泮宫门前空无一人。
他们来晚了。堆琼积玉千堆雪,千回百转随风回舞,倒白看了一夜陵虚谷的雪景。
“咦?她走了?法山师叔终于放云鹤姐姐走了!”夙英惊呼,“也不知她怎样了,我回去看看。”
“你今日功课还未做吧?”无因突然开口,“为师平日里怎么教你的?今日事今日毕。”
夙英装聋作哑,刚要转身,便被无因一把拎起,腾云走了。这两人走得风风火火,徒留魏延年一个人待在原地。
“师父你平日里不是这样讲的。”云霭里夙英愤愤不平,理直气壮道:“你总说人不要为难自己,我今日很辛苦,不想为难自己,功课明日补上也可以。”
“那倒也不必巴巴的今日去瞧人家,不看脸色,也该看看天色。”
雪夜寒冬,漆黑一团。
夙英闷闷道:“可渺微宫不像咱们罗浮宫人多热闹,只她一个弟子,有个病痛也没人照料。我心疼的紧,好好一个人都冻青了。”
“你怎知道没人照料?”
“师父,你可别为九长老说话。你和云鹤姐姐,你们这些人都容易被色相蒙蔽,我可算见识了,无尘师叔白长了副脸,却没有心。枉我当初还以为他和云鹤姐姐……”她叹了口气,“唉,不提也罢。怪不得我说给旁人听他们都不信,夙栎师姐还笑我是磕了盐巴当蜜罐,又闲又傻。”
“啧,我听人说前阵子你得了本香谱。”无因突然话锋一转,“烨朝白氏那本《景安香谱》。”
“我不和你赌。”夙英突然清醒起来。她这个师父,虽仙龄尚轻,又行事散漫,论修行,或许于众长老中绝排不到前面,但论吃喝玩乐,自在逍遥,除他不作第二人想。常年作文生打扮,却无半点文人傲骨,八面玲珑,口腹蜜剑,面白心黑。承了容成仙君厚颜无耻的衣钵,眼睛骨碌碌一转,十条八条计策便是有了,可惜都未用在正道上。
无因笑道:“我若是输了,南殿里的东西,你随便挑一件,你若是输了,《景安香谱》便归我。”
“我要那把晁公刀。”夙英觉得不亏,她觊觎无因天南地北搜来的宝贝们很久了。无因平日偶有心血来潮,便喜与众弟子打赌玩,可南殿却是从未舍得打开的,“怎么赌?”
“再说罢。”
泮宫离仙都峰也有些路得走。
魏延年沿途寻去,却始终没看见云鹤的身影,可她腿脚想来也没有这么快。虽是疑惑,却也只能先回了渺微宫。
他瞧了一眼云鹤住的那间屋,黑灯瞎火,不知是没回来,还是已经歇息了。本想要敲门的手,虚晃了一下,又放下。若是已经歇息,那自然冒昧了,若是没回来,倒像是他上赶着找人家,甚是可笑。他自认是她师父,这个嫌,总归该避一避。忽又想起白日里同师尊说的话,他说自己不过是为了还恩情。她此生既想修行,他便助她修得仙身,圆她此生心愿便好了。除此之外,横生枝节倒不必了,当年十方镜里那段缘分,已是了结了。
“让一让。”
这声音又冷又倦。魏延年转身,只见云鹤一身雪渣,小脸煞白,嘴唇乌紫,那双眼睛却还是恶狠狠的。他刚想说话,却见她无心闲谈,看也不看他,推门就要进去。却不料,腿脚僵硬,一时失了重心,猛地栽了下去,咕咚一声,竟跪在地上。
仿佛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魏延年愣了愣,笑道:“都这幅样子了,倒也不必跪了。”
他想伸手扶她起来,她倒已经毫不客气,一边举手打算扶着他起来,一边骂道:“跪你奶奶个腿儿,快扶老子起来。”
话一出口,云鹤愣住了,实在是失策,她冻了一晚上,风寒侵体,鼻塞脑热,浑身乏力。话一出口嗡声嗡气,又软又绵,乍听倒像是在撒娇,毫无气势。而正当她走神的空当儿,没扶住魏延年,却不当心拽了他的袖子。且这纱袖软腻,竟抓不住,以致于起身只起了一半,却失了着力之处,另一手又离了地,腿脚也不灵,彻底没了平衡。整个人往下一倒,竟将魏延年也拽了下来。
魏延年吓了一跳,但到底稳住了。自己没跟着栽下去,反扶住了她胳膊,将人从地上拽了起来。一阵手忙脚乱,她陡然抬头,两人挨得极近,呼吸之气扑面而来。
吓得云鹤一个激灵,忙撒开魏延年袖子,自己麻溜退了三步,晃了两下,才立稳。
“谢了,我睡了。”
魏延年也作势要走,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刚要开口,就听云鹤急道:“今晚我不喝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喝,您趁早歇了吧,恕不远送。”
魏延年却悠悠来了一句:“你不饿吗?”
云鹤沉默了一下,问道:“是你做的吗?”
“你有什么别的想法吗?”
