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成拿起一枚白子,看了半天却不落子,那只青色小雀跳了上去,恰站在棋子上。另一只赤色小雀则站在肩头,对着青色那只叽叽喳喳。
“南方有比翼鸟,飞止饮啄,不相分离……死而复生,必在一处。”容成看着两只小雀,“世人总爱这样美妙的故事。”他忽然松开棋子,青色小雀一个不稳便落入他的手心。
“但往往是不堪一击的幻象,如梦幻泡影。”
容成一把握住青雀,自然是没有用力,赤鸟却急不可耐的冲了过去。容成松开青雀,两只鸟忽而合成一体,身体暴涨数倍,有雏鹰大小,盘旋长鸣,又重新落在容成肩头。
“我一直以为你很清醒。”
“弟子只是为了还她恩情。”
“幻影罢了,谈何恩情?十方镜中人,皆是世间痴缠不散的魂魄,你不过借此历练渡劫,她则消解心中愁怨。你既已出镜,修得仙身,她也得偿所愿,重入轮回。这场风月债便一笔勾销了。”
“可她因弟子而死。”
容成将手中白子扔在棋盘中。
“人出来了,心还困在里面。”容成叹一口气,“你莫不是想追查入门前的事情?可你又如何知道她是幻女魂魄所化?或许只是生了同一副皮囊。”
“她与那幻女皆知晓弟子俗家姓名。”
“那她可愿将旧事告知于你?”
想着云鹤几次三番撒谎戏耍,魏延年沉默良久。容成看出端倪,笑道:“前尘往事,忘了又何尝不好呢?我早说了,为师是把你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难不成你竟还以为能有什么好事能落在你身上?”
“不求往事。弟子只助她完成今生心愿罢了。”
“她可还记得十方镜中往事?”
“不记得。”
“那你怕是有苦头吃了。”容成似笑非笑,“你这桩桩件件原本都该罚,如今我竟不想罚了。”
魏延年正不解其意,忽见周身白光一闪,心口阵痛。
身上的净心咒竟被容成解了。
“本想着纵使你回来,这咒也该期满百年再解,需教你吃足苦头方够。可如今看来,皮肉之苦奈何不了你,也没意思。我既拦不住,便索性推一把。你且自己撞开南墙看看后面有什么。凡事自有因果,你的罪过,轮不到我来罚。自己的执念,自己受罢。”
容成言罢,便抛下魏延年走了。
有些小弟子远远瞧着,也不敢靠近这丹泽亭。过了会儿,见魏延年也去了,方才敢上前收拾棋局。却见这棋一子未动,甚是奇怪:“怎么的空空荡荡,一子未落?”
“是啊,本来还想观摩一番。如今这怎么看输赢?”
丹霞天有二十一座主峰。
众峰之首曰:逍遥峰。此峰上立了座太清宫,乃历代丹霞天掌门之所在。晏青已等了有一会儿,他今日一身水色大袖纱袍,格外清爽。他身旁则是一玉色长衫的男人,面容清癯,也不梳发髻,只一根青带懒懒系在后面。
容成回来见了两人,又瞧了一眼玉色长衫的男人,感叹道:“稀客啊,妙乙师兄怕我去找那凤凰打架?”
“是啊,我徒儿清玄的一双眼睛被他坏了。”妙乙毫不客气,“再者,想着待你去了,我便可接任丹霞天掌门之位了,再顺带给你立个碑。不过真是可惜,你竟然不去。”
晏青笑道:“你们如此和睦,我长真天真是自愧弗如。”
妙乙奇道:“哦?愿闻其详。”
“长真天的华萦长老上次提刀追他,围着东仙源跑了三圈,这厮最后在我这太清宫落的脚。”容成罕见耐心的向妙乙解释。
晏青嘴角抽了抽:“那是我让着她。”
容成瞟了两人一眼,“说罢,什么事儿?为了那只凤凰?”
