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
那些药农见了云鹤便躲,用袖子死死捂住脸,仿佛她是个恶鬼,四散跑开了。云鹤心下一沉,她先去雇了马再找来这郊野,而那金掌柜必是熟门熟路,已派人通知了这些药农不要理她。她正待抓一个人问问,却被人截住了去路。
一皮肤黝黑的少年拦在她马前,头戴竹斗笠,一手牵着老牛,身穿异族服饰,绛紫上衫配牙色束腰,左耳挂只褐色琥珀耳坠,腰间系了骨笛,张口却是中原话:“你还是饶了他们罢,这马蹄下去,好些药便毁了。”云鹤低头一看,好些药苗已经歪歪扭扭。她本是有意避开这药田,但一着急哪顾得上许多,她从前不是轺车随行,便是纵马驰骋沙场,行事狂放惯了,旁人也惧她身份,从不阻拦。
她奇道:“旁人都跑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少年神色倨傲:“姓金的管不着我。”
云鹤笑道:“那你可愿帮我?我和姓金的打赌,一时三刻内从这玉华山上取十株龙胆。若我赢了,分你好处怎样?”少年闻言冷笑:“要好处做什么?姓金的对头,便是我的朋友,他死了最好。”
云鹤大喜,问道:“你可知这龙胆生在玉华山何处?若能带我上山一趟——”
少年疑道:“你是为救人性命吗?那姓金的可不是守信之人,若过了一时三刻你怕是寻不得他了。”
云鹤点头道:“我有朋友急需妙香丸救命,却只有那姓金的念慈堂可配。”又笑道:“他虽不守信,却贪财,为了拿我手里的东西,他怕是等多久也愿意。”
少年忽然狡黠一笑,细齿雪白,小兽般的眼睛望向她道:“若是救命,我便要收取一点好处了。我不要钱财,你得答应替我做件事。若你答应,就算输了,我也能救回你朋友。”不待云鹤细问,少年翻身坐上牛背,截住话头:“现在不能说。你要是答应,我们即刻便走。”
云鹤叫道:“喂,若是杀人放火之事,我——”
少年却不理她,一鞭甩在牛身上,径直往入山的凫溪口去了,云鹤心中诧异,此时却也无它法,只得调转马头,策马跟上。
这溪口看着近在眼前,少年不走,反七拐八拐入了山坡蹊径。一时上,一时下,山草林木围绕,藤蔓四敝,碎石满道,颠簸不已,这马走得颇为艰难,而少年身下的老牛,看着瘦弱,却是灵巧。云鹤放眼望去,全是森森古木,阳光细碎洒下,虫鸟聒噪,溪水潺潺,竟同春日一般。越往深处走,她几次三番同那少年搭话,他却仿佛聋了,急的云鹤心里直骂祖宗十八代。
两人好容易行至一流瀑下,瀑下乱石堆叠,竟形成一小潭。
碧波荡漾,少年居然翻身下了牛背,赶那牛喝水去了。
云鹤酝酿半天,挤出一个笑,问道:“敢问小公子,咱们这是要去野游吗?”
少年坐在乱石上,捧水洗了把脸,终于开口说话:“什么公子?我叫霍桐,你们这些人,就爱咬文嚼字,只见表皮,瞧不见里面。你既知那些药农畏惧金穆满,便该明白,他们若发现我带你上山,必会去通风报信,他们身家都被握在姓金的手里,不知想什么法子为难你。我若带你走寻常药农上山的路,道路平坦,确是方便行走,但路径狭窄,这牛马却上不去,必得留在山下。等你下山,你雇的这高头大马,早被人牵走了。你一时半刻哪里能回去?我本以为你是聪明人,不成想竟也是个俗人。”
云南懒得同他争论,问道:“姑且算你有理,我只管摘药,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到?”
只见霍桐转身望着山瀑,指着那山壁,得意道:“近在咫尺。这里上去便是龙胆草生长之处,是上山采药的捷径,就是路上难走些,路程却是大大缩短了,而且寻常药农徒步上山,这一路满是碎石荆棘,他们不会走这里。我观你言行,像是个习武之人,攀上这岩壁应该没有问题吧?”
“这是自然。”
云鹤本就仗着往日行军时,翻山越岭的功夫不错,自负上山没什么问题,又压了重金,方才自信与那金穆满打赌。
“咱们快走罢,已半个时辰了。”她正打算将马匹拴在树枝上。
“不必栓,留在这里便行。”霍桐吹了几声口哨,那马竟像听懂了一般,跑像潭水边,同那头老牛一起喝起了水。
云鹤心想,此人多半有些来头,又不知是敌是友,得当心些。
这山壁不算陡峭,也没有太高,借着山岩之力,云鹤施展轻功,两三下便跃至山壁上。
抬头却见霍桐竟先她一步登了上去,压根儿未借力山石,身轻灵似鹤,她暗自心惊:这飞也一般,哪里是寻常功夫?难道也是像魏延年一样的修炼之人?