云鹤斟酌了一下,道:“白天你给我那盒点心不错。”可想必不是出自他之手,此人出家前是个富贵公子,后来又修成散仙,怎么看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但夜深了,倒也不必太复杂,你给我两个馒头就行。”
糖都能放成盐,实在是不期待他手下能有什么好味道。她这么夸奖,不过是想先给个甜头,以示鼓励,以免伤了他这番好意。
只见魏延年稍加思索,似乎是明白了的样子,掩上房门,出去了。云鹤十分满意,长舒一口气,想来他是明白了自己这番良苦用心。
这渺微宫冷清。
百年来,据说只有魏延年一人居住,自八十余年前他下山思过,这里便彻底空了。仙草藤蔓疯长,飞禽走兽常驻。不过有一个好处是别家没有的,人少,东西自然也不必与人分着用。诸峰宫殿皆引了地下涌出的热泉水,当作日用,她这屋后便有座小的热泉眼。偏殿向来是分给弟子们住的,浴堂自然也是同用,一般需得将水打水出后再用,但这里弟子只她一个,便没这些讲究,她径直泡了进去。
一身冻得僵硬,陡然浸到汤泉中,四肢百骸骤然舒畅。
望着蒸腾的雾气,她捧水洗了把脸。
想着近日种种,感慨万千,又喜又愁。喜,自然是为入了丹霞天,日后修炼有了着落。愁则是想到日后与魏延年同在一屋檐下,旧日往事总在她心头晃,实在膈应。她虽打定主意不说九百年前的旧事,但保不齐他也是有谋划的,否则为何如此好心,愿教自己本事,还助自己参加修炼。云鹤又想着当日在青屿山白云观与他那番交谈,不难看出,他是颇为在意当年往事的,想要查个究竟。
且此人性情大变,不好应付。
说到底还是居心叵测。
忽的,云鹤一阵头疼,脑袋愈发昏涨起来,赶忙起身。想必是她思虑过多,一时忘了时间,在这汤泉中待久了,又热又闷。
她胡乱穿了干净衣服,便滚上床去睡了。
浑然忘了还跟魏延年要了两个馒头。
魏延年后山食园端了些吃食,敲了半天门,没有人应,屋内灯却未灭。他想,这怕不是还怄着气。按照无因的说法,自己这番不闻不问,毫不护犊子的做法,实在是无情无义,可恶的很。但他向来觉得入门修炼,需得勤谨自省,既是自己做的事情,便要自己担着。他虽是她师父,管得了一时,却管不了一世。如今在丹霞天有人护着,可倘若日后出去闯荡,没人护着了,又当如何?到那时她若自己护不住自己,今日自己这番好意,岂非害了她。
思来想去,倒还不如让她吃些苦头,长些记性。
况且,她性子刚烈,这点挫磨,也还能受住。来日方长,她一时想不通,也不打紧。
魏延年思量这番,便推门进屋,打算放下吃的便走。却不曾想,推开门,屋内空荡荡,人不知哪里去了。他心头一紧,忽闻一声闷响——
他转身望去,竟是云鹤连人带被子从床上滚了下来。原来是上了床榻,难怪没瞧见人。可只见被子里的人毫无反应,仍睡得死沉。
魏延年放下食盒,走近一看。
云鹤双目紧闭,满脸烧得通红,额头黄豆大小的汗珠滚落。魏延年俯身将人从地上抱起,放回床榻,伸手探了探她额头,烫得像刚出锅的包子。
病得不轻。
他本觉得自己在理,这下却又不那么在理了。
云鹤糊里糊涂这么一摔,半梦半醒,浑身酸痛。模模糊糊见了魏延年这张脸,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不由暗骂自己不争气,怎么梦里还念念不忘这张脸。也不知这梦是在九百年前,还是九百年后?眼下烧得头重脚轻,如坠云端,她自然是分不清,只觉少见他这幅清冷自持的面孔,还坐在一旁瞧着自己,离自己这样近,还摸了摸她额头。
她更是笃定,这必然是在梦里,又觉得自己总这样想着魏延年,甚是可笑。
但既是梦里,也无所谓,于是便盯着他看了起来。
魏延年见床上的人一脸傻笑,只怕是烧糊涂了,心想还是得弄些药来。云鹤恍惚里见魏延年要走,忙拉住,魏延年只好又坐下。她头疼脑热,烧得糊涂,眼皮直耷拉,只觉到处人影幢幢,看得不甚清楚,索性伸手拽了对方衣领,硬生生将人扯到眼跟前,仔细瞧。
两人鼻尖轻轻撞上,云鹤的鼻尖又凉又软,雪肤嫣红,面颊上细软的绒毛也清晰可见。魏延年看得一怔,转头侧开脸,想将她的爪子扳开,却不料她反倒握得更紧。
梦里他身上也是那股子梅花香,云鹤认真嗅了嗅,好像还有酒气。
“又去跟别人喝酒。”她嘟囔了一句,将人推开。
魏延年好容易脱身,又听她烧得来满嘴胡话,不及细思,刚起身要走。却听身后人呢喃道:“我叫你,你怎么不来?”
“你叫我做什么?”
“喝酒啊。”
“我是谁?”
云鹤想也不想:“魏延年啊。”可显然还未清醒,她很快又翻身睡去。魏延眼色沉了沉,若有所思,他开始有些迫切的想要知道,九百年前的那些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