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齐桓回府,天色已暗,雪下大了起来。
“宗叔,阿娘今日还是不肯吃东西吗?”
“殿下,这……恕老臣说句不敬的话,王太后常年在渤海代殿下理政,积劳成疾,身子本就欠安。可一心念着元春大节,提前入京来与王上相见,一路舟车劳顿,又要与皇廷周旋。谁料还发生这样的变故,殿下不仅不体谅她的用心,反又与她争执……”
齐桓停下脚步。
“殿下若是有心,当亲自去看看,王太后这是伤心了。”老人说完,深深跪地:“殿下恕罪。”
齐桓向子昌道:“咱们去抚仙园。”
他一路走一路想,那日确是有些理亏,可纵使知道母亲是为他好,心中却又还怒火中烧。
他自幼总随母亲拿主意,可如今只觉,走一步错一步,往后便步步都是错的。而那云鹤,仿佛生来就是他命里煞星,什么都要与他作对。他打算娶她人的时候,她闯了出来。他不爱的时候,她逢场作戏说喜欢。他要回头,生出那么一点点真心的时候,她又说厌恶。
他想让她等一等,她却让自己当她死了。
这或许是报应,报应他一次次毁盟弃约。
齐桓知道姜弗说的对,他对她算不得情深似海,只是他没动过真心,生出一点点便执拗的不得了。许是他在这帝都皇城里呆久了,从小没见哪家有什么真心。
可现在他有些后悔,他不该答应母亲求娶晋王姬,那天他看出了云鹤眼里的厌恶。他有些怕,又有些不甘心。
“儿子向母亲赔罪,还望阿娘——”
“参见殿下——”丫头映月拦住他:“娘娘去了上兰观祈福,刚出门,走的是西偏门,许是前头的人不知道,没告诉殿下。”
齐桓有些奇怪,这样晚了去上兰观做什么,白日里怎么不去?又往屋内一瞧,果然只剩几个丫头婆子,贴身的人都带走了。他本备了一腔话,落了空,顿觉无趣:“倒是我白忙活了。你们不必管我,我在园中自在走走,等母亲回来。”
“是。”众人散去,各自做事去了。
子昌见他低落,安慰道:“听说王太后喜奇花异草,抚仙园内好些奇珍,殿下且去看看,娘娘喜欢的是什么,咱们便孝敬什么?此番不快,说不定就解了呢?”
齐桓听来心念一动,确实不错,如今这样与母亲僵持也不是办法。且往日托人为母亲造抚仙园的时候,费了大力,自己对花草一向不感兴趣,竟未曾认真看过,遂与子昌在园中逛了起来,这园中玲琅满目,藤萝野蔬也有,香草蘅芜也有,玲珑山石上藤蔓或垂,或缠,或牵引,夜里盏盏灯火映照着银雪,又撒在这些花木上,奇香阵阵,比寻常焚的香多了几分幽娴野趣。
“殿下,方才咱们似乎走过这条小道。”
两人不知不觉走的深了,竟在里面反反复复,迷了路。而此时起了雾,雪越发大了,子昌本想跃上山石看看,却什么也看不清,大喝了几声也没丫头婆子听见。忽然传来一阵窸窣,似是小兽挣扎呜咽之声。齐桓与子昌寻声望去——
西北方一处角落里,竟有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被刺藤缠绕住了,腿脚受了伤,身上也血淋淋的。齐桓细细数来,这狐狸竟生了九尾,甚是稀奇,而它看到人来似乎毫无惧意,反倒望着人,一双葡萄紫晶般的眼睛,水光粼粼,泫然欲泣,时不时嗷呜两声,似在求救。
“殿下当心,这大雾和狐狸都来得甚是蹊跷。”子昌只觉这抚仙园诡谲异常。
齐桓却是一笑:“神鬼之事,如何能信,这狐狸倒有些灵性。想必是误入了府中陷入困境,救它一命也未尝不可。”说完他便拔出子昌的佩剑,剑光错落间,那藤蔓被砍得七零八落。狐狸得了自由,纵身一跃便跳了出来。
只是尚且虚弱,走的有些跌跌撞撞。齐桓试探着上前,这狐狸却突然龇牙咧嘴起来。
子昌上前拉开齐桓,大骂:“畜生!恩将仇报。”
人狐对峙半晌,这狐狸竟口吐人言,竟是女孩的声音:“齐桓,借我件衣裳,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昭国王姬的秘密。”这狐狸说完便桀桀笑了起来。
这狐狸口吐人言,已是天方夜谭,这笑声娇美异常,更听得两人心惊胆战,可这九尾狐狸极美的皮毛上渗着血,既绮丽非凡,又凄惨可怖。
浮山郡。
这里的冬天,日日都能见着太阳,就算下雨,太阳也时常挂着。倒像是没有冬天一般,只有春夏两个时节一般。可云鹤这两日奔波在各个药堂,无心挂念这山水之色。
魏延年已经三天两夜没有睁眼了。
云鹤在郡城连跑了好几家药坊,竟然都不配这妙香丸,一路打听直至这念慈堂。
“您来得不巧,这妙香丸昨日便没了。”念慈堂的掌柜嘬了一口烟,算盘珠打得啪啪响,瞧也不瞧云鹤。
云鹤道:“银两是不会差您的,赶个急,性命攸关。”
那掌柜抬头瞄了云鹤一眼,见他这身衣裳虽无甚纹饰,却布料精贵,腰配一把金玉短剑,又观她这样貌气度,想必是个贵人。倒也愿多说两句,捋了捋两撇胡子:“两倍价钱,明日此时您来取。”
云鹤心想,好个奸商,却又只得耐住性子:“三倍,下午我来取。”
“晚上您来,三倍。傍晚便得四倍。下午取那便——”
云鹤心中大怒,不待听完转身就走,却听那人说道:“别怪金某人没提醒您,能配妙香丸的,整个浮山郡还就只我这念慈堂,独一份。”
云鹤怒极反笑:“您也知道,这是念慈堂,不是生财坊。”
那金掌柜想赚她一笔,也乐得详谈:“您要救命,我也得吃饭不是?倒不是我心贪,这东西值这个价,且制作又需要些时辰。我也顶多要四倍,您要是再往高了出价,我也不敢要。我刚才没说完,下午那便是十倍钱也取不了,只因傍晚制出妙香丸已是极限,再快是不能了。”
云鹤大惊:“为何?”她开始只当这人是个财奴,如今看来要这样高价似乎有些缘故。
金掌柜道:“想必您是外面来的,自然不知。配这妙香丸,尚缺一味药,名曰:龙胆草,浮山郡盛产此物,尤其是在猴溪、凫溪,若耶溪这三溪边,生得极好,故而每年来收购的行脚商人颇多。这溪边的龙胆草,早早被采个精光,我们若要用这味药,必得请药农上山去采,这来回便需一两个时辰的脚程,制药又需一个时辰,故而最快只能傍晚取药。”
“那我去别家买了龙胆草,来你这里配药丸不成吗?”
