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极其温暖的早晨,尽管冬雪盛大。
云鹤在被子里翻身的时候,隐约又回到了小时候,被厚软的被褥包裹住。空气里也是宫人焚好的香味,只是今日的味道不太一样……
是清苦的梅香。
云鹤睁开眼,冷冷清清,这是在仙都峰渺微宫,她如今住偏殿小屋。不知烧的是什么炭,实在很暖,她光脚踩地,推开窗一望,冬阳高挂,细雪靡靡。
远处钟鼓楼忽然响起阵阵钟鸣。
“糟了糟了,卯时已经过了。”她似乎想起什么,胡乱抓了一套衣衫,一边束着头发,一边往外冲。今日所有丹霞天试炼弟子都要前往陵虚谷,参加泮宫入学大典,听大长老法山训话。
她起晚了,但可恨她现在还无法腾云而起,只能靠这两条腿,慢归慢,也只能将就着用了。
“慢着。”
云鹤转头一看,魏延年正在小亭里,手中把玩着半截木头。桌上放着一碗黑乎乎的汤水,不是药又是什么?
她拔腿就跑,双脚却如千斤坠,被死死钉在地上。
“我这不是要迟了吗?回来再喝也不耽误。”
“这次味道应该不一样,你试试。”
云鹤叹了口气,径直走过去,一饮而下。魏延年颇为期待的看向她,她却忽然眼泪汪汪,“你不是说加了糖吗?”
魏延年似乎刚想起什么,不紧不慢:“可能放成盐了,第一次进后厨,我还不大熟。”
云鹤齁得半条命快去了,虚弱道:“人各有所长,你倒也不必勉强。”
魏延年却道:“你这伤因我而起,我自当勉强一番。”
云鹤忽然恶向胆边生:“魏延年,你这叫恩将仇报。”
却见魏延年放下那半截木块,手一挥,桌上突然出现一漆盒,云鹤打开一看,里面具是些香橘饼,凤梨酥,桂花糕每只都小小的。她没吃早食,又喝了一大碗苦水,一时眼睛也直了。
魏延年:“叫师父。”
“休想占我便宜,只外人面前叫。”她打定主意不能落了下风,没看见一般,盖上漆盒,转身就走。
这本就是给她备的,糕点里也放了药,免得吃起来太苦。魏延年本打算直接给她,却见她这幅样子,忽起了顽心。
“叫了师父,这个就给你。”
“不叫。”说完,她竟还竖起小指朝他挑衅,这是军中骂人的手势,大意是你算哪里来的小子。
“那你去罢。”魏延年虽然看不懂,也猜不是什么好话,一时又气又好笑。
但她真的很饿。
云鹤突然转身,魏延年忙收走漆盒,却不料她直扑向那截木块。
“好东西啊,是块逻沙檀。”她端详着,“典籍里说它温润如玉,光耀可鉴,有金缕红纹,蹙成双凤。”
“给我。”
“你先把吃的给我,我就还给你。有这么对徒弟的吗?饭都不给吃。”其实是她自己晚起,错过了后山食园的饭点。
“你现在去陵虚谷已经晚了。”他起身打算离开,反正也不缺这一块木头。
“反正已经晚了,我先吃饱了再去。”云鹤向来讨厌这些规矩,从前在大烨学宫,她也总是犯浑的那个,气走了好几个师父,最后被扔到军中,跟着兄长一同历练。“你给我,我就叫师父,以后都叫你师父。”
魏延年停下来,想起她往常骗人行径,决心不理,遂又往前走。云鹤却瞧出此人吃软不吃硬,这么些年倔脾气倒是一如既往。
“都快饿死了,待会儿哪儿来力气上课?”
“魏兄?魏大哥?”
“小年年?”
魏延年突然顿住,终于停下来,云鹤兴高采烈冲上去,“何苦呢?你听得难受,我饿得难受。”
罢了罢了,魏延年懒得再做纠缠,转身刚提起漆盒,云鹤伸手就抢。魏延年却斜身避开,让她落了空。云鹤笑笑:“啊,对了,木头还你。”
只见魏延年接过木头,揣进袖中,格外珍重。
云鹤知道他那把铜琶被毁在软红坊了,想必是打算再做一把新的,问道:“你在选木料?打算用这个做新琵琶的檀槽?怎么不用铜铸了?打架多不方便。”
“做它不是为了打架。”魏延年顿了顿,“你也懂琴?”
云鹤却忽然顿住了,她怎么会懂琴呢?还是不是当年人家一句:“魏郎啊,擅弹琵琶。铁凤铜盘柱摧坍,四条弦上烟尘生。”她一边骂着这人怎么总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自己一边偷偷找了宫中乐师,学遍了古今文武大小曲,但到底不是弹琴的人,弹出来的曲子总是让人难为情,遂断了这个念想,只想着若有机会,能于此事说上两句,攀谈一番,也是好的。
如今倒是攀谈上了,谁知竟已过了九百年。
她打着哈哈:“略知一二罢了,我先走了。”
细雪翻飞,虽有暖阳,也有些冷。
云鹤直愣愣的往前走,走了老远,方听见远处有人唤她:“云鹤姐姐。”
她抬头一看,竟是夙英。一时欣喜,这个小妮子入门好些年,腾云御雾的本事自然是会的,让她送自己一程不就好了吗?