霍桐看了她一眼,知她心中惊异,笑道:“快些动手罢,别想有的没的,难道你不是要救人吗?我尚有求于你,不会害你。”
云鹤暂且按下疑虑不表。
此时抬眼望去,山壁一阶比一阶陡,层叠往上,直入云霄,白瀑则一层层流下,至此处形成溪流,直接刚刚山壁下的流瀑,一株株硕大的龙胆草生在溪边,足有半人高,古钟般的花朵通体紫红,不似寻常龙胆小巧。
想来这玉华山靠近仙山福地,所生的花草树木也与众不同。
云鹤拔出短剑,割下半截衣角,拧成索状,打算挖了药草后捆走。紧接着她又用刀去刨土,挖那龙胆,却不料这龙胆生得枝干粗壮,根茎似龙爪般狠狠抓入土中。费半天劲只挖出一株,她却累出一身汗。
霍桐见她狼狈模样,哑然失笑道:“原来你不知道怎样取草,今日若没我在,你打这个赌,怕输得倾家荡产。”
“好啊,你不说我还忘了。”云鹤闻言索性无赖起来,一屁股坐在石头上,笑道:“是小兄弟你有求于我吧,你既然如此清楚,便快快取了这龙胆给我,否则你让我办事的时候,我不保证会出什么岔子。”
霍桐天生一副风流俊俏脸,只是眉眼稚气,总让人误以为是未及冠的少年,这是他的痛处,怒道:“莫要口出狂言,吾……我长你不知多少年岁,你不过一个小娃娃,休要猖狂。”
云鹤懒得争辩,只朝那满地生的龙胆看了一眼,道:“快去罢,若是误了时辰,我要救的人死了,你还想我帮你什么。”她心想:看来这人想要求我帮忙的事情,倒还更急迫些,否则凭他的能耐,哪能忍我到现在。
霍桐见她颐指气使的模样,虽气但又有求于人,只得先按下不表。
他微微抬手,数株龙胆草便拔地而起,再一挥袖,这些龙胆竟凭空消失了。他又俯身敲了敲石头,这连片的龙胆草瞬间海潮般退去,沉入了土中。只剩空荡荡的草丛,和潺潺溪水,哪里还见得半颗草。
云鹤看呆了,急问道:“你这是做什么?龙胆草呢?”
霍桐倒是一惊,像看小孩子般,讶然道:“我本以为你是个修炼不精的弟子,没想到竟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凡人,如今东仙源收徒都这样随便了吗?这龙胆自然是藏在我的’灵墟’,难不成还要像那些药农一般背着下山?馀下的龙胆沉入地下,一个时辰后才会重新出现。”
云鹤翻了个白眼,撇嘴道:“自作聪明,还要说得理直气壮。我几时说自己是东仙源的徒弟了?快些下山罢——”
话音未落。
霍然,草丛中飞奔来一团白色小兽,撞进云鹤怀中,一支利箭紧随其后飞来,云鹤拔剑出鞘,一斩劈落那利箭。林中追出一药农打扮的中年男人,身后背篓里全是草药,还吊着一只死兔子,他本是看中了这小狐狸的皮毛,打算剥了卖个好价钱,却被人坏了好事,嚷嚷道:“哪里来的泼皮,扰你爷爷打猎?”
那雪白的小兽龇牙咧嘴,云鹤低头一看,竟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想来是这药农一直在山上采药狩猎,尚未下山听见消息。
云鹤向来嘴上不饶人,盈盈一笑道:“我爷爷早死了,你要去陪他老人家么?”又见这狐狸乖巧,又恰撞进自己怀中,也是有缘,便道:“这狐狸我要了,你要多少钱?”
药农见她先下这身破烂衣衫,灰头土脸的样子,哪里肯信她,怒道:“我不要钱,我只要狐狸。小子莫要不识好歹,这深山老林,死了也没人给你收尸。”说完,便又取箭拉弓,对准云鹤和白狐的方向。
云鹤正提剑作防,却见飞来的箭簇被霍桐一把握住。他拂袖将那药农护在身后,云鹤正觉蹊跷,他救这药农作甚?
