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大的雪,你回去罢。”无因起身。
“还未分胜负呢。”魏延年望一眼窗外,暮雪纷纷。
“那便算是你赢了。”无因拿起桌旁那只小熏炉,把玩起来,温香阵阵,熏炉铸成一只神雀,朱雀口中衔鱼,身负雏鸟,雍容祥和。他是惯会享受的,爱这些奇巧玩意儿,每每下山,总要带几件回来。至于研香温酒,花草厨艺,无一不精。
“罗浮宫总有很多稀奇玩意儿。”
“山下捡的罢了。”无因望了一眼案几上的小炉,一直烧着火,现下整个屋内酒香氤氲。无因弹指一挥,火便熄了。“今日泮宫大典,大家一道走过场,我也不得空。托后山食园采了些野蕈,想用酒煮着吃,你要是还赖在我这儿,便一起吃罢。”
“不想下棋,师兄便要下逐客令了?”
“何苦呢?我什么时候赢过你。”无因放下熏炉,“我怕你的心思也不在这里,只寻个借口,找我来解闷儿。”说罢,无因便起身,去舀了两盅酒汤,分了他一份。
色泽清雅,如玉浮春水。
魏延年尝了一口,野蕈混着绿竹笋,又裹挟着酒气,顿时唇齿生香,满是山林之味。
“用的洞庭春?”
“虽不近庖厨,鼻子倒挺灵的。酒煮玉蕈,这酒便用的洞庭春。”无因得意道:“除了酒和野蕈,还有一物必不可少,那就是我这清远峰上生的青玉竹笋。这醇厚中便又添了几分山野之气,不至于太腻,也会太淡。”
“师兄哪日不想修炼了,开家客栈也可过活。”
“我是向来厌恶二择一的,在你去白云观后不久,我就在山下开了家客栈,取名祈仙居,找了几个弟子照料,丹霞天的事务和山下的生意都不耽搁。”
魏延年忽觉面颊发热。一低头,才发现自己那盅已然空了,他竟不知不觉吃完了一盅酒。
无因也是吃了一惊,笑道:“我一向以为你清醒自持,于口腹之欲没什么所谓,竟也这般穷凶极恶。你若有心,下次来我挑些食谱送你,自己回去弄弄,省得你那渺微宫成日里冰窖一般冷清,外面都说你是东仙源三百洞天里,第一不近人情的神仙。”
“我竟有这个风评?”
“倒也不委屈,若我是你,早就去泮宫捞人了。”
“夙英不也没回来?”
“她机灵卖乖,又会服软,法山师兄必是早早放她了。”无因笑道,“她如今还未回来,我猜是为了你新收的那位弟子,她一直说很喜欢这位新来的姑娘,现在定是还在陪着。”
魏延年想了想,道:“她也机灵。”
还惯会撒谎演戏。
但他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但只怕不太会服软。”
“师父——!你快去泮宫。”
夙英总算是赶回了清远峰。
“美人师——不,无尘师叔也在?”
“云鹤……快冻成冰渣子了。”夙英夸张道,“话都说不出来了。但是法山师叔说,她不认错便不能走。”
无因奇道:“是因她上课偷吃东西?”
夙英急的直跺脚:“一言难尽,快走罢。”
无因正要叫魏延年一道,却发现他早没了踪影。
云鹤此生最厌两件事,一是认输,二是认错。沙场厮杀,你死我活,认输便死了。朝堂后宫,她是大烨帝姬,天家之人,不容有错,也不会有错。她不是不知道自己这样甚是可恶,但又偏偏改不掉。可倒也不是不能转圜。认错嘛,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她也懂。但如果实在得认,那也是偷偷认给自己听。若在人前,那必是头比铁硬,嘴比刀快,心比天高。
尤其今日之事,她一点转圜也不曾想。
原本见那桂花糕落地,法山见了也只觉好笑。并不曾想如何为难她,只说:“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若答上来,便坐下听。”
云鹤满以为他要说什么仙门典籍。
不料法山却问:“我丹霞天素来讲究仁义二字。只因不论隐世修炼飞升,或是入世治国安邦,皆离不开这两字。我刚刚讲诸国史集,大烨八百载而亡。你且说一说,那烨国如何失了仁义,暴虐苛政,以致百年国祚,毁于一旦?”
