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累惊得云鹤一个激灵,暗骂天公不开眼,怎么轮到她胡说八道的时候,就非得当真呢?
天上还飘着雪,又下起了大雨,一时雨雪交加,天色昏暗。
见她脸色大变,魏延年倒是颇为好奇的瞧着。
云鹤觉得若不想个办法堵住他的嘴,此事怕是收不了场了。
“在青屿山,是我骗了你。倒不必费劲心思这样对我,你再好,我也是不愿说的。算我欠你个人情罢,到底是你把我从青屿山救下来的,你想一下除了告诉你陈年旧事,你还想从我这儿讨什么好处?”
魏延年算是发现了,她这人虽然有几分厚颜,但良心犹存,受不了别人平白无故的恩惠。但他能讨什么好处?这个问题若是交给八长老无因,那必然是要欢喜一番,好好赚上一笔,但魏延年向来不是这种算计谋划的人,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能从她那里讨什么好处,盘算只好让她欠着了。
于是他依旧不说话。
云鹤瞧他十分勉强的样子,以为他这是瞧她现下一平如洗,又没什么打架的本事。不论是撑场面,还是看里子,于渺微宫都没什么用处,嫌弃了。她从青屿山走的时候,银票本是拿足了,偏在软红坊打架的时被雨淋得稀烂;功夫原本也是极好的,只可惜在这人人修仙练道的丹霞天,也没什么大用。
且自己这孤魂野鬼附在这具身体上,按魏延年之前的说法,粘得不太结实,附得不太牢靠,以至于在软红坊打架时染了妖魔的煞气,成了个天天得喝药的病秧子。
一时有些蔫了,萎靡道:“你要实在嫌弃,便赶我走吧,反正你想知道的我不会讲。且又是个拖油瓶,渺微宫收一个药罐子徒弟,于你也没什么用处。”她自然说的是气话,但也确是实话。
她对魏延年没什么用,反倒是自己有求于人家。
“那不成,你欠我渺微宫的债得还。”魏延年突然开口。他没料到自己逼得急了,她竟宁愿走也不肯说,是他太着急了,得换个法子。
“什么债?凭什么?”云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哪儿来的?”
“丹霞天每月派发到各宫的银两有限,按人头发,咱们宫两个人只能分到二两银子。”
“一人只得一两?”
“我七你三。我是长老,领一两四钱银,入门弟子得六钱银。但你尚未参加试炼,只能领二钱。”
“我还没领呢?”
“你刚吃的这顿饭,花了一钱加十八文铜板,还没算最近炼药用的钱。”
“我本以为你不是这种锱铢必较的人?”
“那你可能有些误解,我虽不擅计较,但学得快。”魏延年坦然道,“且容成师尊向来嫌弃我修炼时太过依仗天赋,不食人间烟火,没有受过人间的苦。所以我觉得你不要重蹈覆辙,每一文钱都务求做到清清楚楚,问心无愧。”
云鹤翻了个白眼就要走,却忽觉撞上一堵空墙,低头一看脚下竟生出一个法阵。
“这么生气?”魏延年走近看着她,“正好今日第一门课。”
“什么课?”
“心法。贪恚愚痴苦恼之患,皆是人心作祟。端心正意,是修炼的起始,两个时辰后我再来。”
玉京,琼林楼。
梁子昌大喝:“不可无礼,此乃渤海王君。”
这五人方才明白过来,刚才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可不料,为首的男人反倒冷了脸色,笑道:“本是梁大人说有买卖可做,叫我等来商量。我正纳闷,梁家如何富贵了,怎能约到琼林九楼。原来竟是渤海王要见我等。”
梁子昌听他这幅阴阳怪气,有些纳闷,道:“慕容璋,你这是何意?渤海王的买卖你们便不能做了?”
慕容璋笑道:“怕是不能奉陪。”
他一挥手,其余四人皆不再多言,立时便要随他出去。
“我阿娘的话你们听得,我的话便听不得?”齐桓忽然开口。
慕容璋停住脚,侧目道:“君上何苦撕破脸呢?”