妙乙指了指晏青:“他非要找人喝酒,在祈仙居订了座。”
整个东仙源往东,是临海的。诸山脉接连海岸,这一带亦接近人间,于是各洞天福地皆派有弟子驻守。说是驻守,其实不过装成凡人模样,伪作士农工商,或开客栈,或开染坊,食园,农庄……比邻人间村落,或偶有凡人到访,他们也正常接待。沿着山脉往上,便是仙家之地,也行农商之事,不过只接待各界仙门之人,或上界神君,也偶有精怪来访,凡人则是远无法触及此处。
据说这是很早以前就定下的规矩,除了仙门课业,弟子们也需能在人间某得生计的本事。众洞天的老人们以为,这也是对弟子们对修炼,既需懂得仙门术法,亦需体验人间悲苦。
丹霞天东南山脉,祈仙居。
其实,三人都明白,喝这个酒,自然是为了霍桐。
但三人都不知如何开这个口。因为容成与那霍桐细说起来,有些渊源,可惜结的是仇怨。
“老板,一份碧涧羹,两份山海兜,三杯蟹酿橙。”晏青显然是常客,这里的好处便是,来来往往的各路神佛太多,驻守的弟子却常换常新,不是个个都认得他们,乍来虽觉吵闹,待久了却是自在。如今各路诸仙齐聚东仙源,受邀同庆元春大典,这自然更是热闹非凡,竟有了些人间景象。
“再来一壶竹叶青。”容成吩咐道。
待酒上桌,卷帘一放,这三人便也不起眼了。
“罗刹阎君劈了天姥岭灵台,那么大的事情,容成仙君竟面不改色,四两拨千斤便解了。”
“是啊,话说那日,我还真以为要出大事了呢。罗刹阎君的手段我只听老师提起过,当日见了,果然了得,现在想想也瘆得慌。”
“那能算什么人物,霍桐已然入魔,与咱们不是一路。且数万年前便是容成仙君的手下败将,如今再出来又能翻什么浪花?阿鼻狱的众魔君皆安分的很。”
“不过这容成仙君,自万余年前那场大战后,以征战闻名,我还以为是个一脸横肉的武仙君。不料竟那样风趣斯文,如今他管辖下的东仙源这般烟火之气。”
此刻,却听一丹霞天弟子洋洋得意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我们师尊不仅能打架,还能体恤苍生,是个心怀悲悯的仙。他常教导我们,虽为天下苍生计,需识人间烟火事。这也是种修炼,否则空口论乾坤,欺世盗名之行也。”
众人闻言,皆是赞叹。
晏青倒还好,这些言语是常听的。
妙乙却不然,听得一脸惊诧,心想他这个师弟如今竟有这样的风评,简直匪夷所思:“你这不是欺世盗名是什么?”
容成倒乐得喝了一杯又一杯,得意起来。
“我能让那只臭鸟在这里长脸吗?他想出风头,本君偏不如他意。他既要叫我东仙源怕,本君就偏不怕。”
向来放诞不羁的仙君,竟露了些少年意气。
晏青算是看出来了,他容成不仅不怕,还要不屑,还要吃喝玩乐一样不落。摆明了做给霍桐看,存了心要气一气他,他也相信霍桐势必会被气到。当今世上,除了那些从没人见过的隐世神尊,若说还有哪个活着的,蹦跶着的神仙见过霍桐,且摸的清他脾性的,容成当属第一,因为也只剩他一个了。万余年前那场仗后,典籍里的神仙们,死的死,散的散。
“你们之间也算是旷世奇仇。”晏青感叹
“本君没他那么老。”容成忽然放下酒杯,“算了,我走了,你们要说什么我也知道。对付霍桐,我自有办法,到时再与你们商议。总之,东仙源不至于毁在我手上。”
妙乙见他当真要走,问道:“你这是哪儿去?”
“三十六重天。”
“哎,你不是要去阿鼻狱讨债吗?去三十六重天做甚?”
“喝酒啊。”
云雾里比翼展翅高飞,容成转眼便没了踪影。望着容成远去的背影,晏青嘟囔:“搬救兵就说搬救兵咯,唉,口是心非。”
丹霞天,清远峰。
此处乃山脉南面,云雾炽盛,罗浮宫便如悬云海中而建。周围万顷仙竹,绿意森然,大有幽静荒僻之感。
“你不去瞧瞧云鹤,来我这儿做什么?听说法山罚她与夙英在泮宫思过,现在还跪着呢。”
“有错自然要罚,她倒也不是娇气的人。”魏延年往屋里看了看,却空荡荡的,“我来看看清玄,他人呢?”
“他虽看不清东西,倒也还算能视物。这两日回妙乙师叔的庆云宫了,说是要自己静静。妙乙师叔喜莳花弄草,可用的仙草灵丹倒是比我这儿多,说不定与他恢复眼睛大有助益。”
“陪我对弈一局如何?”魏延年想着刚刚一子未落的棋局,心里很是别扭。
无因笑道:“刚刚师父为难你了?”
“没有,师父并未罚我,反倒提前解了我的禁制。”
无因长袖一挥,桌上便摆好了棋具。
“所以,你反倒是不安了。”
魏延年不置可否,执黑子落下。
天色逐渐暗了,大雪纷飞。
逍遥峰下陵虚谷旁,泮宫上的雪积了一层又一层。
夙英急得不行:“好姐姐,你就认个错罢。”
“你走罢,这儿太冷了。法山师叔已然让你走了。”
“一个错都认了,再认一个又有什么关系呢?”
云鹤却是一言不发,站得笔直。
夙英看她这幅倔脸,又望了望哗哗下着的大雪,叹道:“唉,无尘师叔也不来。他们果然没说错,他就是尘缘断尽,无情无心之人。师徒之义,兄弟之情,还是男女之爱?他真是一个也不占。 还是我来救你!”
云鹤腿冻的发麻,唇齿打颤,一句话也说不出。
“云姐姐,我去去就回,你坚持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