法山本是顺口一问,她本也可随口一答。无非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一类的答案。
众弟子也纷纷低语,法山长老也算是给足了她面子。
云鹤却道:“山中有两只兔子吃草,遇见了一只饿虎。那虎自然是追逐兔子,一番追赶后,一只兔子被老虎吃了,另一只则逃走了。活下来的那只兔子,是因为跑得比猛虎更快才活下来的吗?”
“自然不是,它不过是跑得比另一只兔子更快些罢了。”
“正是。但那只活下来的兔子却以为,是因为自己跑得比猛虎快。后来当再遇见猛虎时,它洋洋自得,以为猛虎追不上它,却不料命丧虎口。”
“你这是何意?”法山冷着脸。
“误以为’仁义’便可安邦定国者,与误以为自己比虎迅猛的兔子,一样荒谬。他们不过恰巧赢了,便想寻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解释所有因果。安邦定国之事,百家之言,尚且难有定论,如何用只用’仁义’二字便哄了人去。严法苛政,自大烨开国时便是如此。换而言之,大烨并不因有仁义而立国,也不因严法苛政而亡国。大烨就是那只兔子,当初活下来,只是因为比另一只跑得快。后来遇见了另一只比它跑得更快的兔子,便换它落入虎口了。”
另一只兔子就是李琰,是大夏。
大烨当年的兵马横扫诸国,是因为有献安太子,她那个能征善战的哥哥。父皇却以为是因为他的仁德和国库里的粮饷。权贵们向皇帝谄媚,您如此仁厚,太子却喜征战,子不类父啊。三人成虎,父子离心,当太子离开京城,很快诸侯们的军队就开始集结,攻下一座座城池。父皇却慌不择路,结下盟约,将她嫁给了李琰。
如今这个问题在她听来,除了荒唐二字,也无话可说了。
以豫明为首的一些新弟子们窃窃私语。豫明是法山座下的试炼弟子,眼见着师父能被人这样怼,一时觉得又是佩服,又是好笑。“这怕不是诡辩?”“可似乎也有些道理。”“有什么道理,小声些。”“她就是美人师叔带回来的那个弟子?有九长老撑腰壮胆,那自然是不怕。”“师尊最疼的就是九长老。”
“心怀仁义没有错。但只凭仁义想要安邦定国,那是骗小孩的鬼话。”
夙英则是在一旁急得脸都白了。
法山不怒反笑:“想清楚了吗?”
“想清楚了。”
“你自认没有错?”
“吃东西错了。回答的问题没有错。”
“执迷不悟,那你便在此思过,待想明白哪里错了再走。”
于是,直到泮宫大典结束。
入了深夜,众人四散,连清扫值夜的弟子都已歇息,她还立在雪地里。
法山瞧着夙英跑了,自然知道她要去搬救兵。
但他倒也无所谓,负手而立,站在石阶上,望着已快冻成冰柱的少女,缓缓道:“食色性也。人饿了肚子,想要吃饭,我不以为有错。你为何却愿为此认错?”
“课堂若有这条’禁食’的规矩,我身为丹霞天弟子,坏了规矩,那我便是有错。”
法山笑道:“你这块石头,当真又臭又硬。抗到现在,也是本事。”
“谢长老夸奖。”
“那你可知我为何还要罚你?”
“长老认为弟子说的不对,想让弟子认错。”
法山大笑道:“我倒无如此蛮横之心。诚如你所言,百家之言尚难详述安邦定国之策,我又如何能认定自己便是对的?那岂不可笑?你直抒胸臆,自然没什么错。”
“那长老为何罚我?”
“其一呢,是为了让你吃一吃苦头,看看你这骨头有多硬。其二呢,我以为你最大的错,便是不肯认错。其实这也不算错,胜负之心罢了。你倒未必认为自己是对的,只是不肯认错,认错便像是认输了。这世间自然是要分对错,要看黑白,要论输赢的。只是天地之大,乾坤万里,在对错,黑白,输赢之间,还有许多东西,值得你睁眼去看看。”
云鹤反倒是半晌无话可说。
“你走罢。”
法山腾云而去,很快消失在漫天飞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