“听说你们北襄国的人硬骨头,亡国百载,也不愿做我大兆的臣。”
慕容璋转身,一双凤目斜睨着齐桓:“一只羊,凭什么要狼听话。”
其余四人皆是大笑起来。
慕容璋笑着走到齐桓跟前,用拂尘的木柄摆弄着齐桓面前的各色佳肴,忽然皱眉道:“看看这些金杯玉盏,我一直觉得国主应该再生一个儿子。否则——”
他忽然伸手握住齐桓手中的白玉酒盏,齐桓不动声色地松开手。慕容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端详了半天,一松手,白玉盏碎了满地。
“一旦碎了就没了。如此娇贵的王有什么用呢?”
齐桓看着碎了一地的玉盏。
“诸位过的很辛苦罢,北襄国的巫族血脉,见不得光呢,刀口舔血的日子。”
“所以呢?你要怎样收买人心呢,黄金?官职?一个傀儡诸侯没这样的本事吧?不服管的小崽子,跟你母亲好好学学罢。你还不够本事来命令我们,我们只效命于北襄国主,拥有最强大血脉的人。”
“血脉?连国土尚且都保不住,谈什么血脉。”齐桓冷笑,“不过你要谈,我们也可以好好谈谈。巫族血脉?不,那是恶魔的力量,来自地狱,北襄的巫族后裔,半魔神的后人。黄金和官职当然不能收买你们。”
“诸位,本君自然还有更高的出价。”齐桓起身,“你们或许还不太了解我,也不太明白齐氏于天下人意味着什么。”
他走到慕容璋面前,笑道:“那么我来告诉诸位,齐姓诸侯,就意味着光明正统,不论你将我看作什么,在大兆的土地上,我们才是真正的牧羊人,开疆辟土,分封宗室,我就是一国诸侯,渤海王君。赠予你富贵还是卑贱,都是本君的权力,这也是血脉的力量,是齐氏先祖赐予子孙的荣光。”
齐桓目光如炬,莲花瓣作的双目泛起血丝。
慕容璋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有些惊讶,这满身锦绣裹住瘦弱的青年,竟有野兽般的目光。
“而同时,我身上与你们一样,也流着半魔神的血液。你们的国主,我的母亲,也赐予我这支血脉的力量。百载之前,北襄为何亡族?因为我们的力量异于凡人,招致诸国妒恨。从此我们的族人生活在阴影下,而北襄王室寄生于大兆百年,如家臣奴仆一般。我的父亲因娶了北襄女子,不得继承大统。而我作为诸侯却日日待在玉京,傀儡一般,受众人监视。你们的恨也是我的恨,你们的屈辱也是我的屈辱。”
“可你姓齐,你是大兆的诸侯。”李奂冷笑,“大兆给你的,我们不能,我们不过亡国罪臣之后。本就是世代血仇,难不成我们还要助你一臂之力?”他是前朝大夏李姓后人,三百年前大夏灭国后,部分李姓皇族北上逃亡,入了北襄国境。其后代与北襄国人姻亲生子,逐渐成了北襄望族。后北襄亡国,除王室外,众公卿贵族皆罚入奴籍,李家一脉自然也在其中。
齐桓笃定道:“可我也会是北襄的王。我同时拥有两支血脉,我给你们的是其他齐氏宗亲所不能够给的,你们想要的只有我能给。”
萧璟之收起折扇,那只精钢铸的手把玩着玉坠,叹息道:“多动听的话啊。若你不是国主的孩子,我肯定已经拔了你的漂亮舌头。萧氏族人百年前被编入奴籍,我自生下来便是秦楼楚馆里的琢玉郎,你们这些王公的漂亮话,龌龊事我都见过,我受的屈辱,你怕是没有受过。”
梁子昌怒道:“放尊重些。”
李奂身形一晃,便已然弯刀在手,勾住了梁子昌的喉咙:“安静些,梁大人。”
慕容璋看着齐桓:“你能给我们什么?你又想要什么?我听说国主尚未有传位之意,你如今来招惹我们,是何用意?”
齐桓:“传说当年北襄有十二武神裔。”
杨九冷笑道:“不错,可惜除了大哥,我们其余四人皆不是武神裔后人,在国主面前也说不上话。君上是国主独子,她的位置自然是你的。”
“旧日的功业终将变成尘土,新的荣光自然由新的人来铸造。”齐桓笑道,“而我要给你们的,自然也不是区区一个流亡的北襄国主,或是渤海王君能给的。”
慕容璋一震,忽然明白了什么:“你要大兆的天下?”
