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大清早阳平客栈里,进来了两个壮汉,艄公打扮,两人用竹排架了一青年,这青年神仙似的容貌,仙姿瑰态,只是白衫上染了红,想来是受了不轻的伤,后面跟了个面如冠玉少年公子,带着刀剑,可声音清甜细腻,一听便知是女装扮的。
“哟,客官您这是——”
“住店,麻烦再找个大夫。我和……”云鹤看了看倒在竹排上的男人,店小二笑着看她,等着下文。
“——和我师兄,要两间上房。”她又吩咐两个艄公:“帮我把人抬上去,就可以拿银子了。”
云鹤等人动静不小,她一身女扮男装又太扎眼。
众人自然是盯着她瞧,云鹤面色不改,腿脚却不由快了起来,赶紧招呼着艄公将人抬上楼。
一楼大堂早已然有三两的行人稀里呼噜喝粥吃菜,吆喝着上酒,闹着什么时候可以听楚曲儿,野菜炝了辣椒飘了满堂,熏得众人喷嚏连天。上面三楼的客房好些行脚的商人准备着出发,也有旅居的书生诵书读经。南楚国国主喜炼丹修道,求长生之术,国内观庙甚多,这小小浮山郡城内便有两座道观,有好些道士来往聚集于此。
浮山郡四周是连绵不断的青山,这阳平客栈算是郡城内的高处了。
推开窗便可远望青山,客栈旁便是翠绿的凫溪水川流而过,从早到晚听得潺潺水声,连绵不绝。
这几日魏延年施法替她疗伤,又沿途休息几日,虽然伤未痊愈,倒也是无大碍了。
不料现在魏延年自己却又出了差池。
“姑娘请暂且回避,待老夫解开他衣物查看。”
“我转过身便是,您且快些。”云鹤从军多年,断胳膊断腿的事见多了,战场上性命尚且难保,哪有时间避讳这个。
大夫解开外衫,正待去解里衣,手却被挡开。
魏延年不知何时醒了,起身漠然道:“不必了,大夫请回罢,我自己的伤自己知道。”
云鹤本想劝两句,却又见魏延年闭目养神,一副决然不肯的模样,知道勉强不来,遂打发大夫走了。云鹤只当他油盐不进,起身打算离开。
“白费我二两银钱,我不会把钱用在死人身上的,你最好活着。”
“你怕我死了?”
“自作多情。”
他也不知她在气些什么,又直接问了出来:“你生气了?”
“犯不着,不过是你死了没人带我上山。而且你一个神仙,这样就死了,传出去岂不是很没面子。”
“我只是个散仙,没什么名声,死了旁人也不知道。”
云鹤听了这话愣了愣,原来他还真有可能会死啊。
魏延年看着她,眼神澄澈明亮:“死不了,只是我犯了错,师父施了净心咒让我在白云观思过,我擅自离开禁制发作罢了。”
云鹤:“那你当初说自己是白云观观主游历四方……”
魏延年迟疑了一下,抿了抿嘴唇:“这也不算骗人,我下山……逛一逛,做些善事,并未走远,尚且能压制住体内禁制。白云观是我丹霞天门下一位师祖数百年前所建,后来香火冷落,师父令我在那里领罚,与凡人弟子一同吃住。也顺便主持观内事宜,算是历练,因我待的时间长久那些弟子便认我是观主。我在白云观思过已八十年有余。”
“八十年?”她盯着这张玉菩萨的面容,心想怪不得世人总道神仙好,长命百岁不见老。
“嗯,所以偶尔下山逛逛,看看人间事。”
“所以你下山做了些什么?”
“买了一盒蜜酥,救了一个落水的人。”
“蜜酥?”云鹤心想,口味倒还是没变。
“有问题吗?”
“没有……”
所以老天究竟为什么要给他这张仙风道骨的皮囊?