夙英:“你也迟了,咱们一块儿去,省得我一个人挨骂。”
“我正有此意。”
说罢,瞬息间云鹤便被夙英拎了起来。
“你不是已入丹霞天十载了吗?为何也要同试炼弟子一样听法山长老训话?”
夙英脸红道:“偷偷告诉你哦,我爹娘也是丹霞天的人。不过我出生不久,他们便在除妖时被人害了。我虽跟着无因长老修炼,但年纪太小,一直没能参加入门试炼。”
“年纪不到不能参加试炼?你多大了?”
“刚过十六,因为要试炼弟子的灵骨和灵墟,凡人一般需得过十六载,身体方承受得住这番试炼。”
“会死人吗?”云鹤打了个寒战。
“一般不会。”夙英欲言又止,“但我也见过。”
丹霞天,逍遥峰下陵虚谷。
因地势坍陷而形成巨大的峡谷,苍茫巍峨。泮宫就坐落于此,乃丹霞天诸弟子学堂。
两人姗姗来迟。
果不其然,法山冷着脸,训斥起来,但训了两句,许又是想着耽误时间,不再多言,只让两人站着听课。
云鹤本想着,等歇息的时候吃点东西。谁料,这一讲便是大半天,什么诸子百仙史集,太古典籍,众神公纪,列传……她与夙英两人站着,委委屈屈抱着包裹,东西也不敢吃,话也不敢讲。
实在难忍。
眼见法山背了过去,她立马蹲下偷偷解开包裹,装作拿书,塞了两块点心在手里。法山正要回头,她蹭的一下站起来,一手书挡住脸。一手用袖子挡住,塞了块点心给夙英。法山来回踱步,她揪准机会,立刻将点心囫囵塞进嘴里。
逍遥峰上。
容成仙君一身石青广袖长袍,玉冠高束,一青一赤两只小雀在他肩旁嬉戏。他领了诸长老和座下弟子远远瞧着,众人皆议论着近日发生的事故,倒没人认真看泮宫的入学大典。说是来瞧一瞧试炼的新弟子,实则是走一走过场,是个礼,是个仪式,让众人知晓,又有新人要来了。
只魏延年除外,他一言不发,看得认真。
容成见他瞧得这样认真,好奇起来。顺着他看的方向望过去,有两名罚站的弟子。只见一罚站的女弟子,往嘴里塞了块吃的。
这又什么好看的?
正当他疑惑,忽见那名女弟子趁着法山转身,又蹲下往包里掏吃的。她用书遮了脸,做贼似的,往左掏了半天,似乎没掏到,又往右摸了摸,摸到了。飞速站起来,又用书挡住脸。但这次似乎拿的糕点似乎是长条状,虽不大,但没法一口吞掉,她只好先咬一口,便将剩余的藏在袖中,吃完了这口,再咬下一口。
不巧的是,法山再次踱步到二人面前,没有直接走过,反是停了下来,似乎是向她们提了什么问题,那偷吃的人不说话,只是摇头,装作不知。法山似乎是看出了什么,径直去拿她的包。
云鹤伸手就要拦,不料袖子里藏的桂花糕竟直接滚了出来,不,飞了出来——
一块砸在法山脸上,一块儿掉在地上。
云鹤来不及救,只能赶忙将包往后一藏,这一下挡脸的书自然只能放下了。
容成这才看清楚她的长相。
又看了看魏延年似笑非笑的样子,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无尘。”
“弟子在。”
“待会儿你留下来,陪为师下局棋罢。”
魏延年愣了愣:“是。”
他原本心存侥幸,或许师尊没看清过她的脸,又或许师尊已经忘了。但他赌错了,容成怎么可能忘呢,他座下最得意的弟子差点为此仙骨尽毁,灰飞烟灭。
泮宫大典结束,众人散去。
逍遥峰,丹泽亭。
自然是有弟子摆上了棋,但两人一子未动。
“罚你思过百年,为何还有十余年你就回来了?”
“师尊昨日已问过了。”
“是吗?你当时怎么说来着?”
“青屿山被烧,弟子欲赶回丹霞天禀明情况。不料与清玄误闯魇阵,破了玉华山下的封印,放出了霍桐,只得先回丹霞天领罚。”
“不错,你说为师罚你什么?”
“师父认为,阴差阳错,并非弟子之过,未罚弟子。只是让弟子同众师兄一般,开课授业,挑选入门试炼的新弟子。”
“那么你挑选的那名弟子……不,你带回来那人是什么来历?”
“她家中为求荣华,定了亲事,但她性烈,不肯从,跳了江水,恰遇弟子路过救了她。”
“然后呢?是她求你带她上山入丹霞天?”
“是。”
“还是你想带她来?”
“师尊……”
“看来这八十年是白罚了,我就说你怎的有了这番授业解惑的心思。你以为我不记得了?”
魏延年不发一语。
“巧了,我记得,她同那幻女长的一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