?”
“我没说过。”
“你说过,昨天梦里说的,想来咱们以前也算是有交情的。”
云鹤悔得肠子青,千算万算,没算到梦里嘴瓢了。这个交情,不要也罢,当年剐了她一身肉,如今是再不能被他诓了话去。
“你知道为什么说往事如烟吗?”
魏延年不说话,只瞧着她,看她又要演出什么戏
“是因为上天有好生之德,有些事情还是忘了好。”
魏延年将那盒广寒糕往她那边推了推:“那就不说了,吃糕吧。”
云鹤纳闷,这么容易便放过她了?
却听他又道:“泮宫的入学大典结束,今日起你便算是我渺微宫的弟子了,每日有三样事须得做,所谓一日三省吾身,一是清扫,二是做饭,三是记账。”
“好啊, 原来这儿等着我呢?你这分明是挟私报复。”云鹤气得一把将那盒广寒糕推还给他,“我来丹霞天是为了修炼,又不是为了开客栈!让我做这些干什么?”
“修行的课业自然也是要做的,这是两码事。”
这家伙果然是个阴毒狠辣的,这点倒是没变。
“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我就是个孤魂野鬼,死了附身在这个倒霉王姬身上。没料到睁眼就是九百年后,还又见了你这个——”云鹤看了他一眼,“故人。”
魏延年见她又要鬼扯,便自己吃起了糕,津津有味地听着。
“想必这么些年你也过得不容易,我呢,也不大容易。难得咱们故人相逢,哎,还结成了师徒,那更是难得,也是福气。怎么说呢,你从青屿山上救了我,我也帮你……”她转念一想,自己好像也没帮上什么忙,还一不小心捅了妖窝,放了个老妖精出来。于是语气一软,笑道:“我也帮你花了那么多银子,照顾了你从玉京到丹霞天,这一路的衣食住行不是?”
云鹤就有这么个毛病,越是心虚,就越是话多,话一多就容易胡说八道,
“既是缘分,就要珍惜,不然白辜负了老天爷的这番美意。再者,修行不是讲究个,太上忘情,斩断尘缘吗?我若是把旧日恩怨抖搂出来,万一坏了你的修行,那多不好。”
“那倒多虑了,我修行不靠这个。”
“那你靠什么?”
“天分。”
云鹤气不打一处来,道:“那你就当讲出来会坏了我的修行,我向来是个没天分的。”
“你我恩怨竟这样深?”魏延年故作思索之状,“那我该把你赶下山去?”
“你倒是会说笑,哪儿至于。”云鹤讪讪的笑了笑。
“仇人?”魏延年忽然起身,目光灼灼的看着她。
“不敢当,不敢当。”云鹤放下碗,像老鼠见了猫。
“朋友?”
“没那么熟,萍水相逢,数面之缘。”她不敢看她,起身作势要去找茶碗,顺便往门口寻着。“我哪儿知道那么多。”
说完便往大殿门外跑。
魏延年身形一晃,人便在她眼前。
“你这可是严刑逼供啊!”虽是心虚,她倒高声挑衅,论身手,她自然是比不过,只能以气势压人,仿佛她真受了天大委屈,眼圈儿瞬间便红了。
“君臣?”魏延年又往前一步。
“不知道。”
“夫妻?”
“我还父慈子孝,舐犊情深,姊妹同心呢。你怎么不说兄友弟恭呢?”
魏延年顿时愣了神,这他倒是没想过,盯着她这一身男弟子的装扮,思索起来。
云鹤忙捂住胸口,急道:“收!别瞎想啊。”
“情人?”
“天打雷劈,我瞎眼也不会看上你。”
好巧不巧,天上骤然冬雷阵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