不过这竟是问一句答一句,有些……乖巧?云鹤不经感慨,以前只觉这货耿介性情,总做些出人意料之举,却未曾想到有如今这有一答一的老实模样。
云鹤转头看向窗外:“少见你这样多话,看来是快好了。”
“你不是想上山修炼吗?我自然得跟你讲清楚,入仙门修炼是件辛苦又无聊的事情。”
“那你干嘛入这仙门?”
他突然眨眨眼:“不说了,该我问你了。”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她走到床边,贼兮兮笑道:“道长这讨便宜卖乖的本事炉火纯青啊,可我却不是什么有问必答的好人。”
魏延年瞳孔震了震,似乎不敢相信:“你分明答应过我,等出了青屿山……”
云鹤点头:“是啊,可我没答应是哪天告诉你啊。可以是今天,也可以是明天,或许是后天。我总归会告诉你,只是这样的大事,得待我想好了再说,万一有什么错漏……”
魏延年:“你骗我?”
云鹤哑然:“你这样信我?”
魏延年突然竟又呕出一口血来,面颊泛红,胸前白衣浸染的血块也蔓延开来。他因和狐妖交战消耗了精神,后又替云鹤疗伤,如今又陡然说了这样多的话,心念动荡,一时压制不住禁制,反噬的厉害,而这净心咒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受禁制者距被缚之地越远,便受制越厉害,若用一分力气压制,反噬时便受三分,若压制过猛,反噬时便有性命之忧了。
而此时这浮山郡,距离玉京的白云观,已然有百里路程,他又施法压制了一路,自然是反噬的厉害。
“你这……是没被人骗过吗?别故意吓人,我——”
魏延年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来,面色惨白,冷汗直流,云鹤一探额头,竟是滚烫。她大惊,暗道:如今的神仙都这样天真娇弱了吗?怪不得人间一团遭,这些神佛也帮不上忙。
云鹤面色一白,忙扶他躺下,又急又怒:“你这不识人间险恶的样子,以后被人卖了都不知道。哪儿有这么傻的神仙!”说虽如此说,瞧他胸前的鲜血不住渗出,想必是有伤口的,无论如何得脱了衣衫敷药。
她刚一动手,便被魏延年狠狠钳住。
“你做什么?”
“做什么?难不成占你便宜?我进城的时候去买了些外敷的药。你要是自己能动手,我还懒得看呢。”
云鹤两三下剥鸡蛋一样,掀开了他的中衣,豁大一条口子,鲜血直冒。她瞧了一眼,从袖中掏出一小瓶金创药,撒在伤口上,又直接将他衣衫撕成条状,将他扶坐起来包扎伤口:“待会儿再给你买套新的。”
魏延年一时气短,他现下浑身乏力,如受万箭穿心之痛,确实没法动手,如果是他一个人,便这样忍过去了。这禁制纵使厉害,但他已然修得仙身,伤不得性命,只是他一时大意反噬得厉害。
待他稍作恢复,自己也可解了这净心咒,是他不愿违抗师命罢了。
哪知她这样着急,竟将自己当成快死的凡人医治,可气又好笑,可偏偏他如今没力气与她解释这样多。
“这是旧伤,一直未愈,并非狐妖所致。寻常草药无用,过两三日便好。”
云鹤只是低头包扎并不理他。
魏延年忍着痛:“你若是有心,可去配些妙香丸……”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小声了起来:“香橘饼也可以。”
“闭嘴!”
云鹤斜眼睨去,那双扑闪的眼睛,琉璃明镜似的,看得人头疼的很。
他抿抿嘴,侧过头,当真就不说话了,也不看她。
这竟还委屈了起来?她想着过了百余年,这人性情确是会有些不同,但未料竟是这幅面孔,和投胎转世也是没分别了,权当是另一个人也无不可。
“老实呆着,我去买药。”
她说完却不见他反应,仔细一看,竟是已经昏睡过去,额头烧的滚烫。
玉京的冬日暗得有些早,晚上又最爱下雪。
细雪纷飞时,满宫殿宇上那些仙人、金童、花卉、琼阁都镶了雪,银装素裹,仿佛真入了仙家境地。
“皇上——”长乐宫众宫人齐齐行礼。
齐晟摆摆手:“不必多礼。”
他一进门便听见翠帷后的玉雕曲屏风那里传来笑声。齐桓在长乐宫里坐了一下午,煮着茶,诉完苦,又说着玉京城里的新鲜事。
皇太后听得又是高兴,又是怜爱。
“我的丹卿怎这样命苦。你且好好在家歇两日,奶奶替你做主,身子好了再去朝上也不迟,哪就缺你这两日了,若是落了病根儿,往后年年吃苦,病怏怏的,那如何尽忠报效皇帝?”