兔起鹘落间,云鹤只觉胸口一热,那白狐竟不见了,身后突滚出巨大的火球,霍桐一步未避,吹响骨笛,一声声犹如鹫鸣,火势被定住,他又捏诀施咒:“幻影才消,智光息焰。及诸尘垢,乃至虚空。灭——”
也不见什么法阵,但火焰竟陡然凭空消失了,一切仿佛幻相。
云鹤正想转头,忽觉脖颈一凉,咽喉被利刃扼住,她惊出了一身冷汗,惊恐道:“长碧?是……是你?!”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长碧在她耳畔哈了一口气,咯咯笑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这么快你就又找了个男人帮忙,倒是比我适合当狐狸精。”
那药农吓得屁滚尿流,瘫坐在地上,长碧尚未完全恢复,此时现形又是半人半狐之身,白日之下如鬼魅一般。霍桐笑道:“要是不想被割舌头,就乖乖下山好了。”他用骨笛敲了敲药农脑袋三下:“你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没听见,知道吗?”
那药农失了神魂般,连滚带爬着跑,差点跌下山壁,折返回山林小径,一边跑一边颤抖道:“知道了,知道了……”
云鹤乘机反手一挽,疾向身后长碧胸口刺去。
霍桐大喝道:“你做什么!这是狐狸已然入了魔道,住手——”
长碧侧身躲过,却又伸手扼住云鹤的脖颈,她动作迅疾如风,云鹤哪里能躲开,正要挥剑,却见她利刃化作纤纤玉手,抚过云鹤下巴,娇媚笑道:“哎唷,好姐姐干嘛这么凶?我不杀你啦,是姜拂那个贱人要杀我灭口,我逃来报信的,杀手很快就到了,他们还想杀你来着。”
长碧一身雪白衣衫,婀娜身段,长发未束,清艳绝尘。
云鹤避开她的手,心想这狐妖当真妖媚,一举一动看得人心旌摇荡,故作镇定问道:“你如何知道我在这里?又何谈帮我?”
长碧一派天真,笑道:“偷听啊,不是那个玉虚子和清玄说什么’丹霞天’,还有什么禁制啊,山下落脚啊……我当时在青屿山负伤落败后并未立刻逃走,本想在林中偷听,之后回禀给姜拂,却不料她见刺杀不成,要灭我口,直接杀不了我,反将我困死在抚仙园的狂象迷阵中。北襄国的巫族人,早该死绝了,有机会我定要屠了他们。”
见她笑着说这般恶毒的话,脸上却一派天真烂漫,云鹤不由暗自心惊。
长碧又委屈道:“好姐姐,我可算找到你了,我身无分文,只好躲进山里疗伤,却哪想到又遇见恶人要杀我。你如今救了我,我自当报恩,姐姐有事尽管吩咐。”
云鹤道:“不敢当,我还有事,别的下山再说。霍桐,咱们走。”她说完便从山壁上一跃而下,翻身上马,长碧紧跟着就下去,霍桐也只得跟上。
长碧倒也不臊,非要跟她同乘一匹马,云鹤哪里敢跟她贴身骑马,将她赶下去:“你既要帮我,便看好这个小子,我采的药在他身上。”
长碧立刻翻身上了牛背,坐在霍桐身后,一把将人抱住,惊道:“是道长受伤了吗?我可以帮姐姐杀了这个小子,他灵墟里的好东西,便都归姐姐了。”
霍桐陡然被长碧抱住,又挣扎不开,怒喝道:“荒唐!你莫要信她,下山后需得按我的吩咐行事,否则你休想拿到药草,咱们说好的。”
云鹤罕见他这般失色,乐得看笑话,道:“自然自然,答应了帮你忙,我便会做到,可我这不也是怕你跑了吗?你只当她是只狐狸,乱什么心神。”
长碧见这少年果然面红耳赤,甚是可爱,笑道:“自然该乱心神,我很美的。”
霍桐向长碧冷笑道:“你怕是为了躲避追杀,想逃进这东仙源吧,却因修的是魔身入不了结界,只得找人带你进去。你既和玉虚子交过手,自然知道他是丹霞天的人。所谓帮忙,不过是想借机入丹霞天避难。至于刚才的药农,根本是你故意蛊惑,好吸食人血,恢复精神,刚好被我们撞破罢了。”
长碧这才细细打量起面前这个人,见他后颈处有一玄鸟纹样,双眸一眯:“好俊的小哥哥,就是晒得黑了些,又这样聪慧。好姐姐,你将他送给我罢,反正他这个’御灵’又不听你的话。”
云鹤愕然:“什么’御灵’?”
长碧眼睛滴溜溜一转,若有所思道:“原来不是姐姐的’御灵’,我知道他要找你帮什么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