“不是我,是我们。我们要大兆的天下,我们要族人们生活在太阳下,像千千万万的百姓一样,没有奴籍,没有苦役。”齐桓环视众人,痛心道:“本君惭愧,我母亲将诸位当作手中利剑,斩杀她的仇敌。诸君本事远不止于此,我当以国士相待,将你们看作左膀右臂。而你们,会是新的武神裔,与我一同开启这个新的时代。”
莫日根缓缓走近齐桓,巨大的身躯俯视着他,笑道:“还是漂亮话。你能有什么本事?”
慕容璋也不阻止,玩味的看着。
灯光下,莫日根的阴影笼罩住齐桓,像准备撕咬羊羔的猛虎。
齐桓笑道:“我说了,我们是一样的血脉。”
众人正不解其意。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齐桓的声音轻软,却带着无法抗拒的威严。
倏忽间,一股森然之气涌来,空气变得黏稠而沉重,犹如巨山压顶,齐桓瘦弱的身躯陡然高大起来。恐惧涌上慕容璋心头,四肢百骸具是无力,除了齐桓的声音,他什么也听不见了。眼前瘦弱的贵族青年仿佛太古时的魔物,带着神明的意志,和阿鼻狱群魔的狂怒,众人的膝盖不由自主的跪下,犹如皇帝亲临。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齐桓伸手抚上梁子昌的头颅,“赐汝血脉,赐汝骨肉,赐汝死亡。”
梁子昌显然没有料到有此变故,他周身涌起黑雾,双目血红,肌肤似乎快要爆裂,整个人扭曲痛苦倒地,他听见周身骨骼碎裂的声音,但很快又重新生长起来,期间如遭雷火酷刑,挫骨扬灰之苦也不敌万一。很快他就不再挣扎,周身涌动的黑气消散开来,他重新跪倒齐桓脚下,神志尚且清醒,但显然这已不是凡人的身躯。
慕容璋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这一幕,一个凡人化身魔物,只需一盅酒的时间。
齐桓踱步到他面前,又伸手抚上他的头颅,感受着他的颤抖。
“赐予你富贵或卑贱,永生或死亡,都是本君的权力,我才是牧羊人。”
慕容璋汗流浃背,说不出一句话。半魔神,传说那是被上天抛弃的神明,诸神将他们抛弃在荒原上与牛羊为伴,渴饮泉水,饿食生肉。他们不甘领受神罚,劈开大地,转身堕入地狱。
他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大的力量,比他的母亲更加强大而纯粹。传说北襄国由四个兄弟建立,他们都是半魔神的后裔。四兄弟骑着熊一样高壮的骏马,从都城向着四方出发,他们经过的地方,遍地都是累累白骨,除非俯首称臣,方能幸免于难。很快他们的疆域变得辽阔无比,北接摩罗冰海,南与松漠西北诸国接壤。他曾一直以为这是舞乐伎人的夸大,戏里的故事罢了,原来竟是这样可怖的力量。
“你们走进这道门前一定想着,我这个靠着血脉的废物,为什么从不修行?这样的国主还不如羊崽子有用。”齐桓耐心的解释道:“因为我从诞生之日起,便是个魔鬼,差点杀了阿娘。于是阿娘总想着,将我养成一个废物,才能好好疼我。”
“我很想阿娘疼我。”齐桓眼中突然涌现出悲伤,“我什么都听她的,可她还是不愿意留下我喜欢的那个女孩。”
“是我放了那只九尾狐,她告诉我阿鹤还活着,一个道士带走了她。”齐桓喃喃自语,仿佛在说给自己听。
慕容璋暗骂,早该杀了那只狐狸。
“本来我想着,她既同我没这个缘分便罢了。可阿娘还是不肯放过她,竟让你们去了。”
“你们杀了她对吗?”他变得小心翼翼,明明极其的克制,却又像是恶鬼的嘶吼。但滔天蔽日的悲哀裹挟着愤怒,也涌上众人心头,令人无法呼吸。他是他们的“皇帝”,血脉相连令臣民们与他悲愤与共。
“告诉我。”齐桓猛然扼住慕容璋的脖颈,广袖纱袍的玉面郎君,活生生是从炼狱里爬出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