“奶奶疼孙儿,孙儿自是明白。可如今韶岭战事吃紧,昭王云骘狼子野心,已让圣人头疼,我又不善骑射,不能上阵杀敌,替圣人分忧,本就惭愧。再又……又是渤海与昭国有过联姻,该避嫌,若再不勤奋些,怕是有人议论我这心思不知是向昭还是向兆,没由来给圣人添乱,我便罪该……”
老人一把抱住齐桓:“嗳哟,说不得那个字,说不得,好孩子……你安心,祖母护着你呢。”
齐桓低头笑道:“是了,该罚,丹卿犯忌讳了。”
“那便罚你病好前日日进宫来陪祖母罢。”
“谢皇祖母,那孙儿恭敬不如从命。我今日还带了些府兰山的’长春露’给您,新鲜入京的,上次听您念起……”
皇太后大喜:“谷佩,去煮些来尝尝——”
齐晟突然上前:“府兰山的长春露,朕也喜欢,不知能否跟母后讨点回去。难为这孩子住外头也这样孝敬,好东西总往您这儿送,朕只好来蹭些。”
“臣参见皇上。”齐桓忙跪下行礼。
皇太后这才回神,沉声问道:“皇帝什么时候来了?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学人偷听呢。”
齐晟笑道:“刚来。丹卿跟您聊的都是开心事,儿子这儿却是忧心的事情,怕扫了母亲的兴。”
“我都听说了,不过皇帝吃了败仗,来找我这个老婆子作甚?”
齐桓忙向皇太后道:“孙儿府中还有事,先退下了,改日再来陪奶奶喝茶。”又转身向齐晟道:“臣告退。”
齐晟本因昭国之事想骂他,丧妻后整日龟缩府中,不是皇家子弟的气概,却碍于皇太后的颜面不便开口。
又见他讨巧卖乖,跟自己逝去的弟弟何其相似,转念一想,终觉无趣,自己陪不了母亲,他尚且能和老人家解解闷,日后再算帐也不迟。
齐桓捏了把冷汗,他本拿好了主意,皇帝是不待见他的,他只得先来皇祖母这里表忠心,皇祖母自会跟皇帝说好话,那他便多得些时日在府中歇息,私下里再查明青屿山着火之事。本听闻皇帝近日都在宣殿,与尉迟大司马等将领讨论战事,怎知会突然来了长乐宫?
他边走边想,行至宫门,隐约听见那齐晟道:“明达今年六十有七,如今用兵竟也畏缩起来,对阵那昭国云氏,怕是老了……”
明达?那自是尉迟大司马了,他是皇祖母的堂弟,不同姓,却如皇祖母的亲兄弟般。皇帝必定是想另换大司马,否则也不会来跟祖母讨主意。
齐桓盘算着,这玉京朝堂怕是又有一番风雨了。也好,这水越浑,他便越好行事。
朱雀门。
齐桓掀帘上车,子昌早已在车内等着了:“殿下,我亲自去问了那山上的道士,夫人住的云集山房烧得蹊跷,距离着了山火的凌云峰,差了不是一星半点的路程。官兵来之前有人偷偷去看过,只见着一具尸体。但咱们府的长碧是一直跟着夫人服侍的,若说……真出了事,那也不该是一个人。”
齐桓摩挲着青玉扳指,笑的有些阴恻:“廷尉告诉寡人说……尸骨无存。”