“不成,我有规矩,我家的药丸,必得用我这儿的药草配。且配这妙香丸需得新鲜的药草,最好是当天采的,若是晚了,便没用了,别家也未必有,”金掌柜又压低声音:“况且这妙香丸的秘方又是我祖传的……仙门之物,许多道士跟我买,别家是配不出的。”
他说完颇有些得意,又吞云吐雾起来,心想这女扮男装的小公子必得乖乖出钱买药,若她不买,那人丢了性命也怨不着自己,谁让没人舍得替他花钱呢。
“敢问龙胆草是生在这东面的玉华山吗?”
金掌柜心下诧异,奇道:“不错,小姑娘你且打什么注意?山路崎岖,丢了性命我可不管。”
云鹤道:“我现在便去采药,若我两个时辰内取回药草,你便即刻替我配药,还是两倍银钱。这样傍晚前我便能拿药,也不算坏了你店里规矩。”她心想,这寻常药农去得,她如何不能。那魏延年嘴硬说没事,也不知能抗到几时?
金掌柜道:“只等你一个时辰,十株草,留一个时辰制药,今日我得去软红坊玩上两把。”
软红坊?妓楼?她转睛一想,不对,瞧这人嗜钱如命的样子,必定是个赌坊。所谓“最爱东山晴后雪,软红光里涌银山”,这本是人家写雪落山头如银铸,竟被这些好赌之徒当作赌坊之名,盼望下注后涌来金山银山,也真是好笑。
没想到这人如此好赌,云鹤心生一计:“那地方能赢几个钱?你不如跟我赌。”
只见她腰间掏出金灿灿一椭圆金锭,状如麒麟蹄,往剑柄上叮叮敲了两下,麟趾金铮铮作响。听得那金掌柜满心欢喜,不停龇牙捋着胡子,眼睛都直了,笑道:“贵人想怎么赌?”
“以钟鼓楼计时为准。现下刚过午时,你等我两个时辰,申时鼓响之前我踏入店中,便算我赢,你就乖乖认输做药,我说做多少便是多少。若过了申时,我没有回来,这麟趾金便归你,做药的价格,你说多少便多少,如何?”
“一时三刻,不能再多了。未时三刻你便得回来,每晚一刻加一锭银。”金掌柜有意为难她,心想着这纨绔必是要雇人上山,他待会儿便派人知会郡城边的药农,不许带人入山,这便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了。
“可丑话说在前头,这之前你不得离开念慈堂,若是未时三刻前我回到店中,却不见人……”她将那麟趾金揣回怀中,冷笑道:“我便先砸了你这念慈堂,再上山把所有龙胆草采个精光,全部卖给别的药堂。”
金掌柜心下暗惊:“你是什么人?要救的又是什么人?”
云鹤眼睛骨碌碌一转,心想这种人,最爱最怕的便是权贵,她既然已放了狠话,再彻底当个恶人也无妨,张嘴又是一通瞎话:“我要救的是我相公,这负心汉入赘我家不到一载,跟不知哪里来的婆娘私奔了,却被人骗去绑了,来勒索我。我花钱将人救回来了,他落了一身伤,死了倒痛快。可我岂不人财两空?我绝不能让他这样死了,得先救回来,折磨到他生不如死才好。”
她又冷笑道:“至于我是什么人,您怕是不知道为妙,反正这麟趾金不是溪边长的草,随便谁都能采,玉京城里也不是人人有。金山银山都买不回性命,何必知道那么多呢?”托上辈子的福,她装腔作势的本领学得很好。
金掌柜听她这话里话外的骄横气,有些心惊,又有些心疑,却又想不过十七八的小姑娘能翻起什么风浪:“姑娘还是快去采药罢,这儿动身往玉华山便是半个时辰,你要是回得来便是神仙。”
云鹤转身大笑:“输了可别哭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